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望無際的沙土平原,草地區塊甚至稀疏到奢侈的地步,天空呈現詭異的暗灰色、好像隨時會下雨,一路上的芒草原像是硬生生被人截斷、延伸到此為止,沒有小溪河流;沒有其他植物;當然也看不見任何一個和董香一樣來這裡報到的人,只剩不穩定的強風:可能會昇華為龍捲風的強度,
「現在,請妳忘掉妳對我所有正面印象吧,董香小姐。」
「……什麼?」
微微駝背的9527突然站直了身軀,脊椎部位被折得喀啦作響,黑色大袍讓他比實際上看起來還要魁梧,令人下意識忽略掉其中只剩骨頭的事實,手中拐杖的真正用途,被他隨手一揮現出了真面目-鐮刀。
與世人形容的、電影幻化的相差不遠,唯獨不同的地方是-它熾熱無比,稍微接近就像在爐子旁烤火的溫度,若不是確信9527早已沒了觸覺和皮膚,大概不只灼傷這麼點小事了…火焰環繞在刀刃上,其藍白色澤直接起了生人勿近的警告作用。
當然,有辦法握住它的使用者,早已不是生人。
「你…?!」董香知道自己不該害怕,但到了關鍵時刻還是免不了緊張和警戒,早在她來到這裡的那個時候,就應該要有對每件事都能全盤接受的覺悟…哪怕過程有多麼殘酷或恐怖。
「妳會前往什麼樣的世界,將由這個測試揭曉答案。」9527不再是個親切、無話不談的監視者,而是一個正在履行職務、公事公辦的死神了,「妳應該很清楚,在這個屬於亡者的空間,不論妳是喰種、人類、或是弒殺如命的猛獸,任何反抗都沒有意義。」儘管如此,他還是個有禮貌的傢伙,並沒有立即揮砍鐮刀或對董香動粗,任何規則就像說明書或同意條款,不事先告知就會有損雙方利益。
「…你們…把獵殺當遊戲?!」董香有些不可置信,敵意逐漸萌生。
「當然不是遊戲。」監視者鄭重否認,「是讓你們有最後一次能選擇的機會。」
無關宗教派系或真主究竟是誰;很虔誠的信仰者或是無神論者都無所謂,一個生命結束的當下,便不再對此世或接下來的任何發展有決定權。人們口中的『安息主懷』與『引接極樂』都只在於嘴巴說說、簡單到無人在乎過真實情況。你的心是否真的這麼想?從這道關卡便可摸清,但這項測驗往往會引出連受試者也不曉得的:自己醜陋、或是真善美的一面。
揭露最多的元素,依然是貪婪,至於是否為『合格』的貪婪?等著瞧吧。
「妳在這條路徑上的所有決定,沒有好壞或對錯之分。」監視者不拐彎抹角、直接將重點提出:別被鐮刀砍中,否則董香的意識將永遠徘徊在此空間,不會剝奪記憶、沒有形體、連他們這種監視者和其他『出境所公務員』也看不見她:等同於『虛無』的下場。
「所以…我還是只能逃跑嗎?」董香顯得有些憤恨不平、卻也透漏著無盡無奈,她已經躲避搜查官一輩子,現在就連來陰間報到,都要來你跑我追的鬼抓人這套…就不能放過她嗎?死了就死了、還有什麼好後悔選擇的呢?
「別悲觀,把握它,妳可能會和妳珍愛的人再次相遇。」
「我…珍愛的…?」
「妳逝去的父母、朋友、戰友、無緣的生命,以及所有妳想見、但迫於陰陽兩隔而見不得的故人,難道妳不想和他們去同個地方,再抱抱他們、講個幾句話嗎?對曾經死於妳手下的仇敵、人類,妳難道也沒有任何抱歉、埋怨或感謝,想對他們說嗎?」
董香的表情,就和所有前來這個世界、接受過測驗的那些人同樣,讓黯淡無光的雙眼重新點燃積極,就是監視者們在這裡的任務,相反地,他們也得視情況負責捻熄它-在經過判斷之後。
「聽起來…這似乎是比考大學還要困難的測驗啊。」董香說她並不想去到那個有著自己殺母仇人、或是真戶吳緒存在的世界,但毒舌的否認卻蓋不過那躍躍欲試的心情,和她的伴侶不一樣,董香是個演技不大好的孩子。
「妳就想像是…落單、又被打了抑制劑,在無法使用赫子的狀態下,被死神搜查官追捕的情況就好了。」9527在她一生中可是看多了死裡逃生和劣勢扭轉的例子,沒命和永世不得超生的條件一對比、還是後者嚴重得多,理論上,董香應該會發展出他以前沒見過的生存力。
