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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过看相老婆婆的家门,陈精决定问一问。她说:“老婆婆,我该不该去省城打工?”
  她摊开了她的手掌。
  老婆婆捉住她的手,然后,忽然,她眼一翻,接着叫出来:“不要去!”
  陈精望着老婆婆。
  老婆婆说:“会死的呀!”
  陈精连忙缩回她的手,继而转身就逃。
  是吗?有这样的事吗?去省城打工就有会死的命运吗?而留在村落中,是否就是嫁人,以及挨饿?
  若然会死,也可以做个饱死鬼啊!是了是了,陈精停步下来,不再逃跑。她决定了,做饱死鬼,依然是一个更佳的选择。
  那个夜,陈精偷了家中一些干粟米,以及几文钱,便往村外的山头逃走,她首先要攀一个山,而这个山没有太大的难度,皆因山地都被农民变作农田,沿路一边走,还可以偷点吃的,是故夜半的旅途也颇愉快。到天光了之时,她躲在一破屋中睡去,睡醒便找水洗把脸,继续上路。
  如是者日复日,在山头走着,到第三天,她在最复一个山上看到她梦寐以求的省城,十五岁的小姑娘,开心得双眼泛起一层雾,看见了梦想,陈精便有那哭泣的冲动。
  那管一头一身的泥泞臭味,三天的步行也令致鞋穿皮破,但兴畜已盖掩一切李劳,快活的她哼着歌,急急走下山。
  省城人多,也有一些家陈精那样由外地走来,碰运气,但求有工可做,有饭可吃。沿路都是店子,卖布的、卖酒的、卖药的,而陈精最感兴趣的,当然是卖吃的。
  那档肉包好香,她瞪着狂吞唾沫。
  档主是个胖汉,他问:“你有没有钱?”
  陈精说:“两文钱?”
  档主立刻伸手卷开她:“过主,别阻生意!又臭又丑!”
  被档主一拨,陈精向前走了数步,然后她看见,好些本着艳丽的女子栏遂截停走过的男人,她们娇声嗲气地说:“人来坐坐啊!”
 这些女子身穿花衣,脸上涂脂抹粉,白白胖胖,娇美动人,陈精心想,一看而知,这是个绝好的地方,如果不是,养不出肥肥润润的女人。
  当中一名姑娘看见陈精,便问她:“乡下妹,干什么?”
  陈精忽尔决定这样说:“我来打工。”
  姑娘上下打量地,然后走入院子内向人传话,未几,一名佣人打扮的中年女人步出来,问陈精:“牛二叫你来的?”
  陈精不知牛二是谁,但她还是认了:“是啊!”
  于是那女人便把她拉进院子中。陈精只见四周种满鲜花,布置又花花绿绿,姑娘们娇艳慵懒地各处坐坐,空气中透看一阵香,陈精大开眼界之余,立刻决定留下。
  一定有好东西可以吃。
  她跟看佣人走到后房,那是佣人的休息间与住所。“我叫夫人来看你。”佣人对她说。
  陈精问:“有没有可以吃的?我三天没好好吃过。”
  佣人显得慷慨:“炒面好不好?”
  “炒面?”陈精食指大动:“好!”
  未几,便有人送来一大碟炒面,陈精埋头便吃,炒面中有肉丝又有菜,香浓丰盛,陈精一口接一口,她发誓,从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
  满足得连眼角也会笑。
  吃到一半,一名肥胖浓级、富贵的女人走近,她一看见陈精便说:“怎会是个女的!牛二不是替我找个男的吗?”
  陈精知事败,她试图张开塞满炒面的口说话:“我……我……打工!”
  肥女人看着,皱上眉:“不要!不要!女的,担又不得抬又不成,浪费米饭!”
  陈精连忙把口中炒面夹硬吞进喉咙中,她急着走前去抓住肥女人的衣袖,她说:“我是女的,你就收留我做那些姑娘做的!”
  肥女人定了定,继而笑起来:“她们是老鸨,每晚要与男人上床啊!小姑娘!”
  陈精也就明白那是什么,那即是大姐时常与姐夫光天化日在田边做的那种事嘛。于是她自然地说:“没相干啊!”
  谁料肥女人一摔开她的手,便是这一句:“你照照镜啦!又黑又瘦一脸土头土脑!哪有生意?”陈精打了个突。自己有这样差吗?
