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烦躁的历史课。粉笔被一只瘦骨嶙峋到只剩下筋脉和骨骼的爪子抓住，在黑板上飞速地挥动着，在留下鸟屎一样的白色字迹的同时，发出让格雷汉姆·墨菲淡绿色的骨质甲壳下，那些带斑点的软组织不自觉地抽搐的尖锐噪音。
历史是最让德利奎格人感到困惑的东西，那就像是在给他们上一节“科幻普及课”，但历史却又恰恰是在宪法中列为“不可取消”项中的第一条。没有人可以取消它，否则天神就好降下怒火，让地球上的所有文明消失殆尽――教师们对每一代德利奎格人都这样说。格雷汉姆·墨菲的父母，祖父母，曾祖父母，曾曾祖父母……都曾被教师们在第一节历史课上这样义正言辞地训诫过。
但是，历史有什么意义？
历史，那些除了教师以外，没有人可以理解的事情。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它们真的发生过。
今天的课程是：第三次世界大战。
教师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把自己挪到黑板的旁边，她苍老的眼睛在那张土黄色的、风干腊肉般严重脱水的瘦削面孔上，被映衬得像是鱼眼一般大而凸出，是一种空洞的乳白色。她的乳房像是干瘪的葫芦一样挂着，被布料缚住一半。
教师们与德利奎格人并不属于同一物种，外观上就很好区分。在传说中，教师们在世界的初始就存在着。他们没有德利奎格人带触须的口器，也没有坚硬的甲壳和覆盖着鳞片的爪，更没有三颗心脏和可以在水下呼吸的腮。
他们瘦小，身材纤长，皮肤上布满了褶皱，所有的皮都被拉扯到极致，紧紧地扒在几乎可以看到的骨头上，红色的肌肉一棱一棱地清晰可见。他们的皮肤有些像落叶一样枯黄，有些漆黑，有些发红，也有些苍白得像是被漂白的纸。他们有鱼眼一样的眼睛，凝胶状的透明，转动的瞳仁也是各异的颜色，但都无一例外地深陷于眼眶中，却又格外地向外凸出。
本应是口器的地方，有一个无法闭合的、狭长的洞，露出零零落落的牙齿和一条泥鳅一样漆黑浑圆的舌头。他们不像是德利奎格人一样覆盖着甲壳，而是把软组织袒露在外面，用几块剪裁过的布遮盖自己像麻杆一样脆弱的身躯。而在他们那大的出奇的头部，则覆盖着各色的纤毛，趴伏在头顶像是秋日的枯草。
尽管他们行动迟缓，似乎很容易死去，但是所有的德利奎格人都知道，他们是一个聪慧而强大的种族，只是数量稀少。教师们不会死亡，他们是神在人间行走的信使和代言人，他们从洪荒之初便被创造，并赐予了德利奎格人的先祖们属于天堂的文明。他们教授文字，艺术，科学，哲学和神学，并带领着德利奎格人一路向前。他们是在时空中凝结的点，是永恒的教师。他们被崇敬，被爱戴，他们做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有道理，除了――强硬地坚持教授历史。
讲台上的教师缓缓地拿起了遥控器，打出了一张幻灯片。
在那张幻灯片中，有无数外观神似教师的生物，他们被称为“人类”――只是他们长得不太一样，身上有更多的脂肪，大多数人类的皮肤都平整光滑，头上的毛发也十分茂密，他们的嘴部不是一个洞，而是狭长的一条，有着两片被称为“嘴唇”的深粉色软组织。
在那些人类的身后，是他们从没有见过实物，却在后期的历史课程中常常出现的金属飞船。它们停泊在淡蓝色的空中，发出的光明像是无数个缩小版的太阳，据说它们是神制作的玩具，在从地面飞向空中时会发出惊雷般的轰鸣，树木被连根拔起，大地也为之惊惧颤抖。
教师的舌头在喉咙中颤动着，开始以他们特有的方式叙述这段历史，尽管格雷汉姆早已知道了这个故事。就像每一个德利奎格人一样，他把这些叫做“故事”，而不是“历史”。
第三次世界大战，只持续了一颗炸弹落下的时间。那颗炸弹，叫做“达摩克利斯之剑”。
经历了数十年的冷战，人类们剑拔弩张，战争随时都会降临，所有的势力都在蓄势待发。神看到争斗，便在北方那冰冻的海洋上纠集了一部分精英的教师们，赐予他们灵识，让他们用智慧牺牲了自己的肉体，并达到了物质层面上的永生。他们就像是人类们口中的“诺亚方舟”，承载了人类的所有文明，历史和集体记忆。
一个小小的谬误，一个小小的黑客，一个小小的激进组织，他们激起了那样一个微不足道的浪花，却在战争与和平的天平上加下了最后一个决定性的砝码。根本就没有什么战争，一个疯子按下了一个大大的红色按钮，像是动画片里的大反派一样露出狞笑，并湮灭在他自己一手制造的火光当中。人类灿烂而辉煌的文明，在短短十分钟内被化为焦土，就像是上帝堆好了积木，却又伸出一只爪子，轻轻地推倒了一切。
爆炸毁灭了几乎整个地球。就像是小行星的撞击，这次灾难几乎使行星轨道位移。
剩下的，只有那数量不到一百人的人类。他们经过改造的身体可以让他们在焦土中行走自如，在浓烟、骨灰和飞船的灰烬组成的大雪中穿行。天灾人祸在同时发生，全世界几乎所有的活火山一齐喷发，形成的云层使地球在接下来的几百年中，都没有能看到太阳的光辉。