「先提醒妳,我不會放水。」死神隨手一揮、強風颳起一陣小龍捲,黃色泥沙中本就長眠著日積月累的鈣質粉,無中生有、像捏藝術品似的,雕塑這些枯骨、成為一匹馬和一隻獵犬的形狀。
「我知道,因為這是工作,對吧?」董香說,生前有個認識的搜查官,在獵殺喰種時總會這麼說。
「是的。」9527補充說道,他前輩們的收割率大約是兩兩波,「雖然對監視者而言,你們的下場為何都不會影響到我們,但我還是希望妳能心想事成。」也就是說,接受測驗者通常有一半的機率去到他們想去的地方;剩下的五成則會化為現在他們身邊看不見的虛無,說不定正瘋狂著、希望有誰能夠注意到他們,悲哀地掙扎著。
「那,要逃到什麼時候?」對於這些冥界公務員的說法,董香顯然不太領情,大概是對於官方腔調的假惺惺感到厭煩了,人類社會裡多的是這種傢伙,「給靈魂選擇去處的機會,還派你們來執行獵殺工作。發出這種規定的上司肯定覺得,躲在高處看我們掙扎的模樣很有趣吧?」她不禁開始對於監視者們的幕後老闆感到好奇,大概又是個空喊口號、可遇上危急狀況就抓部下來墊背的神吧?就連被人怨恨也承受不起的玻璃心。
「嗯,應該是滿有趣的。」9527騎上骸骨馬匹、將過長的黑袍挽起,鐮刀更方便揮舞了,腳邊的僕從蓄勢待發、躍躍欲試,不再有尾巴聯結的屁股興奮地左右搖擺著,「但他們派遣給我們和你們的任務與機會,並不單純只是要看我們勞累的樣子。妳的測驗也有終點線,踏過去就是了。」
「哦?是門?還是洞穴之類的?」
「無可奉告,因為我不知道。」監視者兩手一攤,差點讓刀刃碰到馬屁股上。
「啊?!」董香對於9527之前的大智若愚樣起了懷疑,他根本是大愚若智吧?
「應該說,只要等時機來臨,妳會知道的。」監視者臉上雖然已經沒了肌肉,卻讓董香感覺得出他在微笑,「就像母親大概知道自己何時臨盆,同樣的道理。」
「…是嗎。」沒有調侃死神的比喻,她只是哀傷地望向著遠方,黃色沙土盡頭的地平線,與灰天交界很朦朧、像海市蜃樓的飄忽,彷彿不用幾步就能摸到它。
「測驗開始之後,我們應該不會有機會再說到話了。」9527表示,這個轉繼站是意識瀕死的灰色地帶,精神和靈魂一旦離開、不管到哪個世界去,便不再記得於此地發生的任何事,當然,也會把監視者或測驗的事忘得一乾二淨。
「偷偷做個球送妳也不是不行唷?」
「……你想被革職?」
「這單位缺人缺得緊,還敢革我職?」
「有屁快放吧,我不想被死神巴結。」董香對於9527仗著是監視者的名義,總用上帝角度在看她的態度頗為嗤之以鼻,有種隱私被侵犯、卻又隱瞞不得的矛盾感,在心裡吐槽著對方不要裝得一副老人家愛說教的模樣。
「妳後悔過這喰種的一生嗎?」
簡直莫名其妙的問題。
「後悔又怎樣?不後悔又怎樣?我能把後悔的地方倒轉回去修正嗎?我能把不後悔的地方再過一次嗎?」董香更想問的是:她能死而復生嗎?能把剩下、去都沒去過的中年和老年生活體驗完嗎?
「嗯,這樣的答案,夠了。」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她是有點惱怒了,「要說教或講大道理的話就免了。」回想起自己身邊有好幾位,總是一副"老夫看透了你們"的討人厭樣,跟9527還真頗有幾分相似。
「雖然我沒有唾腺,可是我不會把口水浪費給一個根本不輕易接受建議的人,就算對方是死黨、或是我從小看到大的孩子。何況,妳今天才剛認識我,我們勉強只稱得上是陌生的點頭之交。」
「你…!」
「但是董香,請牢牢記住妳自己剛才的回答。」收起試探口氣和態度,慎重、溫和地叫了她的名字,這一次,9527沒有使用稱謂,他說,監視者不曉得、亦無法預知這條測驗的路上有什麼,但受試者的每個的念頭,都可能引導他們自己、甚至創造出跨越障礙的動力。
「…我早就放手了,沒什麼好執著的。」
「嘴硬的太妹。」監視者的吐槽讓還在感傷狀態的董香狠回瞪了他,「妳看。」9527用下巴點了平原前方,原本一成不變的景色,就像是在贊同死神對受試者的評價般、緩緩模糊後,一望無際的荒漠中浮起彷彿城市的輪廓,大樓一棟一棟竄升而出,連灰色的天空都在那個區塊閃出了雷光…!