  “林妈,赶她走!”肥女人落下命令,转身便走。
  那个林妈只好由后门推她走,推了三数次,才推得动陈精。木门关上了,陈精迷惘起来,省城,比她想象中困惑得多。
  这亦是她首次知道,女人运用天赋本钱,原来混得好饭吃。
在后门踱步了一会,她决定找着那家原本要找的,是他们要女工。
  找了半天,走了许多路,方才来到一座大宅,那该就是袁府吧!经过通传,果然便有人让她内进,一名中年妇人问了她一些问题,便着人带她沐浴更衣,陈精知道,她找对了门。
  这似乎是一户富有人家,家院大,家仆也多,她更衣梳洗后,便随其他家仆在院子内打转,她经过了大房、二房、三房,于是她知道了,这袁府有三名太太。
  中年妇人告诉她:“你服侍大太太。大太太有两名婢女,而近来她多了个病,所以要多一个人来服侍。”
  陈精问:“吃得好吗?”
  中年妇人瞄她一眼,说:“大太太不会虐待人,其他婢女吃什么你便吃什么。”
  “啊。”她想道,有得吃便可。
  入夜后,陈精便见着大太太。大太太年约五十多岁,肥胖,脸孔与体型和双手也见肿胀,双眼却有点外露,说话时声如洪钟。陈精不知道她有什么病。
  后来大太太的一名婢女告诉陈精,大太太的消化系统坏了,一天大小便多次,每次稀烂,陈精要负责清理大太太的大小便,也要替大太太洗裤子与抹身抹脚。陈精睁大眼,她没料到她的工作如此下等,比落田更糟!
  就在翌日,陈精便替大太太清理粪便六次,另外尿液八次,中间洗了三次裤子,临睡前又替大太太全身上下抹了一次。
  到时候让她吃饭了,她居然吃不下去。那天大家吃粥与蒸肉饼,她望看桌上食物,只有作呕的感受。
  还是生平第一次没胃口。
  后来,隔了数天,她习惯了,便吃得惯一点。袁府的伙食的确比乡下好,下人的伙食也有肉有菜,只是忽然间,陈精有点后悔。整天也在抹屎抹尿,问下来之时,眼前有再美味的肉和菜,也引发不了胃口。
曾经连一片肥羔也是极致美味,如今什么也感受不到。她知道,一定要使自己脱离这极厌恶性工作,她才能重新感受食物的美好。
  她没忘记,她来省城的目的是为了吃。
  于是,陈精开始部署。目前最佳的办法莫如调走大太太的其中一名婢女,由她来顶上,然后请一个外人来代替她原本的工作。陈精认为这推论合乎常理,于是她便着手实行。
  她偷走大太太一些不算特别贵重的首饰,然后放到其中一名婢女的卧寝中,利用竹席下木板的空隙藏住大太太的耳环、手镯、指环。
  卒之,当首饰愈失愈多时,大太太下令搜查婢女们的卧寝,就在其中一张床下搜回原本失去的饰物,而那可怜的婢女,被拷打一轮后,赶出了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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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精以为奸计得逞之时,却又事与愿违,大太太决定从袁老爷身边调来一名婢女,而陈精的位置不变,新调来的负责服侍大太太饮食,而她,继续抹屎抹尿。
  陈精心心不忿,奈何,屎尿照抹,她的双手,无论清洗多少次,依然是大太太的屎尿气味。
  从袁老爷身边调过来的婢女,倒是还有点好处,陈精偷听到她与另一名婢女的对话,因而明白了还有别的好计可用。
  婢女甲问:“服侍老爷好还是大太太好?”
  婢女乙说:“哎哟,你有所不知了,服侍老爷,真的不如走去怡红院当阿姑更化算!老爷呀,吃饭要人喂,一边喂他,他又一边毛手毛脚,完了塞来一只鸡骼便当打赏……”
  陈精听着,双眼亮起来,居然,服侍老爷有鸡骰可吃!
  婢女甲问下去:“老爷真是贱风流,三个妻子还是要羞辱下人!老爷这阵子没到三太太那边吗?”
  “三太太?”婢女乙瞪大眼:“得了个不知是什么的女人病!怡红院又要花钱啊!倒不如给下人一只鸡髀作罢!”
