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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幼稚之言语,他日精神之食粮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17-07-01 06:21回复
    “阿正!你个臭小子,又躲到哪里偷懒去了!老爷的书都发霉了,还不拿出来晒晒!”
    古槐院中,一位瘦小的老人直直的钉在门口,那脸色却像霜打过似的,焉中带寒。目光在院中的各个屋门口来回顷巡着,好似正在判断哪个门后面可以来个抓现行。
    某个角落,听到这声暴吼,突然停止了如雷般的鼾声,一个身影迅速坐了起来,那脸便从阴影显了出来,目光虽然暂时散乱,但那眼珠黑白分明,那清瘦的脸庞就像是打鼾缺了氧一般,泛黄中透着一股惨白,也不知是被那骂声吓得还是天生如此。
    他撇了撇薄薄的嘴唇,揉着眼睛站了起来,偷偷看准了管家的身影,便准备悄悄的溜进老爷的书房,在管家进门之前,摆好努力干活的姿势,必要时,还得洗把脸以做滴汗状。
    离书房门口只有几步了,阿正正要一鼓作气逃进书房,背后却起了一声暴吼:“卢国正!你要死吗?白天还在睡觉!让老爷知道,仔细你的皮!”
    卢国正浑身一个激灵,站在原地不动,却不敢转身,正等着管家的唾沫淹死自己,,好一会儿,却没有声息。他悄悄转身,只见管家在正襟衣冠,眼里只有看向自己时,才会狠狠剜一眼,脸朝向书房时,却又换上一副庄严肃穆之色,好似老爷就在书房一样,可是,他知道,这书房里,除了书和墙上的画,此时并没有任何人。
    他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不去想。懒懒的推开门,迷朦着眼,刚走两步,‘呀’的一声,脚下就是一绊,那上半身便飞了进去,直直压在书桌上,却又撑翻了一杯茶,那茶杯跟着他一起,便结结实实的摔在了地上,“哐当”碎了一地。
    “真他娘倒霉!”卢国正咒骂着,翻身爬起,却见门口绊他一跤的竟然是自己睡觉前找好的几本书,摞在一起,自己只是睡个觉,就把这事忘了,这也怨不得别人。他担心的只是那个碎茶杯。
    果然,那管家一听声响,风一样就吹了进来,好似自己年轻了二十岁。
    卢国正见管家四处查看,正要告知自己会如数赔偿的时候,却听管家一声尖叫,盯着一个地方,只是不敢相信的眼神,手指颤抖着戳着他,卢国正正在奇怪,不就是一个破茶杯嘛?有必要这么义愤填膺?他顺着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管家手指的方向是一面墙,那墙正对着桌前,却挂有一副画,水墨画。画的底端隐隐反光,这才知晓刚才的茶水竟然翻泼了一些在那画上。
    “完了。”卢国正自语道,他这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这幅画,老爷亲自交代过,每天早中晚,各用干净的细布小心擦拭三遍,不能有一丝灰尘。可见,这幅画在老爷的心中地位。
    可是现在,那画的底端被茶水一泡,底部的水墨很快会消散开来,那这画的下半部分基本算是毁了。这幅画还有其价值吗?
    卢国正不及细想,跳起来拿起扶布便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来,这不擦还好,一擦,那墨花的更快了,而且范围也大了不少,他心急的直跳脚。却又无可奈何,管家也是欲哭无泪,软软的瘫倒椅中,心想,这管家的日子是到头了。正在胡思乱想之际,门外却大踏步走进一位老人。
    卢国正和管家连忙站直了身子,暗中在各自发抖。
    那老人进来后,看见他们这般古怪行径,便开口问道:“何事?吓成这样?”说完,正准备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却又一眼看见地上的碎片,于是爽然道:“只是一个茶杯,碎了就碎了,怕成这样作甚?”
