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至寒冬腊月，眼瞧着便是腊八节，往年这个时候晚晚又该缠着我要喝腊八粥了，如今她有了家室，有了自己的生活——难免要感叹一句女大不中留。 ）
（ 薛氏进来时，我正在摘了殿外的寒梅让铃儿取支玉瓶来放置，拿着剪刀修去了多余的枝桠，眉眼间带着温润柔和的笑意。备好了茶水点心，让人请她进来说话。 ）
（ 我许久不曾与她单独相见了，如今的她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稚嫩又怯懦的小姑娘，她举止得体，端庄大气，配得上如今的尊贵身份。 ）
“ 你来了，坐吧。 ”

（ 绥猷元年——于宫里许多人而言都是动荡不安的一年，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以至于我们忽略了许多值得庆祝的事情。 ）
（ 她如今事事顺心，儿子得封郡公去了广平郡；兄长前朝得势，掌十万禁军； 而她现下得封朝元夫人，代掌后宫诸事。无论是霍氏还是杜氏，都无法与她抗衡。 ）
（ 听她絮絮而言，眉眼里带着柔和的笑，不知何时起，我习惯了不紧不慢地说话，慢条斯理的生活。听她说完，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
“ 如今这后宫诸事都是你在打点，此事就交由你来操办吧，若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来问。 ”
（ 言罢，抬手去端宫人奉上的茶盏，咽下一口后方才继续说道。 ）
“ 既然是腊八宴，记得给光华太后递个帖子，兴庆宫那几位也一并叫上吧。 ”

“ 是啊，这一转眼都大了，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啦。 ”
（ 她一提，我就难免要往深了想，这些孩子都是在我眼皮子底下长起来的，如今却已各奔东西踏上了新的人生路。 ）
“ 哀家记得临暄与临晗头一次回京时，还是襁褓里的奶娃娃，一眨眼的功夫都长这么高了。就连越姬的儿子，也从上蹿下跳的猴孩子长成了翩翩公子，哀家听说他很招女孩儿喜欢。 ”
（ 冬日里的暖阳虽称不上灼热，却足以消融冰雪，在窗檐旁的榻下落座，顺着柔和的阳光朝窗外看去。 ）
“ 临暄在广平可还好？哀家听说广平太守对他赞誉有加，好几次上书称赞。 ”

“ 他是个好孩子，聪明又能干，昔日在国子监读书时，他就是最用功的那个。 ”
（ 虽说都是我的孙儿，可比起景昀他到底是生疏些。他从小不在我身边养大，又是个好清静的主儿，也不爱凑到我跟前来撒娇卖乖。除却年节问候，便嫌少与我交流，可他的勤奋努力却是有目共睹。 ）
“ 儿行千里母担忧，当初你们去丹阳的时候，哀家何尝不是整日牵肠挂肚，一念就是整整八年。 ”
（ 那时，旁的嫔妃心思都在讨好先帝身上，一个个花枝招展，只有我整日里惦记着从丹阳从长乐来的家书，不作他想。 ）
“ 哀家听闻陛下给临暄择了门好姻亲，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

“ 陛下千挑万选的，必然是极好的。 ”
（ 一转眼，孩子们都大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衡州的喜庆还未消退，广平这头又点燃了喜烛。我总盼着孩子们能寻着相宜的人共度一生，可说到底皇族姻亲从来都不止你情我愿。 ）
“ 兴许到了年底，你都可以盼小孙儿了。 ”
（ 隽儿待薛家一向都很好，弘睿公掌握着天子脚下的禁卫军，眼前这一位把控着后宫局势，这样的一手遮天连我都难免要多想几分。 ）
“ 哀家记得弘睿公膝下有位小郎君，早年还在国子监读过书，如今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了吧？ ”

“ 想来这是好事将近呀？那哀家也要讨杯喜酒来喝。 ”
（ 闻言，只是笑吟吟的接了一句话，瞧不出任何情绪。远赴雁门关的薛将军与在常州的阿楹之间那些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不是没听说，可薛氏这个当姑姑的都这般说了，我还能如何。 ）
（ 阿楹是个好孩子，薛将军也是，他二人若能白头偕老，自然是比什么都好。可倘若不能，我这个做长辈的也只能期盼着他们能觅得一心人，长乐安宁。 ）
（ 天色渐晚，与她再说些家长里短，便让人送她离去。 ）

（ 二月天，莺燕纷飞，殿外那片院子里柳树成荫，靠着湖畔的凉亭支了张柔软的塌，斜斜的靠在榻下听那梨园的小娘子吟唱一首温润绵长的江南小曲。 ）
（ 初阳正暖，春风送来了满园的花香。去年冬天白雪皑皑，我大都是闭门不出的，寒气太重，身上受不住。倒是晚晚，隔三差五的回来看看我；还有阿栩的小媳妇暮栀，那也是个极乖巧可爱的小姑娘。 ）
（ 微眯着眼眸，在那小娘子轻柔甜美的唱腔里昏昏欲睡，仿佛又能看见故乡的山川河流、蓝天白云，还有夏宅门前那条铺满小石子的林荫小路。 ）

