然而陛下毕竟没有睿王那样好脾气，一口气罢免了数十个官员，本以为其他人会知难而退，谁知群情激愤，众人反倒逆流而上，罚俸也好，充军也罢，一个被罢免另一个便接了上来，仿佛官位俸禄与他们而言如同过眼云烟。
这事儿折腾了好几个月，陛下一直拖着，言官们也骂累了，加之并没有其他的突破口，翻来覆去也只能说不合祖制，事情一度陷入了僵局，而在这个节骨眼上，早已贬居冷宫的蓝君后却给我递了帖子，言及有要事想求，无论如何望我不计前嫌前来相助。
我颇感惊讶。按说蓝君后此前构陷阿珩，甚至说睿王的死与她也脱不了干系，我虽未曾显露出我对她的好恶，但也与她绝非同道中人，更何况她如今早已被废，就算想要相助，也绝不可能在助她重回中宫。
不过，既是如此，我仍然决定前去一探，至少看看她有何说辞。
事有凑巧，蓝君后如今贬居之所正是此前阿珩所住过的地方，故地重游，我却百感交集。数十年的光阴过去，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旧时模样，而唯一不在的只有曾经在此仰望着宫墙外的那片天空，喟然自叹的那个人。
出乎意料的，蓝君后所托之事与她自身并无关联。
她说的是两个皇族中人的事——陛下的第九子重光与十六帝姬，天家子嗣繁盛，她所言及这两人我并无印象，只她说起这两个孩子不仅因为不得圣宠无法出阁读书，小帝姬甚至连封号都没有，我倒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
皇九子……我想起来了。
那个孩子的母亲乃是江北霍氏的长女，为振兴家族而入宫，面容明丽，能鼓瑟擅吹笙，几乎是在选秀的当日便直接加封静妃，从此平步青云椒房独宠。只是前几年她生下皇九子，钦天监扶乩道是荧惑守心妨主不吉，陛下大发雷霆，当即便将静妃打入冷宫贬为姬，连皇嗣的名姓也未曾交鸿胪寺决计，便随意入了金册，故而我并不知晓他的名字。
这的确颇为不妥，但是也像是陛下会做的事情。

陛下一向是个随心意肆意妄为的人，在这点上我与他极为相似，故而即便他所做之事再耸人听闻，我倒也能多少明白他的想法。
“重光天分出众，身为皇子不能出阁读书实在可惜……”蓝君后如此对我开口，“陛下此举实在荒唐，皇嗣不让出阁读书，宗女甚至连个封号都没有，就算是再不受待见也不至如此……”
我并非不同情他二人的遭遇，就算是寻常人家也不当有此等荒谬之事，只是我亦无法动摇陛下的心思，陛下既是存了心不想对他二人有什么好脸色，我再是劝说也是无益，何况我既非陛下亲信，也不是言官，没有任何理由出言谏劝。
“此刻陛下正为立储之事与台谏吵个不休，此时提及此事也是无益……”想也不想，我脱口而出，“台谏现在些许也没空为此事分心……”
台谏、言官。话说到一半，我突然想到了什么。
我抬眼看向蓝君后，她露出了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容，电光火石间，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我转身，本打算头也不回地离去，但我想这恐怕也是我与她的最后一次见面——虽我与她说是有深仇大恨也不为过，但经历过那么多，她也并非先前那愚笨的女子，她若为自己打算，怎么也不至沦落如斯。
没过几日，朝堂上的形势很快便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国家养士三十年，仗节死义，便在今日。
