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叫苏千,是医阁里医术高绝的少阁主。
据说,他的医术早已超过了阁主,但他不喜繁琐事务,故而现在还是少阁主。
据说,他喜欢男子,不喜女子近身。
据说,他有一个自小一同长大的竹马,名叫何武,现在是凌云峰的峰主。
又据说,何武苦恋苏千,而苏千却只拿他当朋友。
苏千在云游时,听了无数这样的据说。
听得多了,他有时也会想,何武喜欢他么?
若是喜欢,也无不可吧。毕竟这修真界,男子与男子结为道侣的情况虽少,却也不算是见不得人。
比起被逼着随便娶一个女子,这倒也不错。
无所谓吧。
直到一日,他在山间救下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一身红衣,一对漂亮的桃花眼含着凶戾。
即便已有重伤在身,面对着灵兽,他仍不见惧意。
就想一个孤傲的狼王,宁死也不露怯。
神使鬼差地,他出手杀了那灵兽。
那少年却不领情,用冰凉的目光看着他,问:“你是谁?”
他刚想回答,那少年却再撑不住,毫无预兆地倒下。
真是个逞强的家伙……
苏千笑着摇了摇头,伸手为少年把脉、检查伤势。
苏千脸上的笑意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怒火与淡淡的无奈。
肋骨断了三根,左臂脱臼,右腿腿骨受损,身上还被下了至少三种的毒。
真是狠心!这还只是个孩子!竟忍心下如此毒手!
心口处隐隐有阵阵钝痛。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明明从刚刚看来,这少年并不是个简单的角色,但就是,无法抑制的疼。
许是这少年与曾经的他,太过相像吧。
无所谓了,他只要知道,他想救他便可。
身上的伤势……倒是有几分凌云峰的手笔,而疗伤,也少不得凌云峰里特有的药材。看来,他得走一趟凌云峰了。
齐筱醒来的时候,身体上的伤已被包扎得七七八八。
而正在凌云峰与何武喝酒讨药的苏千,第一时间发现了齐筱已醒。
匆匆别了何武,苏千拿着如愿得到的药材返回了他的居所。
他没看见,他转过身时,何武眼中的神色。
“你醒了。”苏千推开门,果不其然收到了一枚充满戒备的瞪视。
“我叫苏千。你可愿做我的徒儿?”
他多年来从未收过徒,捡到一个顺眼的,收徒也没有什么不可。
苏千坐在了齐筱身边。许是刚喝了酒,苏千的脸上有几分醉意,将本就出众的容貌增色几分。苏千身上本有些清冷的味道,与淡淡的酒香混合,别样惑人。
而齐筱的位置,正好将这美景全部纳入眼底。齐筱觉得,他大抵从未见过这般姿容绝色的人。
此后,苏千多了个喜着红衣的徒弟,他说他不记得过去了,苏千便为他取了名,叫苏逸。
苏千这个师尊当得很称职。苏逸不喜欢医术,他便也没有强求,教了他功法,教他轻功,教他如何杀敌。
苏逸很喜欢热闹,自己也不是个省心的,总是闯下这样那样的祸事。
苏千便帮他收拾烂摊子,江湖上的人见是医阁的苏千,不愿与他交恶,便也放了苏逸一马。
苏逸便愈发无法无天了。
自然,他对苏千的印象也是越来越好了。
那句“师尊”,他叫得愈发顺口。但他的心里,却并不想叫他师尊。
他想叫他什么呢?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苏逸想了许久。
有那么一日,苏逸想通了。
他挖出了自己酿了许久的海棠酒,邀请他的师尊与他同饮。
他的师尊应了。
酒过三巡,苏逸的脸上多了些红晕,苏千的眼中也氤氲起几分朦胧的醉意。
“还要继续喝么?”苏逸问。
苏千端着酒杯,抬眼看了看苏逸。
苏逸本就生得好看,一双桃花眼不知让多少女子误了终生。现下脸上多了红晕,更是美不胜收。
苏千垂了眸,喝下了杯中的酒。他觉得,他需要冷静冷静。
可他忘了,他喝得是酒,不是水。
等他想起来的时候,苏逸的海棠酒只余小小的一杯,被苏逸端在手里。
“师尊,”苏逸低低地开口。
“嗯。”苏千应了一声,却在想,逸儿喝得多了些,海棠酒虽好,喝多了也是不好的,看来要备下醒酒汤了。逸儿喜甜不喜酸,做醒酒汤时,想来要加些蜂蜜。