（ 我觉轻，那一层柔软覆盖上来时，我便醒了。眼角一抬，就对上了隽儿那双温润多情的眼，唇角上扬，声音缓慢而温柔。 ）
“ 瞧瞧这模样，活像受了委屈找娘要糖吃的小孩儿，哪里有一国之君的威仪？ ”
（ 宫人领着梨园一众女官退下，这院子里也就静了，抬手抚上他的眉，欲将他眉心的皱抚平了去。算着时辰，他应该是下了早朝便直奔这里，前朝必然出了什么烦心事。 ）
（ 可他不言语，我便不问。我是这绥猷年间的太后，是他的母亲，我有我该享的荣华富贵，也有我不该碰的禁忌。 ）

（ 轻抚过他的发髻，低垂的眉眼里溢满了笑，有喜鹊越上枝头，叫声清脆悦耳。替他抹去衣摆上团团柳絮，缓缓开口。 ）
“ 薛氏贤德，主持中馈数年，众人有口皆碑，其兄长乃大唐之肱骨，薛门嫡长子更是大义凛然，以身殉国—— ”
（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薛氏都是中宫皇后的不二人选。可我的儿子我了解，我知道他在犹豫些什么。但这样的犹豫，只会对他造成不利。若是过去，我不会干涉他半分，可如今我只想他地位稳固，不受半点威胁。 ）
“ 我知你心中所想，但霍氏不能为后。 ”

（ 恍惚间，我觉得他还是昔年温柔多情的少年儿郎，心心念念着他最心爱的姑娘，要把一切最好都给予她。眉眼里生出几分笑意，将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荷塘。 ）
“ 你若当真爱她，就该把她放在手心里。 ”
（ 不需要宣之于口，亦不需要广告天下，只一个眼神便能明了彼此的心意，这才情在这世间最美好的形式。 ）
（ 宫人送上刚沏好的茶，倒入盏中，风一吹，清香四溢，递一盏到他手中。 ）
“ 而非推她至风口浪尖。 ”

（ 春末夏初，天有些沉闷，眼瞧天际翻滚着乌云，却是一滴雨也落不下来。新来的几个小姑娘站在华韵宫门口小声耳语，年轻而充满活力的笑声银铃似的传来，点亮了我经历病痛苦楚后已有些枯竭的心。 ）
（ 去岁秋日里，临暄遭人刺杀，险些丧命。许是那一段时日的担忧太过于耗神，以至于从东宫归来不久便缠绵病榻。 ）
（ 尚药局的孙内丞日日来问，汤药一碗碗的往华韵宫里送，喝下去这么多却也不见好。春日里阳光普照，我叫铃儿在窗柩边支了矮塌，正闭目养神，就听见来者轻快活泼的声音。 ）
（ 睁开眸子，眉眼弯弯，带着些许笑。 ）
“ 怎么又来了？我不是差人传了话说这些日子好些了，不用总惦记着这一头嘛。 ”

（ 迎面而来的汤药带着清苦的味道，仿佛时光又回到数十年前，永安宫里总是要替隽儿熬上整天整天的药。端过药碗，白瓷做的汤匙被褐色的汤药浸润，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
（ 眼前的小姑娘终于长大了，再也不必我来操心这个担心那个，她有自己的主意了——便是没了我，她也还有一个妥帖细致的夫君替她操持打理一切。 ）
“ 这都看了十几年了，南意也养到这个岁数了，才说看腻了？当年那股子劲儿哪去了？ ”

（ 那些个皇子皇女都渐渐大了，为人夫为人妇。太子妃苏氏诞下一双儿女后辞世，阿楹嫁给了户部谢侍郎，如今眼前着快临盆，初昤如愿以偿与沈氏的孙儿喜结连理，这些小娃娃们都如同雨后春笋似的长大了，出落得高挑修长。 ）
（ 听她笑嘻嘻的说起这些，眉眼里的笑容也多了几分，似是可以褪去病容，恢复过往的生机。 ）
（ 这些日子，我常梦见大行皇帝，梦见他在世时的点点滴滴，梦见我一步步走到今日所经历的种种。 ）
“ 阿楹她娘说，六月份的产期。哎呀，正热着呢，孩子大人都要受苦。 ”

“ 能盼到几个是几个吧，我现在腿脚也不好，那天甘泉宫的人领着两个小家伙来我这儿问安，我都没敢伸手去抱。就怕手不稳呀——那该怎么办才好。 ”
（ 前些天，阿栩送来了衡州的书信，衡儿要回京了。他一去就是整整八年，我也只能从书信往来中知晓他们夫妇过得好不好。 ）
（ 倒是阿栩经常在京里晃悠，在我跟前打转，我望着他意气风发的面容，总能从中寻出些他爹年少时的轮廓。 ）
“ 我这一辈子，已经很享福啦，有儿有女，荣华富贵，到老了还能享尽天伦，够了。 ”
（ 取了一块蜜饯，小心翼翼的咬下一个角，药汁的清苦逐渐被掩盖，长长叹了口气。 ）

“ 说起南意，你可得抓紧着给她相看婆家了，姑娘家可耽误不起。 ”
（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边的那一叠蜜饯递给她。她就好这一口，这么大了还爱吃糖葫芦，秦祭酒为人严谨，这个女儿我必然是不用担心了。 ）
（ 顺着她的话去看窗外，满园的花都开好了，花团锦簇，春意正浓。就连池塘里的荷花都初初露了个尖尖的角，再过些时日，只怕就开花了。 ）
“ 你的哥哥们哪儿还有时间放风筝呀，便是你的侄子如今都忙得脚不沾地，伤才刚好，能下床走动，就四处奔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