    却见两人仍然只是抖,他就有些奇怪了,瞥眼看去,赫然发现,墙上的画尽然糊做一团,下半部分完全看不清了。
    老人的眼角颤了颤,伸手把那墙上的画轻轻摘了下来,手指轻抚着还未干的水墨,嘴角也跟着抖了抖,他看着那画上的像。
    那画本是一副人物像,原来有一个上半身,现在却只有一个头看的清了。画中的人物,说来也比较俊俏,剑眉星目,挺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可以想见,这人年轻时,必是桃花运入宫,惹得一身情债了。
    老人心中确实有些恼火,他睁开眼,正准备狠狠呵斥书童的粗心和管家的大意,眼光却对上了画像上那人的瞳子。
    明明只是水墨一种颜色,可是,那画家的画功着实厉害,仅仅根据自己的印象描绘,便把这双眼画的如同真人亲临一般,那水墨的层次感分明,淡墨轻岚一体,瞳仁是瞳仁,瞳珠是瞳珠,瞳白是瞳白。没有一丝多余的拖墨之气。
    乍一看去,以老人的阅历之深,虽然看过很多遍,也不经仍要颤抖一番,那眼角余处,分明有一股凌厉之势,直叫人不能与之对视,可是瞥眼处,却又见得一丝温润之感,越与之对视良久,这感觉就愈是强烈。
    老人想起画中人以前的身份,对那股凌厉之势也就释然了。
    倘若他在此,这事换在他身上,肯定就是淡然处之,挥手一笑而过了。
    老人记得,他经常教导自己,‘为仁者,当有仁者之风’‘为官者,当有自知之明’。这不也正是自己罢官归园的勇气之本吗?
    若依老人年轻时的桀骜之性,他定要与那太子太保李春芳李大学士一个好争斗。
    那黄口孺子竟然敢当阁内那么多的机务大臣,与自己戟指怒骂。可是,转过身,老人却自顾自的笑了,这小***还真有自己年轻时的几分影子,这天下啊,迟早不都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么?
    回头,老人便递交了罢官书辞,皇帝阅后,一再不允。可是,老人始终推托身体不恙,皇帝无奈,只得盖印。
    临行前,犹紧紧把手与老人,调侃道:‘万老,国家风调雨顺之际,朕自无话说,可到了那紧要关头,您还是得出山相扶一把,那李春芳自有忠言,可是,毕竟与朕一样,年轻气盛,心火高昂难免失误,怎么也比不得您这逆耳之语来的要裨益一些,到时候,您可不要像那三眼夫子一样,十顾茅庐都不带回的。’
    老人眼眶也有些泛红,听到皇帝提及恩师,心中却更加坚定了自己返乡之举,轻轻握了握那年轻人的手,转身挥手道别。那年轻人却是站在城门口,良久,看不到老人的身影后,才转身步入城内。
    老人坐在书桌前,盯着书桌上的水墨画,良久无语。管家和阿正站在桌的另一端,噤声不敢喘气,身上却止不住的抖,依着老人年轻时的匹性,自己就算不死,也要狠狠脱层皮的!
    俩人正在憋闷到顶之际,却听到一声沉沉的叹息。阿正大着胆子,悄悄抬起头,看见老人正在用苍老的手指触摸那幅画像,指肚摩挲,却是那人的额头之处,阿正一眼看见,那画像人的额头有道宝石状的水墨纹。仿佛开了天眼一般!
    阿正刚到书房时,一眼便看见这幅画的奇怪之处,他还以为老爷挂的这幅画像,是他在小茶馆听书中说的那二郎神的画像呢?心里也还一直纳闷,一向以儒生自诩的老爷,怎么也会相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
    正在胡思乱想,老人却先开了话端:“你们知道么?**鼐年轻时从没有真心的佩服过任何一人,即使是儒家始祖,我也只是心存敬畏,并无由衷一说。”
    阿正正在奇怪,老人的同僚每次来看老爷,总是叫他万老,却不知老爷怎么又姓曹了?
    管家却是心知肚明的,老爷叫曹鼐,字万钟,可是人家要叫曹老曹老,听多了还以为在骂脏话,无奈只有以名作称,权且一番了。
    老人接着说道:“你们知道这人是谁吗?”管家两人皆作摇头状。“这是我的恩师,儒家又一位圣人。”老人解释道。
    “哦……”两人又都做恍然大悟状,儒家又一位圣人,那就是大思想家了。
    两人虽不曾做过官,见过大世面。但当今社会,儒家思想遍布天下,影响力早已深入人心,连那牙牙学语的孩童,都在‘有朋自远方来’了。
    而他们的老爷,就是当今传播儒学的身体力行主导者。那翰林院的编纂,科举的题范,书生的教材,都有老爷的思想精华在其中,更有那“仁”学“礼”记之外,治国之中“道”的长义自己独特一番的讲解了,这也是皇帝倚重自家老爷的一个重要原因。却不知,画上这人竟然是老爷的恩师!