乍一看皇子不能出阁读书、宗女不给封号这两件小事与废立太子丝毫没有半点关系，可言官们毕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只要得到一个对陛下不利的事实他们便可即刻瞄准一点大肆上书。于是几乎就在我与蓝君后见面的第二日，都察院的给事中们便开始集体上书，利用这两件小事大做文章，一时间响应者众。
消息自然是我放出去的。我在镇抚司多年，若说没几个关系网络那是骗人的，我轻而易举地装作不经意将消息透露给了都察院几位最为嫉恶如仇的御史大人，那些言官的鼻子比狗还灵敏，听闻此事立刻便嗅到了利己的味道。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众人也不是省油的灯，这一月找到了突破口，可劲地上书起来，几乎是把前几个月积压的怨气都泄了个干净，陛下几乎要被言官们的口水给淹死，狼狈得不像样。

都察院的疯狗果真厉害，陛下被铺天盖地的奏折折腾得奄奄一息，我却乐见其成，我虽知晓这并不能让我的愿望实现，但能让那帮言官重新振作起来，今后再提为夺门之事中的故人们恢复名誉便也能多一丝转机。
折腾了数个月，在盛始十二年的年末，陛下终于缴械投降，不再提废长立幼之事。而言官们迎来了最终的胜利，捍卫了长幼有序的天道伦常，被当作筹码利用的皇九子和小帝姬也因此沾光，终于得以出阁读书，小帝姬也有了封号永昌，一切似乎已尘埃落定。
当然，作为始作俑者的我与蓝君后自然也没得到什么好下场。
我离去之后不久，皇城走水，蓝君后葬身火海之中——个中缘由我心知肚明，想必她的死也是陛下授意，于是皇室便只当死了个早已被废黜的君后，草草殓了下葬。听闻她的死讯，我倒有些异样的情绪。
蓝君后幼时与阿珩、睿王还有陛下一同长大，她对陛下的心意一点也不比阿珩对睿王的少，她此前所作所为固然处处针对阿珩，但归根结底亦是因思慕陛下，即便后来陛下囿于南宫，她也未曾改变过自己的心意。
可最后她只因为喻坚说话，直言谏劝便因触了陛下的霉头，便被废去君后的头衔，常住冷宫，再不复见天颜。而如今又因为此事，而干脆被陛下记恨，存在的痕迹都被抹杀得一干二净，独赴黄泉。
都说天家皇族最是薄凉，情比纸薄看来也不过如此。
而我则因为“无意间”放出了这个本该人尽皆知的消息而被革职，因为确实无法给我安上更为严重的罪名，陛下将我贬为皇陵卫，本该按职责为历任帝君守护北夜山皇陵，然陛下到底不待见我，指我前去金山，为夭亡的皇子帝姬们守陵。
这反倒正中我的下怀，睿王与阿珩亦是葬在此地，我能为他二人守陵，亦是幸事。
而让我最为惊讶的还是，听闻我被革职至此，受我“恩惠”的皇九子会前来向我道谢。
不过只是个孩子，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颇为郑重地向我道谢，我忍俊不禁，我实则从未帮助他什么，将他的遭遇作为筹码放出去也并非真心为他考虑，只不过最后他是沾了议礼的光才得以解脱，与我实则并无太大关系。
“待我日后有了功业，大人有什么想要的，我一定为大人实现。”看着他这般郑重，我反倒有些想笑，只不过还是个孩子，就已经想起今后的事情了，不过蓝君后说这孩子颇有天分，倒也不是随口胡诌，谈吐之间，确是非池中之物。
我的愿望吗？听到这句话，我有些恍惚。
我飘萍一生，所思所想，所欲所求，都已算是完全不在意，此刻苟活人世唯一的心愿也只不过为故人洗刷冤屈，恢复应有的荣誉。
只可惜，这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亦或是在我有生之年无法实现。