  陈精一边听着一边想,比起服侍大太太,任何事都算是优差。
  于是处心积虑的,她想着服侍老爷的可能性。
  袁府老爷年约五十多岁,人很瘦小,却就是风流,陈精其实不明白男人,她只知道,有得吃便照做,人生,从来就简单。
  他喜欢毛手毛脚嘛,她由得他便好了。
  老爷每天晚饭前都在书房中打理些少事务,书房内一向没有下人侍候,晚饭前大家忙于张罗,是一个没人管的时辰。
  一天,陈精早在厨房中盛起一碗汤,告知别人此乃大太太要喝的,其实,她捧着汤走到老爷的书房去。
  推门而进,又转身关上门。陈精对袁老爷说:“老爷,大太太叫我先让老爷喝一碗汤。”
  老爷抬头,问:“是什么汤?”
  “鸡汤。”她回答。
  “你先放下。”老爷说罢,把视线放回公文之上。
  陈精于是说:“但大太太叫我要看老爷喝完这碗汤为止。”
  老爷抬眼,看到陈精脸上有娇美的笑容,心神当下一定,然后他自己也笑了。“大太太叫?”
  “是啊。”说罢,陈精便坐到老爷的腿上去,并且说:“我第一次服侍老爷,请老爷见谅。”
  老爷立刻呵呵笑,陈精于是喝汤了。每喝一口,老爷的眉都扬了一扬,眼角的鱼尾纹跳了一跳,忍不住,便伸手抱住陈精的纤腰。他不太认得这名婢女,袁府上下有二十多名下人,是今天两张脸这么近,体香又这样怡人,腰肢兼且软,他才决定,这是一张要记下来的脸。
  小婢女微笑地把一口一口汤送上,气定神闲,他的手从她的腰上位置缓缓扫上,她也只是轻轻扭动半分,这个任由抱在怀的娃儿,十分之讨人喜欢。
  汤喝完了,只得一碗。陈精放下空汤碗,把上身贴得老爷更紧,含情脉脉的,望进老爷的眼睛,她说:“以后我也来喂老爷喝汤好不好?”
  “好!好!”老爷连应两声。
  这幕喂汤上演完毕之后,老爷照样往大厅与三名太太和八名子女用膳,陈精亦若无其事地走到后房与其他下人一起吃粗茶淡饭。今天的膳食,有菜有鱼有场,比起在乡下时真已是天堂,只是陈精知道,她渴望的是更多。
  譬如,三名太太久不久便有燕窝补身,炖品更是不缺,巧手的甜品亦源源奉上。陈精有上进心,她才不稀罕只停留在吃主人汤渣的层次。
而且,她要赶快停止那些抹屎抹尿的工作。他倒不相信,讨了老爷欢心后,她还要与大太太的屎尿为伍。
  此后每天黄昏,陈精都送一碗汤给老爷,老爷与她一直停留在揉揉摸摸的阶段。有时老爷让她喝掉那碗汤,于是陈精便尝过了人参、鱼翅、鹿肉、熊掌等等滋味,甘香甜美,极品的流质充缢着她的感官味蕾,精彩之处,教她合上双眼,仰头享受那在口腔打转的鲜美,老爷的手伸往哪里,她也不管了。
  一天,老爷终于要求:“你不让老爷真个享受享受啊!”
  陈精把汤送往老爷嘴边,她眯起眼说:“老爷,贱婢怕有辱老爷你啊。”
  老爷伸手掐了掐陈精的腰肢,说:“怎会!老爷不知多喜欢你!”
  陈精再把汤送往老爷嘴中。“老爷不会知道贱婢平日怎样服侍大太太。”
  “怎服侍啊?”他伸手进她的衣襟中。
  “贱婢日日夜夜也要为大太太洁身。”
  老爷立到明白那是什么,他连忙停止了动作,也满怀防备地注视她捧着汤的双手。
  陈精乘机地放下汤,站起身来,距离老爷两步,她说:“贱婢的心愿,是以后都服侍老爷。”
  老爷失去了初在身上那柔软的躯体,立刻体会到失去温柔的失落。“好!好!我会安排。”屎尿的厌恶,比起得不到的柔香软肉,其实又算不了什么。
  “还有,”陈精一副楚楚可怜。“贱婢身体孱弱,后房的膳食又吃不下咽,老爷可否批准贱婢进食三位太太的饭后菜?”