    老人接着道:“那年,我游学到鲁城,路过一个私人讲堂,听到一位夫子讲到治国二字,我心里当时也是大不以为然,区区一位落第秀才,也敢大言不惭的谈论治国。也是心高气傲,当场便在儒童们身后坐了下来,便要找出那夫子的语中弊病,好来在孩童面前狠狠羞辱他一番。”
    老人低下头,又深深看了一眼画上之人,幽幽道:“当时,那夫子只是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以作招呼,便又继续讲学。我大剌剌的坐下,到要看他如何信口雌黄,以天下诸多圣贤之士,也不敢轻启这二字在口中,他却要如何为自己辩白?起初,我只是攲靠在椅子上,并不如何细听,渐渐地,我发现他的讲学并不局限于孔圣人的‘礼’与‘仁’的思想,他赞同圣人的以礼教和道德来治国,但并不承认这是唯一,而且坦言,有些时候,这些甚至根本无用。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然有敢质疑先人智慧的人!我连忙坐直身子,听他如何讲解,他便举出各种例子,其中便有先帝在位期间所发生的饿鬼之灾。种种推论,完全颠覆了我几年所读的圣学之书。”
    老人停了停,微笑惭然道:“当我从他讲学中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学堂竟然已经空无一人,猛一抬头,那教板赫然写着一句话,”
    老人说到这,便朝眼前两人看去,“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恩师心中之道的冰山一角。恩师把它们统称为……”
    管家两人抬眼都往老爷那瞧,却见老爷眼中,此时竟有那与年龄严重不符的夺夺之势,吓得两人连退好几步。
    “正道!”老人说着,轻轻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踱步到那窗台前,伸手推开窗户,于是,便看到了天边那悄悄聚起的几朵黑云。
    屋内,静默良久,三人都没有说话,管家两人轻抖着身子也顺着老人的视线看出去,于是,便也一齐看到了那几朵黑云。两人互望一眼,心中不知怎的,就都是一颤。
    眺望了好一会儿,老人收回视线,回身看见两人犹在一旁觳觫,便微笑道:“这画毁了便毁了,不用太过在意,倒是你们两人,也不要过于妄自菲薄。恩师常教导我,每个人生来都有一个使命,这道路,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我们只需要徐徐前进,便可以等出一个结果。我虽然不知道,一向激流勇进的恩师如何会发出如此颓唐之语,但想来应是晚年的会心而发。”
    老人看那两人筛糠之势终于缓和了下来,便继续道:“说来恩师倒是与你有着同族同源之便,这也是当初我让你留下来的原因之一。”
    卢国正‘啊’的一声,因为老爷看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方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我?”看老爷点了点头,他才真的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倒是大着胆子问道:“那老爷的恩师以前是做什么的,也是状元吗?”他如此一问,是因为自己老爷就是状元及第。
    管家听此一言,恨不得上去给他一个暴栗,老爷的恩师,出生能**到几何?这不是多此一问吗?
    老人微笑着摇摇头,无奈道:“恩师何止是状元郎,小二,纤夫,幕僚,使节,书童,军机参谋,知洲,甚至面贩也做过多次!而且,他还是一位大宗师!”
    管家两人瞪大双眼,一副不可思议之相,决没想到,老爷的恩师竟然还有这般坎坷经历,竟然在江湖上都有着崇高的地位。
    “老爷的恩师究竟叫什么名字呢?”卢国正窃窃的道。
    老人并未直接回答,他又一次转身,看向了那黑云聚集之处,天似乎也有些暗了。