这之后又过去了多年，我听闻漠北沦陷，平阳关一役后漠北彻底成为胡人囊中之物，陛下不得已割让漠北，送出帝姬和亲北上，再之后，血雨腥风的巫蛊之乱拉开帷幕，帝都几为修罗场，直到陛下驾崩，新任帝君登基，方才有了些许生气。
年号从盛始变作了神熙，随后没过几年，帝都内乱，神熙帝君为乱臣所杀，当朝北靖王克定祸乱，于乱军中力挽狂澜，被拥戴为新的帝君，改元乾元，自此，大朔朝混杂着血与泪的过去终于结束，迎来了新的篇章。
乾元帝君登基后，下令平反此前的冤狱，夺门之变中被冤杀的喻坚等重臣一一被恢复名誉，巫蛊之乱中牵连甚广的受害者们也被洗刷冤屈，而在怀安保卫战中身先士卒，奈何死后**草下葬的睿王和阿珩，也重新被追封，进入宗庙，永享供养。
我从未想过我竟能在活着的时候等到这样一天。
乾元帝君少时在巫蛊之乱中遭难，故而对我等冤屈者的心思感同身受，登基后便着手平反冤狱，夺门与巫蛊两案中受害者太多，从死者众，这一举动可谓大快人心，普天之下莫不为此欢欣鼓舞。
而不知是否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当今的乾元帝君，正是当日我所“相助”过的皇九子。
睿王和阿珩重新被追封，棺椁自然要迁回北夜山皇陵，因此前睿王为自己修建的皇陵曾被毁过，重修花了些许时间，故而直到乾元元年的年末，帝君方才下令将他二人的棺椁迁回北夜山，因我奉命守陵多年，便指我扶灵，为他们二人的灵魂引路。
而我，终于得以带着她的灵魂，回到阔别已久的怀安帝都。
那漫长的黑夜，也终将结束了。

【尾声】
扶灵的车队抵达北夜山之时，乾元帝君亲自来迎。
我预料到这场扶灵仪式的声势浩大，却从未曾想过竟会是这位新任的帝君亲自驾临。年轻的帝君伫立在北夜山皇陵的入口，冬日的阳光透过厚厚堆积的雪层折射在他的脸上，那一刻，我仿佛感到时光倒流，看到了多年前早已尘封的过往。
帝君亲临，已是大朔朝最为隆重的礼仪，我俯下身去，真心诚意地向他行礼，由衷地感谢他所做的一切。
“多谢。”乾元帝君对我颔首，似是在慰劳我执幡扶灵归来的风尘仆仆，又似是在感谢我多年前曾对他伸以的援手，须臾，他用上探询的语气，像是试探性地问起我是否有何想要的恩赏。
我丝毫也不怀疑他的诚意。我历经五朝，服侍过三位帝君，对帝王心术可谓烂熟于心，可若说真正配得上礼贤下士这一贤名的人，除开他之外，便只剩我身后那厚重棺椁中躺着的另一位了。
所以，我几乎可以肯定，他一定会答应我所提出的要求——即使这个要求看上去那样令人匪夷所思。
“臣别无他求，只愿为咸安帝君与卫妃娘娘守灵，千秋万世执长明灯长侍皇陵。”我抬头，尽量用委婉的词句将这永闭皇陵生生殉葬的所求一一道来，乾元帝君看着我，面上却并无多少惊讶之色。
“此话当真？”他开口，似是在确定我的心意。
“请陛下恩准。”我叩首，一字一顿道。
“准了。”没有多问一个字，他扬了扬手，我谢恩起身，向皇陵的入口蹒跚而去，然而在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一刻，我听见他轻轻的声音，“好自为之。”
我向他致谢，头也不回地走向了那通向九泉的幽径。
幽室一以闭，千年不复朝。在皇陵入口的那扇厚重石门终于重重落下，外界透过的最后一丝光亮最终湮灭之时，我突然想起这句话。可我不在乎——千秋万世，我能得以为那棺椁中的二人守陵，已是幸事。
我生时未能尽忠，亦未能护住心念之人，如今死后，我终于得以守她千秋万世。
即便黄土白骨，我亦护她直到天荒地老。

【完结碎碎念】