  因看她的表情动人,老爷被打动起来。“饭后菜?不不不!你以后的膳食就跟三位太太一样。兼且——”
  “什么?”陈精心急起来。
  “兼且为你准备一间闺房,让你好好疗养身子!”老爷如是说。
  陈精不敢相信她的耳朵,当下非常心花怒放,老爷把手伸向她一拉,陈精糊里糊涂地便被老爷压住了,她嘻嘻笑的,一点不介意。
  简直是想也未想过的厚待。
  当夜陈精便在后房收拾细软,她知道三名太太都很不满意,当中尤以二太太最甚。大太太年事已高,这些宠她不争的了,三太太自从生下第二名儿子后,便患了病,已一年服侍不了老爷;这一年间,只有二太太与老爷最亲密,要不然,就是怡红院的姑娘了。
  其他下人在陈精身后指指点点,她才不理会,莲步姗姗地移居进她的小房间。虽然无下人服侍,但从今以后,她再也不用服侍谁。老爷?雕虫小技啦!哈!哈!哈!
  之后,陈精过的日子与少奶奶无异,根本没事可做,老爷不要她之时,她便只管吃吃吃。名太太吃三餐,她一日吃足大声,胃口大到不得了,只要是美味的,不分时辰,她都放到嘴中。
  葱烧海参、松子鱼、童子离、翠玉饺子、煎鱼肠、黄蟹粥、百花酿瓜、油泡猪肠……一天之内,可以吃的,都塞到肚里。这就是存活的意义。
  这就是幸福。
  日子如此般过了一个月,陈精见老爷对她热情稍减,她惟恐变回普通下人,于是忙想了点办法,而女人的办法,古今中外,不外如此。
  她向老爷诉说,恐怕已怀了身孕,又说无面目愧对双亲,一边说一边饮泣,她哀求老爷让她一死,好让她有颜面见人。
  老爷的提议是:“孩子生下来,袁家养。你放心,孩子是袁家的人。”
  陈精在心中盘算,那么自己呢?她又是不是袁家的人?
  老爷不再说下去。房间内摆放了蜜饯官燕,陈精遥遥望着,忽然骤觉,一切无味。
  无名无分,根本无地位可言,也无安全感。


2025-06-01 03:1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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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忆念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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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世事就是如此奇妙,陈精的彷徨,很快有人打救。
  而那人,竟然是大太太。
  袁家上下都听说陈精有了老爷的骨肉,大太太知道之后,便向老爷提议立陈精为四太太。理由?大太太一向讨厌二太太,多了陈精,老爷的心便没有二太太了,而且,大太太与陈精,总算主仆一场,理应帮一把的。就念在她抹屎尿抹得企理吧!
  大太太放下手中药茶,把消息告知陈精时,陈精再一次不可置信。来了省城不过七个月,她由下人变成袁府的四太太,简直出人意表!
  陈精双眼噙住了泪,立刻想到的是,今后,衣食无忧了。
 当今,最紧要,就是真的弄个孩子出来。
  袁府娶四太太没有大排筵席,只是吃了一餐丰富的,陈精的生活也改变不大,房间依旧,但换了全新的被铺,衣服也添了些新的,手腕上脖子上挂了些金器,而身边,多了一名婢女。
  稍为特别一点的事情为,自娶亲的那天开始,天便狂洒下雨,又重又大的雨点,密密麻麻地从天坠下,这样一洒,足足洒了一个月有多。
  看不过眼陈精的二太太,会在四名太太用膳时说:“我们袁家娶了人之后,天便开始哭,连天也看不过眼。”
  陈精忍让着,不理会她。今天的荷叶饭够吞,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然而天灾真是件大事,而一直狂洒二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稻田淹没了,**亦然,听说,附近一条小村落,全村浸淹,死了许多人。