等苏千回过神来,苏逸艳若桃李的脸已经近在眼前。
苏逸浅浅的呼吸混着淡淡的酒香,让苏千觉得有几分不自在。
“师尊”苏逸又唤了一声。
“嗯,师尊在。”苏千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漏跳了一拍。
“师尊,逸儿喜欢你。”
自那以后,苏逸仍是叫着苏千师尊,闹得无法无天。
苏千也仍是由着他闹。
但两人都知道,他们与之前是不同的。
两人也越来越默契。
何武来过几次。第一次来时,他盯着苏逸看了许久,最后在苏千不满的眼神下收回了视线,说:“阿千,你可真是捡了个了不得的徒弟。”
苏千觉得他们认识,但苏逸不想说,苏千便也没逼他,只揉了揉他的头:“有事便与师尊说。”
直到有一日,苏逸回来时,满身是伤,中了毒,失了修为,双目失明。
苏千费尽心血解了他体内五种相辅相成的毒药,日日查阅书卷,寻找能使他的双眼看见的方法。
“师尊,”苏逸扯住了他的袖子,“不必如此。逸儿正好也累了,让逸儿陪着师尊吧。”
“没有事的,逸儿。为师已经找到了方法了。睡吧。等你醒来,你就能再度看见光明了,你的修为,也能回来了。”
他的师尊没有骗他,当他醒来,果真又看见了熟悉的房子,与那个熟悉的人。
可是他那个谪仙一样的师尊,眼上却蒙着白纱,周身透着虚弱。
“师尊……”他能听见自己的声音中的颤抖。
“逸儿,莫要哭。”苏千伸出骨节分明的,如同白玉的手,拭去了他眼角的泪,“再哭,为师便只能为逸儿再寻一双眼了。为师,不想让逸儿的身上有别人的眼睛。”
“师尊,你的修为!”
“无碍,我本就用不上,留下三成功力,寻药防身便够了。”
“师尊,我把修为还与你。”
“不必。师尊在这医阁,也遇不到什么凶险。倒是你,总是出门历险,少不得要修为傍身。”
“师尊……”
“此事勿再多言。”
“……”
“师尊。”
“何事?”
“今晚,我与你一同就寝。”
“莫要胡闹。”
“师尊失了双眼,若是晚上出了什么事便不好了。逸儿在师尊身旁,也好照顾师尊。”
“……”
“师尊失了修为,逸儿在师尊身边,也好防备心怀不轨之人。”
“医阁之内,何来心怀不轨之人。”
“逸儿怕有女弟子贪图师尊美色,半夜爬床。若是师尊被拐走了,逸儿可如何是好。”
“……我倒不晓得,你竟如此油嘴滑舌。”
“逸儿自是为了师尊好。”当然,也更方便自己。
师尊你啊,便不要拒绝逸儿了。
毕竟,师尊你现在,可敌不过逸儿呢。
此后,苏逸上午外出顺便管理医阁,下午便将所见所闻讲与苏千,每天晚上准时到苏千的寝室报道,苏千对此无可奈何。
直到有一日,苏千在那海棠树下等到了黄昏,也没有等来那一声师尊。
何武来了。他说,苏逸是魔教教主的儿子,是未来的魔教教主齐筱。
他说,武林中人聚集起来,齐心协力杀了苏逸。
他说,是我告诉的他们。
为什么。苏千听到了这里,方才开口。
是嫉妒吧。
苏千怔了。
我何武,嫉妒他。嫉妒他成为你的徒弟,嫉妒你关心他,嫉妒他……得到你的心。
本来啊,我是不想让你难过的。
但是,我不希望见到你为了他自折羽翼。
你应该是那天之骄子,受人膜拜,耀眼地令我挪不开目光的苏千。而不是一个失去了双眼与修为的苏千。
所以啊,我只好除去那个让你受伤的人了。
我会恨你。苏千别过头。
我知道。何武笑了,嘴角流下的血迹那般刺目,苏千却看不到。
淡淡的血腥味没有逃过苏千的鼻子。
但苏千,已经不想再多想。
苏逸死了,何武也死了。只剩下了苏千一人。
苏千将他们葬在了海棠林。一东一西。
他想,这海棠林葬送了他的一切,若他死了,便和苏逸一同,葬在那海棠林的东边吧。
据说,医阁的阁主苏千,双目失明,姿容绝色。一生无徒。
据说,他住在海棠林里,钟爱海棠。
据说,他爱喝海棠酒,却只喝自己酿的。
据说,少阁主由他指点,他却不曾收他为徒。
曾有长老问他:“阁主,少阁主医术天分如此之高,阁主您为何不收他为徒?”
苏千笑着:“长老可听闻,世上有一种无解的毒?”
长老不解:“阁主您医术高绝,世上没有毒可以难住您。”
“不,有的。”
如果逸儿你是毒,为师甘之若饴。毒入骨髓,世上无药可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