踏马终于把这个文写完了，**写完就花了很久，大概半年吧，写了两个版本，一个是蓝小姐的版本，一个就是这个，蓝小姐的版本三月份就写完了，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好，就重写了这个版本，不过标题倒是没变，还是蓝莲花。
没想到写完花了很久，发上去花了很久。。。**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发广告，就是不给我发，次奥。。。
嗯，这个文，里面的原型很明显，就是土木堡之变和夺门之变，平泽和阿珩的原型就是朱祁钰和他的唐贵妃。虽然唐贵妃其实没什么特别的事迹，除了她是第一个皇贵妃外好像就没啥了，但是我喜欢朱祁钰，朱祁钰喜欢她，所以我爱屋及乌也挺喜欢她的。。。
老实说，朱祁钰和唐贵妃有段骑马的记载很萌，后面她被逼殉葬那段我也觉得有故事啊！！！
《国榷》 ：唐氏，都督唐兴女也。景泰七年选进宫，八年封皇贵妃，宠幸冠后廷。尝乘马随帝游西苑，马惊妃堕，帝乃命中官刘茂，选御厩之最良者，日控习以待。天顺元年二月革封号。郕王死，群臣议殉葬。及妃，妃无言，遂殉之，葬金山。
就是看了这段记载，我才脑洞出这篇文。。。所以裴准啊，蓝夜心啊，都是为了剧情才弄出来的，真正的心头好是阿珩和平泽。。。
然后关于文里一些剧情设置。
1.平泽是喜欢阿珩的！后面裴准也说了，但是问题是他这个喜欢是比较后面的，那时候他已经无力回天了，自己都坐不稳皇位了更别说阿珩，所以只能用这种手段保护阿珩，因为盛始帝君的脑回路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所以……平泽前期喜欢蓝夜心，所以才会蠢兮兮的被搞成这副德行，后面他才喜欢阿珩的，但是那时候已经……
2.江文、陈勋的名字来自于景泰阁员江渊、陈循、王文，这三人都算是朱祁钰的亲信。
3.有人可能会想为什么平泽不立其他藩王，就像裴准想的那样，至少可以全身而退，这个可以引申到朱祁钰头上，朱祁钰那时候和平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平泽还有个亲弟弟，但朱瞻基就两儿子，朱祁钰和朱祁镇。朱祁钰其实可以立朱瞻膳（他叔，名字后一个字是土字边打不出来算了），但是他不可能把皇位给他爹的弟弟啊，这样他爹得气死啊，所以出于孝道朱祁钰没法这样做，平泽也是同样的道理，所以不立非自己这一系的，不过平泽还有亲弟弟，不立他亲弟弟是因为亲弟弟当时太小。（PS：宁王最后在《长生草》里也被盛始帝君搞死了，所以太初帝君的儿子里只有盛始帝君这一脉活下来了，另两个都绝嗣了……）
4.这里出现的吴越王是蔷薇和《长生草》里吴越王他爹。
5.裴准的黑衣使身份是因为之前看到有人说夺门的时候，锦衣卫是皇帝的亲军却没能保护皇帝，玛德虐我一脸血。
6.比起平泽，朱祁钰就没那么幸运了，所以我这里让君矽这样，也是心疼我小钰。。。
好吧最后厚颜无耻地求一发留言~

玛德，百度又吞我一楼。。。那段剧情就以后补发上来吧，反正剧情就是盛始帝君复辟以后逼那些妹子们殉葬，阿珩本来因为被贬了逃过一劫，但她自己又回来了。。。
还有一些要补充碎碎念。
7.喻坚名字这么明显你们应该知道他的原型。。。于谦的谐音啊！不过他比于谦死脑筋多了。。。还有商恪的原型也是景泰年间的重臣商车各（一个字，我不知道念什么）。
8.后面君矽和他妹妹那挡子事原型是万历和他儿子的那堆破事。
9.裴准看上去最后一直就在守墓也没干什么，实际上他还是对蔷薇的剧情发展起了很大推动作用的。
10.………君矽他爹真的是神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