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难得见人，便是衡儿与晚晚我都不愿相见。我将自己沉寂在这华韵宫已有了大半年的光景，春去秋来，月升日暮。就在这座宫殿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每次临镜描妆时，都能发现青丝中越来越多的花白。 ）
“ 你来了啊。 ”
（ 冲她露出笑容，示意宫人看座。她是个有福气的人，虽说膝下只有一女，却嫁得如意郎君，如今孙儿也有长大了，正是共享天伦之时。 ）
“ 兴庆宫的日子可还过得习惯？ ”

“ 我们终于都老了…… ”
（ 忍不住想要感叹一句，语气里难掩无奈的叹息。我还记得自己初次见她时，不过也是这后宫里一个小角色，她被一群花枝招展的采女孤立，却不曾流露出分毫的气急败坏，平静而柔和。 ）
（ 这么多年以来，我与她算是这深宫中不可多得的挚友，偶尔一起念念育儿经，说说往事。穿堂风呼啸而过，吹得宫殿越发幽深清冷，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 ）
“ 哀家年纪大了，经不起那样的热闹，现在就挺好的。 ”

“ 是啊，说起来阿楹最近也不爱进宫了，中秋家宴都不曾见她。 ”
（ 她提起阿楹，我仿佛又看见记忆中那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儿，一蹦一跳的攥着刚采的鲜花，笑着闹着说是给祖母娘娘送来的。每逢春日还要拉着铃儿和绿萝一道编花环，说是要送给她娘亲的生辰礼。 ）
“ 越姬最近还好吗？洛府的小郎君也有些日子没来看你了吧？ ”
（ 那孩子出生后满月时，我曾在寿安宫里抱过，水灵灵的，倒是像极了他的父亲。 ）

“ 皮点儿好，男孩子就应该顽皮一些，这样吃得多一些，个头也就蹿得快。 ”
（ 说起孩子，难免要流露出几分温柔的笑容来，到了最后，又要忍不住长长的叹息一回。 ）
“ 你瞧瞧咱俩，过去呀是说儿女，如今，是说孙子孙女。说起来，还没完没了了。 ”
（ 记得先帝病危前，我曾与她在太液池散步，望着被夕阳染红的大明宫，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这大半辈子就过去了。隽儿登基为帝，花氏与她的儿子嫉妒到红了眼，过去那么耀眼夺目的皇后，如今也沉寂在华韵宫的另一座宫殿里，了却残生。 ）

“ 是呀，可不就是这个理。 ”
（ 我们再也不需要跟人争宠抢风头了，先帝驾崩，我们就算熬出了头，却也看厌了那些尔虞我诈的手段。新帝后宫却不乏这样的人，今日是婉容，明日又是芳媛，后天又轮到了贵人。 ）
（ 如同当年被打入上阳宫的林氏，如今新朝初立，便接连有两位嫔妃因做了出格的事儿被打入冷宫。又不知有多少人在背后得意洋洋，笑弯了腰。 ）
“ 今日来了，无论如何都要在哀家这里多坐一会儿，用了晚膳再回去。哀家这里有个极会做素斋的厨娘，让你也尝尝？ ”

（ 眼瞧着便是七月，晨起梳妆时铃儿与我说了几回，娘娘生辰要到了。然后便没了下文，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在我面前多说，徒增烦恼罢了。前些日子，一群宫人抬了箱子过来，说是明灼长郡主送的生辰礼，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收下了。 ）
（ 青灯古佛下，依旧如同往常一般祈福诵经，木鱼声声，衬托得此刻的宫殿越发沉寂。铃儿匆匆进门，说是长郡主带着孺夫人在外头候着呢，正要抬手拒绝，却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揉了揉鬓角。 ）
“ 你说他们这是何苦…… ”
（ 我知道她的来意，所以更加不能让她们母女进来，我太明白自己有多容易心软了。 ）

（ 屋外隐约有孩子的哭闹声，听不真切，我却知道那是谁。紧紧攥着手里的佛珠，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铃儿在一旁干着急，将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如数收入眼底。 ）
（ 晚晚是我唯一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期盼，这份期盼从越姬来到这个世上开始越发的深厚。她降生于世，粉嫩嫩的模样惹人怜爱，我抱着襁褓里的她，悉心照料着呵护着，一转眼她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
（ 长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
“ 罢了，让她们母女进来。 ”

（ 母女进来时，眼眶还是红红的，这是隽儿登基以来我头一次与我的儿女相见，油然而生的怅然让人难免要生出些悲怆。别过头去，将眼底的泪硬生生的忍了回去，随后才让人奉茶看座。 ）
（ 欲言又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起身行至南意身边，蹲下身递上一方手绢，眉眼一如往昔的温柔。 ）
“ 擦擦吧，都哭成小花猫了。 ”

（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先帝不曾离开的日子里，那时的疏影殿不及如今的庆应这般金碧辉煌，但温馨又美好，被亲情包裹着的岁月总是甜腻又柔软的，就像是覆盖了一层麦芽糖。 ）
（ 起身去看晚晚时，眼眸里已经溢满了泪花，却强忍着不让它流下来，笑吟吟的顺着孩童稚嫩的话语说了一句。 ）
“ 可不是，晚晚这么大了还要和女儿争，羞不羞。 ”