    良久,只听老人低低吐出四个字:“山东卢云!”……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2楼2017-07-01 0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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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5-06-25 18:50: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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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弘治十二年。
      山东衍圣公府以南千米左右,有一处私人学塾。
      这学堂并不是正规的学堂,从外表就可以看出,这其实是由一个小房舍改造而成,学室是堂屋里屋打通而成,旁边仅有一处小间供人休憩之用。
      寒酸之处更有甚的,连那学塾牌匾也无。
      可奇怪的地方便是,这学塾此时内外满满的都是人,那学堂之内,坐着二三十孩童,学堂四周,便有那孩童的家长,甚至于乞丐也还有一二,旁听的秀才们也还有不少。求学之路,不分贵贱贫富尊卑,反正也不收钱,夫子不是常说,有教无类吗?那就看看也不失什么。
      “心远,你看!”学堂内,一名孩童悄悄拍了拍前排孩童的背,远远看了一眼堂上的夫子。便用书本挡住左手所拿之物,掀起一角给前排孩童瞧。
      “见贤思齐焉 ,见不贤而内自省也!”前排孩童大声跟着众人念了一句,瞅着夫子一个转身的空隙,便连忙转头来看。
      那孩童左手所拿之物,却是一个木制盒子,盒子中却奇怪的放着几片树叶子。
      前排孩童忙凑头去听,果然,一会儿,里面就有那‘沙沙’之声传出,那孩童直是嫉妒不已,眼瞧那盒子的主人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似乎在询问自己的如何。
      孩童侧过身子,回头看一眼夫子仍在专心讲学,便悄悄伸手入怀,掏出一个碎布花格子,几下展开,里面却又包着几朵棉絮。拿掉棉絮,一张巴掌大小淡黄色的纸
      张便呈现眼前。
      那纸张并无奇特,奇怪的地方在于,纸张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一些笔尖大小的白籽,全部都一一吸附在那纸张上面,有做黑色的,有做褐色的,也有暗灰色,但大部分都是白色,而且,隐隐可见,里面有一个小黑点儿。原来是春蚕幼子。
      那后排的孩童,正要嘲笑他,却忽然脸色一变,迅速用书把自己的盒子盖了起来。前排孩童犹不知好歹,正要收回纸张,凭空却出现一只手,两指一夹,便夺了去。孩童的目光,便随着这只手一起移开了。
      指肚手心的泛红疤痕,手背那隆起的指骨,那孩童不禁要怀疑,这手的主人定然在小时候,被那夫子用戒尺狠狠击打过,不然,这惨烈的印记怎会这样深刻。
      他抬起头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双漂亮的凤眼,眼角的皱纹完全遮不住那眼中的神韵,眼光柔和,温润而又晶莹。更奇特的是在那双眼之上的额头,犹有‘第三只眼’。
      孩童站起身来,低头瞧着眼前这人的褐色长袍,小声叫了句:“夫子!”
      那夫子挺直了背,略略侧了身,黄昏的阳光便照在了他的身上。
      这其实是一位比较俊俏的夫子,那额头的皱纹再怎么攀爬,却也掩盖不了这人年轻时的风华。他仍然白面素净,脸上虽有不少褶皱,依然干净整洁。炯炯有神的眼睛说明他的脑子并不糊涂。那灰白的头发随意的用一支木屐别着。整个形象虽显寒酸,但,在场之人,没有一人会露出鄙夷神色,取而代之的都是庄严之意,那是崇敬之色。
      老夫子手抚蚕籽,体会那表面的光滑与摩沙感。睁开温润的眼睛,低头向那孩童微笑说道:“这蚕籽可以给我一些吗?”
      小小孩童有点吃惊,想不到夫子会对这感兴趣,忙不迭的点头,眼神看向后排,微微翘起下巴,好像赢回了刚才一局。
      夫子于是轻轻撕下纸张的一角,便把那剩余部分还给了孩童,手掌轻拍了下孩童的头顶,示意坐下。
      将那纸张放回自己的衣襟,夫子回到讲堂,俄顷,教学完毕,老夫子并不急于离堂,看着孩子们一个个跟他打完招呼,一个个又兴冲冲的跑出去,他站在门口边,微笑点头,目送一个又一个孩童离去。
      良久,屋里屋外没有了一个人,老夫子才正了正衣襟,轻轻拿起墙角的手杖,慢慢踱了出去。
