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也不是那么相信心有灵犀这样的事。
董香明白擅自离开基地,是将自己暴露在更恶劣的险境当中,还可能导致早产或流产。是一股强劲的预感在驱使她行动。离开前,董香已从月山的电脑中看过部队驻扎的大概位置,原来他们每一次移动都会留下记录。虽然在失联期间很有可能改变地点,好歹让她有了探索的方向。
「雾嶋小姐……知道这些情报就能减缓内心的不安吗?我可不这么认为。」
「什么都不知道,反而更坐立难安吧。」
「唯独妳是不能出任何差池的,希望妳有这份自觉。」
「你也一样,月山。」说这话的同时,她有些歉疚,「在这里你比我能干,比在地面上当提款机时要出色多了。」
无论如何都想见金木一面。
「求你安分点……」董香捂着沉重的腹部,又开始收缩了。
交通工具的遗骸布署在四通八达的地道当中,型号几乎都是她不认得的,董香幸运地找到了一台类似矿车的运输工具,虽然与铁轨不够吻合而移动迟缓,但总比步行省力。她努力凭着记忆中的路线前进,应该已经到第二天了,壁面上有时会出现标示位置的代码,董香只带了壶水在身上,走了好几十里也舍不得喝。
明明好几次险象环生也都熬过来了,他们还戏称金木的命跟蟑螂一样硬,不要瞎猜,不要多疑,相信他一定能靠自己的力量度过难关,好几次紧张到失眠,清晨顶着重到不行的眼皮睡着了,醒来便看见金木傻里傻气地坐在床边说我回来了,好几次死神都只是把他借去说说话、扯扯淡,扯完就会将金木还给她,连三年都能等了,董香不明白这次为何自己坐不住,有什么看不见的力量拉住她的手,不走不行,不去就来不及了。
「喂,难道是你在搞鬼?」她瞪着自己的肚皮,「要是害我白忙一场,等你出生我一定狠狠揍你一顿,听到没?啊?」
宝宝正好踢了她一脚。把董香气坏了。
要是直觉不灵、白跑一趟也无所谓,最好不灵,灵了就表示金木真的出事了。第一天她总是胡思乱想,希望能找出一个合理的说法来说服自己,接下来的几天已精疲力竭,心里只剩下前进的那道方向。察觉附近有人就停下来,渴到不行就喝半口水,累了就窝在推车里睡会,也不晓得过了多久,董香发现墙上的数字正是通往新基地的路线时精神大振,甚至不再饥饿,她撑起沉重的身体,挤出心肝脾肺内全部的体力往空气流通的地方走。
「妳一个人跑来这里做什么?脑子坏掉了吗!孩子流掉了怎么办!」
第一个和她说上话的人是绚都,劈头就是一阵痛骂。
董香没什么和他吵架的力气,她看了眼四周,有些人四肢健全,有些人则伤痕累累,他们都低下头,不敢朝这边看。
「你们已经很久没派人回去了,想说会不会出了什么状况。」
「怎么说也轮不到孕妇出马吧,基地里的人是都被吃光了?」绚都转头问旁边的人,「一周前不是才派人回去吗?」
对方猛点头。
「可是我们没等到啊,我走得再慢也不可能超过一周。」董香争辩着,「你确定对方认路吗?」
「都走这么多趟了,怎么可能搞错。」
「反正就是没等到消息我才过来的。对了,金木在哪?」
「……妳现在不能见他。」
「啊?」
绚都拉着董香到一处躺了些伤患的空地,并叫人去拿毯子。
「我们派人回基地,就是要通知大家准备迁移。」他替董香理了块能躺的位置,「金木的战术成功了,这里能用水了。」
「那很好啊!但为什么不能见他?」
「在真正的食物到来之前,他还是和其他人隔开比较好……他太危险了。」
「……这样下去的话,金木会死掉的。」
董香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绚都方才看了几眼的帐篷而去,绚都挡在她前面,「妳来这里已经够傻了,别再意气用事了。」
「你让开。」
「妳怎么听不懂人话,去了什么也帮不上啊,妳当自己是能让独眼之王恢复体力的口粮吗?」绚都已经不再用吼的了,他非常冷静地警告,「金木现在睡得很沉,等食物来了,我们叫醒他、让他进食就好了,妳不要多事。」
「……我说呀,绚都。」
「……」
「你知道什么是夫妻吗?」
「……」
「是两颗连在一起的心脏。」董香绕开他,一边喘、一边往前走,「我在基地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心悸,突如其来地,我长这么大了,从没出现过什么心脏疾病。」
「你知道吗?金木这家伙还欠我一样东西,他这人很可恶,每次见到面都假装没这回事,明明书读得比我多,脑子也比我好,真是的… …书都白读了吧。」
「我的直觉一向很准的,放心吧,这里不是还有你们吗?堂堂绚都大人会压制不了连床都下不来的半吊子?」
她揭开帐子,见到了一直想见的人。
金木背对着光,缩成一枚黑色的茧,脏乱的白发让他看上去像具尸体,一点生气也没有。董香慢慢走向他,金木毫无反应,直到能触碰到他,才得以感受到他的鼻息,的确是在沉睡当中,四肢像是在藏匿什么而紧靠在一块。她甚至闻不到血腥,因为血都凝固了。
隔着肚子,董香勉强伸手将他转向自己。金木的脸消瘦了不少,嘴唇也不见血色。他皱着眉头,微微张开嘴巴。
「太好了……」
董香搂住金木的头,这时手臂有一丝冰凉的触感,戒指顺着链子滑了出来,在空中晃了几下。他醒了,但无法发声,金木眼中的憔悴和她的狼狈是不同的,董香有种他再不动一动就要死在自己怀里的错觉,她想摇晃他、却又舍不得。