簡直就是董香的…不,那就是她的故鄉-東京。
那裡或許有她的雙親,以及所有她來不及道謝、道愛、道歉和道別的存在。
「那裡看起來雖然不是地獄,但似乎也不是天堂。妳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你可真是…囉嗦的傢伙啊。」董香笑了,是一個燃起積極、不再懼怕未知的笑容,她一拳打在9527的大腿骨上、讓他叫著對待老人家請輕拍就好,她忽然有一種…不管發生什麼好壞或是糟糕透頂的狀況、都有辦法接受的豁然開朗。
「董香。」
「?」
她迫不及待地往前跑兩步,董香知道這種獵殺規則,必須讓獵物先拉開距離才能開始,所以被監視者喊了那一聲,她可以相信這是友好的呼喚並停下腳步回頭,死神有死神的神格、不會做出對不起祂們天職的勾當。
「很高興能認識妳。」很高興能見證妳的故事,9527在心裡默默補充道。
「我也很高興,這一生能被你看著過完了。」董香轉頭、跑離越來越遠的同時,還拉著謝謝兩個字的長音。
等她的身影即將埋沒在都市裡的前一秒,9527駕起骸骨馬、鬆開獵犬的繩索,朝著同一個方向追獵過去…。
-お会いできて嬉しいです。明明是尚未組合成言語、連字彙都算不上的哭聲,卻像早晨催促起床的鬧鐘,比雞啼還要更加悅耳、生氣蓬勃,彷彿歡呼抵達終點的勝利。 原來這就是每個生命離開子宮、迎接世界的第一句招呼。 「トーカちゃん…お帰りなさい…。」
「噢!」我的後腦杓狠狠挨了一記拳頭,差點讓顧客的資料印上一層墨,「金木夫人,我們這麼久不見了,幹嘛一進來就揍人呀?」抬頭望著眼前的女性,她比上一次跟我說到話的時候,臉上多了一些歲月的痕跡;頭髮似乎也白了幾大搓,身材依舊保養得很好,只是巔峰時期的極致已不復存在。
「臭骷髏!重生就重生、當初還繞了那麼一大子圈,想累死我是嗎?!」
「這裡七成工作人員都是骷髏樣啊!」我提醒她,把掐著我的領子放鬆一點、不然扣子會被扯掉,「還有,妳那時候已經死了。」
「不准吐槽!」雖然我沒有耳朵和耳膜,但她中氣十足的罵聲讓我很安心。
整個轉繼站的報到者都看著我和我的顧客打鬧,本有上前來阻止的、卻被守衛給制止,說『他們是老朋友了』給打發走了…想必她再次回到這裡的第一件事,就事抓著領路的同事逼問我的所在吧?
「哎年輕人,我那時候不告訴妳,是基於我們得遵守的職業道德和員工保密條款啊。」我急忙解釋著,以前就說明過"一切結果由受試者決定"的重申不是隨便講講;更不是什麼大道理玄學,誰叫她不相信我呢?當時身為一個命就不該絕的案例,靠執念製造出、甚至選中起死回生的道路,也是很正常的。
「算了,等等有時間再算帳。」她一鬆手、我的重心便往後傾倒過去,不過看樣子也不是真的在生氣了,「這次不是我單獨來喔。」她說要介紹個人給我認識,還幫我把掉滿地的文件放到桌上、感激不盡。
「嗯,我知道。」我老同桌應該快帶他來了。
「這次不用接受測驗了喔,高興吧?」
「饒過我們吧,皺紋太多、體力也退化了。」
雖然決定權不在受測者身上,但我問的是指"心態上"的,事實是:他們倆的確是不必接受測驗了。她也知道我用的是肯定句,鬆了一口氣表示:那邊的世界有一群可靠的笨蛋,接下來都是他們的事了。
「孩子們好嗎?」
「不好也得好。」就算口頭這麼說,但我還是在她語氣中聽見專屬於老媽子的擔憂,「兒孫自有兒孫福,搞不定的就都給他們的叔舅苦。」聽到她這麼說,我哈哈大笑同時也不忘在心裡為她的手足及親戚唸一聲保重。
才聊沒兩句,就看見老同桌領著她要介紹給我的人往這邊過來了。
「很高興認識你,9527。」
金木研,和我在世上看見的他一樣溫柔有禮,好爸爸的氣味更濃了,滿頭的白髮不再完全是RC細胞質,而是因為年紀被催生出來的滄桑。我的骨頭沒有溫度,卻在握住他手的那一刻,被傳送到從前,以印象深刻的播放器跑馬燈,回顧了他與他妻子的所有經歷,他倆現在很平靜、不需要過多的選擇來擾亂心思了。
「久仰大名,髮色不安定先生。」
我的顧客能與她的另一半同進同退,她的願望實現,亦是我期盼已久的初次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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