      屋外是遍地金黄,尽管天边有几朵黑云,但并没有遮住这昏后的阳光,老夫子走出门,迎着夕阳,稍稍迷了眼。不远处,人们便见到那三眼夫子身上镀上了一身光晕,那凛然淡泊之姿,恍如文曲星下凡,众人惊叹不已,正要再细细品味,夫子却不给他们机会,抬腿拄杖往前走了开来。众人便也心下一片惘然。
      老夫子慢慢走着,路上行人或招呼,或点头,都在向这三眼夫子致意,老夫子皆以微笑回应。
      不一会儿,路过一个庙宇,甚是恢宏,却是一个夫子庙。那门前伫立着一座铜制人像,当是孔丘无疑。
      那人像身着长袍,拱手而立,沉静肃穆,却又若有所思,神情是十分生动的。后人好似要表达圣人的博大儒雅,人像后背微拱,以示虚心以求,虚心以教,在学习的道路上,要保持一颗敬畏之心。
      老夫子把着人像,看了好久,嘴角微微撇了撇,好像对先人这姿态老大不以为然,年轻时的好强之心起了一丝,他便把腰故意挺了挺,甚而有后仰之势,可是,他却忘了,自己已经九十高寿了。
      这姿势使得猛了些,路人便看见夫子一手扶着人像,一手扶着胸口,低头微微咳嗽了起来。好几人上来询问,夫子都以摇手示意无碍。众人见无事,才便走开。
      夫子抬起头,眼角便瞥到了那庙门口的一副对联:‘千年礼乐归东鲁,万古衣冠拜素王。’
      他一转身,这才发现人像后也有一副对联,见是:‘學而不厭參聖道,誨人不倦轉仁風。’
      他一时唏嘘不已,转身来到夫子像前,默默与之对视。
      老夫子心中忽然起了一股无名火,他甚至恨不得上去咬几口眼前这人。
      前半生脸上的忧虑,后半生脸上的落寞,不都是眼前这人害的吗?老夫子愤愤举起手中的拐杖,正准备狠狠敲敲眼前的老人头,却有几个少年男女互相追逐嬉笑,从身边呼啸而去。
      老夫子怔怔放下手杖,这一刻,是如此的安详静谧,百姓安居乐业,众人都在欢声笑语中盈盈上行。
      夕阳斜照在老人头像上,从老夫子的角度看去,那圣人便像是噙着嘴角,微笑看他。
      老夫子无奈的摇摇头,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了眼前这人,当今天下,仁风盛行,已经遍布天下,自己的正道,不也一起,深入了文人墨客的心中吗?
      老夫子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挥了挥手杖,似乎是与人像做了告别。便又慢慢向前行去,前方是座城,故城。
      来到城下,远远的,守城士兵便看到了那高大却又瘦削的身影,赶忙迎上来,说道:“夫子又来了?还是上那亭子?”
      老夫子笑着点点头,慢慢向那城墙上走去,那守城将士看到夫子前来,都点头示意,让开道路,目存敬畏,恭送夫子上楼。
      老夫子并不客气,手杖一杵,攒着一口气,须臾,上得楼来,微微喘息一会儿,便向中走去。
      这故城楼上,共有三层,老夫子通常只在二层楼亭落座,每天,不论刮风下雨,几十年来,始终准时到来,这城楼上,远远的哨岗兵也不来打扰,留着夫子一人清静。那亭子中间有一石桌圆凳,每天也被擦的雪亮。
      老夫子可不管这些,大剌剌的坐下,放下手杖,眼睛便默默的瞧着城门前方。
      刚开始的时候,士兵们也有些不理解,那城门前,分明只有石板大路,又没有什么风景,有什么好看的。可是,圣人作学问,从不问缘由,他们也懒得管。
      四周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人声,风轻轻带起了城门大纛,那羽毛便在夕阳的照耀下,烨烨生辉。城旗在那渐起的风声中,咧咧作响了。
      眺望了好一会儿,没有看到心中想看到的身影,那芳踪无处可寻。夫子也并未露出失望之色,仿佛如心中所料一般。
      他转了转僵硬的脖子,收回视线,忽然想起一件事,便伸手来掏衣襟,拿出来时,手上就多了一小张淡黄色的纸张,却是从那孩童手中要来的一部分蚕籽。
      老夫子当时也并未想很多,只是觉得这东西突然比较得心,就顺手要了一点来。
      现在,手指摩挲着那些光滑的小颗粒,却让他又想到了‘春蚕到死丝方尽’。
      他摇摇头,不做多想,把那纸张铺平放在石桌上,眼睛便盯着那些蚕籽。瞧了好久,眼睛都有些发昏了。他抬起头,正准备再一次眺望远方的时候,眼角忽然看到那些蚕籽中的黑色小点好像动了动。
      老夫子有些怀疑自己看花了眼,他又凑近了看,好一会儿,那小黑点果然动了动,而且,这次动作更加强烈了!