幻灯片一张接着一张地放映了下去。教师的情绪明显有些激动，她丝毫不顾课堂上的有些学生已经开始打瞌睡了，还是富有感情地讲下去：
“但是最后的人类活了下来。他们宣誓，将飞向群星寻找初级文明，把人类的文明，地球上的生物样本，和所有的这些经验教训，都一代代地传向宇宙。他们要让这个世界永远地记住那个被毁灭在自己手中的星球和上面的人民，并使宇宙中不再有战争，不再有武力，不再有暴虐，不再有恶意的流血，不再有这些危险的恶行。他们怀抱着这个信念，带着对于和平的希冀，驶向星辰大海……”
下课铃声适时的响起。
所有的学生都精神了起来，教师点了点头，算是正式下课的许可。大家都开始收拾东西，摆动着尾巴，胸腔中发出低沉的嗡嗡声表达自己内心无比的激动，还有几个人正挥舞着自己的爪子，高声询问一会儿要去食堂吃些什么，据说今天食堂会供应蓝壳虾。
格雷汉姆像是受了某种触动，最后一个离开教室。教师还在讲台上慢慢地收拾东西。他转过头，发现教师的眼角有一滴晶莹的东西，它像露珠一样顺着教师干瘪的脸颊滑了下来，留下了一条闪亮的痕迹。他嘴部的触须颤动着，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问道：“那是什么，教师？”
“什么？”教师有些疑惑地回问。
“在您眼角的那滴水。”
教师抬起枯槁的右手抹去了那滴水，扯动脸部的那个洞露出一个柔和的表情，问道：“当你悲伤时，你会做什么，年轻的格雷汉姆？”
“像每一个德利奎格人一样，我们把自己的情绪唱成歌谣，把悲伤送出我们的心灵。”
“你们有你们悲伤的方式，教师们也有自己悲伤的方式。那滴水就是我们悲伤的方式。当我们悲伤，它就会从我们的眼中滴落，我们把这些水滴叫做：‘眼泪’。”教师极有耐心地说道，她用爪轻抚着格雷汉姆光滑的甲壳，那只又干又瘦的爪却像海绵一样柔软。
“您为何悲伤？”
“等你们长大了，自然就会知道。”
“我还有几天就要成年了，教师。但我依旧不明白。”格雷汉姆说。
德利奎格人的平均寿命可以长至两百年，四十岁就会举办成人礼。那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典礼，在那一天，他们会套上像教师一样的布料，并被剪去头顶那只又坚硬又锋利的尖角，然后会被研碎，装在小瓶子里收藏，那意味着着永远废除武力。那只角有十几厘米长，格雷汉姆的是青黑色，有零星的黑色斑点，它可以轻而易举地划开金属片和德利奎格人牢不可破的甲壳。据说，这个仪式也是教师们带来的，象征着“和平”。
“我的意思，并不是你的成人，而是你们文明的成年。当德利奎格人可以独立行走在宇宙中时，我们就将离开。在那时，你们就有能力得到神的讯息，并了解到关于我们的一切――而到那时，你们便也可以知道我们为何而悲伤了。”
“离开？”
教师又咧了咧脸上的大洞，拍了拍依旧沉浸在疑问中的格雷汉姆，便慢慢地离开了，留下格雷汉姆一个人呆呆地站在讲台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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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第一大学门前的广场，一直是学生们日常休憩的场所。广场的占地面积很大，四周是第一大学的教学楼，音乐厅和大会堂。德利奎格人在教师们的影响下，热衷于教育，艺术，还有学术研究，他们之间可能发生的最大的冲突，也不过是在辩论赛上激动地提高声调，或是在冲动的驱使下把墨水瓶扔到墙壁上去。所有人都彬彬有礼。他们城市中最多或是最高大的建筑，就是学校，医院，图书馆，还有教堂。
在广场的正中央，是一座高大的雕像。它也是这个星球上最古老的雕像之一，它的设计师，就是令人尊敬的教师们，而正是勤劳而灵巧的德利奎格先祖们用原始的工艺，以无比的耐心精心雕琢，雕出了这座名为《世纪》的雕像。
那是两名教师，一个雄性，一个雌性。雌性的教师坐在一架钢琴凳上，弹着一架三角钢琴，而雄性的教师则站在钢琴的旁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大书。一直都有人在抛出这种疑问：“为什么这两名教师是‘历史’中的人类的模样，而不按照事实，描绘那些伟大的教师？”
所有那些肌肉、皮肤和协调而优雅的动作组合起来，形成柔和的线条。丰满的面庞，富有灵气的眼睛和绾在脑后的头发，还有饱满的嘴唇，微微弯曲的脖颈，都显示出了一种恬静到不真实的美好。尽管德利奎格人并不认为这样毫无防御的生物比教师们带来的蝴蝶更美，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喜欢那些流畅的线条。
人类和教师间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每个德利奎格人都知道这一点。整个人类历史都在他们的脑中，只要是上过高中的人，都可以引用两句兰波，王尔德，或是海德格尔的名句。也许教师曾经教导过那个种族，也许他们很喜欢这个种族（他们的文化的确有可爱之处），但是由于他们的不可教化，神和教师让他们的世界被他们自己毁灭，而没有加以阻止，作为对暴力的警告。大多数人都接受这个观点，而教师们则缄默不语。
　　

　　在那雕像的基座上，铭刻着一句来自人类文明的语句：
“在春寒料峭的三月，当我们看到初放的花朵时感到无比幸福。现在，当我看到娇嫩而充满活力的人类善良之花冲破欧洲仇恨的冻土南昌怒放的时候，我又感到了这种幸福。它们证明，温暖的生活仍然存在，任何东西都不能把它摧毁。
――罗曼·罗兰”
　　

发人深省……虽然短但是内容好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