“ 胡说什么呢。 ”
（ 听了晚晚所言，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像小时候她说了些不合时宜的话一样。那年，她失手将景阳郡王推下水，头一回被她父皇罚了禁足抄佛经，我在大明宫前祈求了许久，也不见先帝松口。 ）
（ 那时，我后悔呀，后悔自己太软弱无能，给不了孩子最好的庇护。如今没人再敢欺负我们母子了，可若代价是让我的儿子变得面目全非，变得陌生又冷漠，我宁愿这一切不曾发生。 ）
“ 好了，孩子都饿了，那就先吃些东西吧。 ”

（ 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秦氏的侄子能成为我的女婿，那年晚晚哭着闹着要嫁给他时，我是断不能接受的，怎么就要嫁了？她不是看见秦先生就头晕眼花恨不得躲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吗？如今一转眼，他们的女儿都有这么大了。 ）
（ 静静的听她说这些家长里短，时不时的替南意添上一杯水。直到她说起她的二哥哥，眉眼的笑意就这样僵住了，将茶杯搁置在案头，慢条斯理的开口，仿佛事不关己。 ）
“ 他既已登上那个宝座，便该知晓这其中有多少难处，他大了，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
（ 耐着性子听南意说完，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把水杯递给她。 ）
“ 既然南意这样听话，那就去劝劝你的舅舅，让他爱惜身体。 ”

“ 好了晚晚！ ”
（ 我记得我怀上隽儿的时候是正是盛夏，天气不好，闷得让人喘不上气。那会儿我胃口不好，连喝几口白水都要吐得一塌糊涂，我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他，却还是在落了雪的林荫道上摔了一跤——孩子早产了。医女娘子说小殿下先天不足，需要格外小心照料，打从他呱呱坠地，我便一刻也不曾放松。 ）
（ 他的饮食起居我都要亲自过问，故而错过了许许多多争宠的机会，我一门心思都扑在孩子身上，哪里斗得过那一个个有着玲珑心思的嫔妃。 ）
（ 我的孩子最终出息了，成了一代君主，可我却觉得他不再是过去那个他了。我的隽儿温润如玉、心系天下苍生、更是孝顺至极。 ）
（ 殿中一时沉寂，只剩下风吹起珠帘发出的清脆响声，想要说的话都在此刻化为一声叹息。 ）
“ 哀家累了…… ”

“ 可我要怎么办！我嫁给了他！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你们兄妹三人！ ”
（ 远方传来的钟声沉闷而厚重，天际的火烧云格外的灼目，像极了先帝病危那一天的傍晚。那些天，我与花氏交替陪伴在他左右，他说想吃些清淡的米粥，我便去膳房替他盛。回来时，我看见了此生最不愿看见的场景。我的儿子站在他父亲的病榻前，一双眼通红，每个字都像是冰锥一样扎进人心底。 ）
（ 望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女儿，眼泪也止不住的往下落。她对她的父亲没有感情，我不是不知道，毕竟这个父亲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慈爱与关怀。 ）
“ 我何尝不知，不知他对我们母子有多薄情！那年你失手将景阳推下水，我在大明宫前磕破了头，也不及花氏那几滴眼泪重要！ ”
（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胸口就像是被这不堪的回忆牵扯着一般隐隐作痛。骨节分明的手握住梨花木椅的扶手，慢慢的站了起来。 ）
“ 可他到底是你们的父亲，赐予你们生命，我不想看见我的子女都变成罔顾亲情之人，连亲生父亲都不放在眼里！ ”

（ 我没忘，我怎么可能忘，那是一场屈辱却又要强颜欢笑的盛宴，端坐在我身侧的薛氏都攥紧了衣袖。我们如坐针毡，围观了先帝与花氏母子共同参与的父慈子孝、夫妻和睦。 ）
（ 我心疼那时的隽儿，他笑着，墨眸里却写满了落寞与失望。我曾一遍又一遍的问自己，先帝当真看不到他眼底的情绪吗？答案一直都是否定的。 ）
“ 是我的问题，我不够得宠，讨不到先帝的欢心。我一直都知道，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都是你哥哥们的努力。我的儿子有出息呀，大儿子战功赫赫，小儿子运筹帷幄…… ”
（ 是我的无用，才致使我的孩子变成这样，我将自己关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不是为了与他人赌气，而是惩罚自己。 ）

（ 我曾想过自己可后悔，年纪轻轻抛却了一切，独自一人踏上这宫闱深深。我这一生得不到帝王的欢心，却得到了一个后宫众人都艳羡不已的结局，我想老天爷是公平的。可若这样结局的代价是要我最亲近的孩子来偿还，我宁愿自己一无所有。 ）
（ 孩童稚嫩的声音在殿中盘旋，空旷而孤寂。我不愿再回头去看她们母女，闭了眸子长长的叹息，过了许久，朝着铃儿所在的方向招了招手。 ）
“ 送长郡主与孺夫人出去。 ”
（ 这是我留在前殿的最后一句话，随后便头也不回朝着后殿走去，如今能平复我的也只有那一尊慈眉善目的佛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