      老夫子心下了然,这蚕子怕是要破茧而出了!心中已经好久不见悸动,他摩拳擦掌,聚集起已经不多的精神,凝神观看。
      那黑色小点的躁动愈来愈大,白色的壁障也越来越薄,小黑点好似陡然大了一圈!撑起白壁变得透明了。
      那顶端终于破了一个口子,老夫子揪着的心也就一松,一口气喷出,却好似吓到了那蚕子,畏畏缩缩着不肯出来。
      许久,那蚕子又试探着伸出黑黑的小头,老夫子屏着呼吸,不敢大喘气。
      小黑点儿觉察着没有危险,便奋力向外拔身,可是,不知是口子开的小了,还是体小力弱,那小小的身子后半分始终出不来。
      老夫子也是心急如焚,他恨不得用手帮那小东西夹出来,可是,又深怕有‘揠苗助长’
      之祸。这心里的焦躁着实难言。
      太阳早已下山,风势渐渐有些大了。
      老夫子没有注意到,天边的那几朵黑云已经压了过来,空气陡然有些干燥了。
      夫子当然不会注意这些,奇怪的是,他竟然还能看见纸上的小黑点儿,他把全身的精力都放在了那小黑点身上,看它晃头左右摇摆,就是挣脱不出,他的心火实已到了顶点!一阵风吹过,那纸张竟然飘出石桌!
      便在此时,异像突起!
      一道闪电突然照下,击打在城墙外角,亮如白昼!乱石四处走,那城墙士兵一时也被吓的瘫爬不起。
      老夫子也在同时‘啊’的一声,站起身来,正准备捉住那纸张,耳旁竟然听到了一声女子的笑声!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刚踏出一步,那笑声又一次响起!
      这回听的真切,可是,他忽然却不敢转过身来。因为他怕这是一场梦!
      亭外,闪电仍在肆掠着!奇怪的是,并没有任何雷声!
      身子在颤抖,也许要走一步?
      老夫子刚准备转身,身后就有人拍了拍他。
      他慢慢转过身,缓缓的,一点一点,终于,那人的全貌便呈现在眼前。
      她还是那么美!巧笑倩兮,顾盼自若,那嘴角的一丝笑意,在梦中,不知出现过几千几万回!
      老夫子的头有点晕,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这么老了,满脸皱纹,她还是那么年轻,自己还配她么?他急急掩袖遮掩,即使这是一场梦,他也不要她看到他丑陋的一面!
      胳膊被人按下了,那女子双手挽起夫子的双手,美目追寻着他那左右逃避的眼睛,轻声而又温柔的说道:“卢郎,这次你可甩不掉我了!”
      夫子嘴角下弯,那倔强几十年的眼泪终于决堤了,从没有这一刻,他可以痛痛快快,无所顾忌的放声大哭了,什么皇帝老儿,什么王公贵族,什么孔家圣人,此刻,在他眼中,全然不及面前女子的回眸一笑!
      他头倚女子怀中,哭的肝肠寸断,那女子,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着小孩一样,哄着情人,唯一的情人,双眼却倏地也红了…………
      翌日,风情气朗。守城士兵出门只看了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远远的,那故城城楼,三层楼亭早已成了废墟,守城士兵忽然想起昨晚的来人,心中忽然抖了抖,如果,那废墟下有他的身影……那士兵不敢想象,急忙吹响号角。
      整整一个上午,几百人在那城楼上清理废墟,眼看着便要清理干净,也没有发现那人的尸首,众士兵都松了口气,派去私塾的人也说没有看到,那么,他是不是到城中其他地方了?几百人在城中四处寻找,这一找,众人却又听说了另外一件大事。
      昨夜闪电雷鸣,孔庙的大成殿,泮池,影壁等百来处建筑都被昨夜的闪电击毁,幸无人口伤亡,有人粗略的算下,要想恢复,须得好几年的时间。却不知,这孔庙得罪了谁,引得玉帝震怒,派下雷震子来惩罚那孔老头了!
      那些人寻遍整城,都没有看到那人的影子。于是,早有人持着城墙上捡来的纸张,飞奔向万老住处。
      其时,万老正在品茶,听的来人诉说此事,接过那纸张一看,左手中的新近茶杯便‘啪’的一声摔个粉碎,身子向后便倒。
      阿正和管家急急伸手扶住老爷,一眼便看见那纸上之物。
      那是一张蚕茧纸,此时,纸上那密密麻麻的白茧早已都破了个口子,数不清的蚕仔在那纸上蠕动着,互相挤压,滚动,新生命的到来,总是,充满活力……
      没人知道老夫子的下落,有人说,他是文曲星下凡,使命完成,便给玉帝召了回去;也有人说,老夫子得到法力,遨游四海去了,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百年之后,或许没有人能记得老夫子这个人,但百年之后,一定有人认识这两个字,吾曰之:正道。
      ————骑着蜗牛狂奔
      写于2017.6.25


      IP属地:湖北来自iPhone客户端3楼2017-07-01 06: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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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点像雪中,有新意


        来自iPhone客户端4楼2017-07-01 1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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