「终于见到你了呢,大英雄。」她忍不住亲吻金木的额头,「你孩子的妈,也就是本人我,千里迢迢来找你了,感不感动?」
董香听到金木在念她的名字,只不过非常小声。他只是暂时没电,就像一座静止的钟,只要一点能量就能再次转动了。现在金木心里在想些什么?大概也是在抱怨她冲动行事吧。董香觉得他一时半晌说不出有意义的话,例如她一直想知道的孩子的名字,不过没关系,董香不在乎了。
「……你要是死了,我岂止是难过。」
董香扯开衣领,这才发现上头沾了好多污垢,原本是白的现在都黑了。待会看能不能跟他们借一件来换,不过这里大概很难找到孕妇的尺寸吧。
董香其实想再跟他多说一会,但金木没力气回她。她就是心疼金木,从以前就一直心疼。
「我——」
经过漫长的讨论,美座决定明日由两名刃的成员陪董香回原本的基地,本来大家一致认为留在新基地待产比较方便,但考虑到近日不太安稳、随时会被深层的其他住民袭击,还是让董香撤离此地更为保险。
这天总共发生了两件大事,比较晚的那件是绚都与他的部下跑出基地,回来时拖了具来路不明的喰种尸体。在场的人噤若寒蝉,绚都逼董香吃掉他撕下来的那片肉,说不用顾虑胎儿了,都长这么大了不会被母体吸收的,倒是妳再不补充能量就真的要死了。
「……知道我们之前为何没用共喰的方式解救金木吗?」
「……」
「我们在等之前派出去的人带正常的补给回来,金木这伤并不是在战斗时受的,是被爆炸波及的。除非两方交战,否则我们不会随便抓其他基地的人来吃,这是一种默契,一旦打破,他们也将会对我们做同样的事,这是金木一直以来想遵守的规范。
「妳不用感到压力,如果现在那家伙是清醒的,他也会这么做。」绚都叫人把尸体的一部份送往金木的帐篷,「我们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 …虽然对方迟早会知道是我们干的,算了,管他去死。」
尽管是在地下七公里,这里的人还是能从时钟得知天要亮了。
董香换了件长袍,原先那件吸饱了血水,暂时也穿不了,刃的衣服虽然短了点,穿起来意外舒服。
「他说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对妳感到非常愧疚……但没说是什么事。」离开基地时,美座前来送行,「我也不懂一个男人这样避着是什么意思,还是說妳要去找他?」
「不用了,反正过几天就会和大家一起搬过来,一定会见到面的。」
「说的也是,其实他一直都是很想見妳的。」
「……下次见了,美座小姐。」
「路上小心。」
董香又回头看了眼基地,这里不像中层那儿有足够的电源,看上去是一片原始的黑,是真正的不见天日了。她还是有点介意的,那个傻子,都忘了自己也曾靠他献身来恢复体力,在那钻牛角尖个什么劲。昨日的共喰使她体力充沛,走起路来也比较没那么气喘吁吁了。他们走的是条处理过的捷径,说是能更安全地到达基地,两人几乎是扛着董香,遇到需要攀爬的路径便用赫子托她上去,每一次肢体接触都格外谨慎,董香理解这一切的体贴源自即将诞生的金木之子,自己给别人带来这么多的麻烦而深感抱歉。
「别跟自己过不去啊,要是董香小姐不这么做,我们可能就会一直让王干等下去。」
「对啊,本来以为这几天就会有粮食了,想不到连基地都没回去......真奇怪。」
「……你们知道金木是在哪被炸伤的吗?炸药已经来到这么深的地方了?」
「是发生在一条陌生的旧隧道里,深度还不到中层,确切位置我们也不清楚……王的部队只剩下他和背他回来的人,其他同伴都被当场炸死了。」
「这么说来……一周前出去的人,会不会也遇到同样的情况?」
「照理来说,往地面上跑的人被炸死是有可能的,但从旧基地到新基地的路上应该还不至于……」
这两人是美座的部下,对金木那边的战况也了解不深。这几天所有人都投入于取得资源的计划当中,金木一直有派人探查新基地直通地面的路线以及避开他人地盘的方式,发生这么大的意外还是头一回。
下腹猝不及防地痛了起来,一会又好了。
两人见董香脸色很差,便停下来关心,董香赶紧摆摆手、说是假性阵痛。
喰种本来也就不怎么讲究名分,董香甚至不认为自己跟金木存在任何形式上的婚约。当金木成为真正的无名之王那刻,他从一个个体生命化为族群的象征,也许他的死不会让喰种灭绝,但会让跟着他们来到地底的大批喰种流离失所。从没有人会把她当作王后或喰种方的代表,董香也觉得那样很别扭,她给自己的定位非常简单,就只是个爱着金木的女人。
因此他们的孩子并不是为了改变喰种未来而出生的——这样懦弱的私心有时会冒出来与两人拼命守住胎儿的决心产生牴触。董香已经无权用个人立场去干涉金木的去留与未来了,就算母子一直都在他所追求的和平当中,董香偶尔还是会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孩子不用承担父母的重任,它只是两人之间——
「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
「是前面传来的吧,基地的方向……」
「……董香小姐,妳在这里暂时等着,我们先去前面勘查,这条路是黑山羊的,不用担心遇到别的喰种。」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