  而袁府开始怀疑四太太根本没有身孕,陈精肚子扁平的,除了吃饱之后。
  本来这是要追究的事,然却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卒之这件重要的事情,吸纳了大家的注意力。不独是袁府的注意力,更是全省城的注意力。
  水灾,最后的结果是瘟疫蔓延。
  已有数条村落被水淹没,死者无数,无人理会的尸体一夜间尸叠尸,浸在不去水的山涧中,尸体腐坏发臭充满疫症的病害,透过水源,传送至不同的村落。被水浸死的人多,染上瘟疫死的人更多。省城中,已每天死十多个人,不死的,也病恹恹。
  袁府内三名下人染了瘟疫,老爷落下命令,立刻把染病的人送走。而不出一星期,省城中一半人已染上瘟疫,死掉的,也好几百人了。
  老爷决定带备家眷撤走,下人中不回乡的都跟上来,一行十多人,便往另一个省城的路走去。
  陈精知道,只要走三天,便有火车可以坐,这是大公子说的,据得到三天,便全家上下有救。
  但雨一直没停下,老爷以及全家各人,每天都挥在泥泞中向前走,一同逃难的,还有省城的其他人。夜间,上百人歇息在一间小破庙内,病的病,吐的吐,那种不卫生,那些污味混合排泄物加上雨天的湿润,用力点吸上一口气也叫人立刻难受得要呕吐。
  难闻、腥臭、充满尸的稀烂味道,死亡,都堵塞在每口空气中。
  就在翌日,大太太便挨不住,她的尿尿一裤都是,而且神志不清。袁老爷思量一会,决定叫一个下人留下照顾大太太,其余成员一起照样上路。被要求留下的下人神色绝望,相对着染病的大太太,这真与陪葬无疑。
  陈精瞄了那婢女一眼,她知道,如果她不是变成了四太太,留下照顾活死人的,一定选中她。
  一路上,袁家上下病的病,走不动的也有,每走一段路,也丢低一些人。雨下得很狂,第二天傍晚走的那段路,水深拦腰,这样一直向前走,根本都不知方向为何,只知道其他居民这样走,他们也一样。
  就在刚入黑时分,袁家上下围在一株大树下稍歇之际,蓦地,站着的她震动起来,被水浸住的双腿,原本已浸得麻木了,却仍然感受到土地的震动。
  大家你眼望我眼,还以为是地震,当心神还在思考着之时,却见不远处的小山丘上,一片狂水涌至,狂猛得如海中大浪,一直由山丘涌到平地,袁家上下以及其他逃难的人都准备技足逃跑,却在一提足之际,身后纷纷传来惨叫的声音,刚赶得及回头一望,后面的人却都被洪水淹盖了。看见的,只是张大口苦痛的脸。
  一片大水冲散了这群人,陈精伸手一抓,抓住了厨子的脸,而厨子,则双手抓住树的枝干。厨子拼命踢开陈精,而陈精又死抓不放,到最后,水力加上树干承受不了重量,折枝了,陈精与厨子双双被冲走。
  在临窒息与昏迷的一刻前,陈精想着的是,她已刚好两天没有饱的东西到肚。
  怎会这样的?千辛万苦来到省城,又花尽脑汁一级踏一级,到最后,居然是空着肚子被水淹死?好不甘心。不甘心得,昏迷的脸孔中隐约看到了怨恨。
  正当中国的中部地区忽然被水灾蹂跃时,中国正在面对着一个大转变,辛亥革命爆发了,满清政府正被中国人民所推翻。
  老板在国内往往来来,一边处理他的生意,一边感受一场与他的生死已经毫无关连的大事。人类只看到人与人之间的统治,却不明白,真正亲纵生杀大权的,其实是命运,与反干预命运的人。
  倘若人的生老病死是由一个大能早早主宰,老板在运作的是,利用另一个大能去干预,然后逐点逐点地吞占。
  先是吞占人类的财产,然后是身体,接着是快乐、运气、健康、爱情、理智……最后,便是灵魂。
  如果生死有命,老板担当的是,把这条命收归他的当铺。那么,他要下跪的大能,就满意了。
  这是一盘好的生意,接受交易的人多着,什么也可以不要,保留用来干什么?还是抵抗上穷困、贫贱与反饥饿来得实际。灵魂的卖出价,可能只值一只烤得刚热的鸡,这些生意,真的不可不做。
  老板也没忘记要为自己找个伙伴,但一直都碰不上有缘人。
  今天,老板来到中国中部,那里天灾频生,人命贱如泥,一天半天,便可换到上百个灵魂。他走在雨停了,大水也停了的堤岸边,他看见,这里的屋顶都被淹没了,每走三步,便有一条浮尸。
  很轻易的,他便能够探测到谁还有一线生机:走到一个横躺堤岸边的男人跟前,老板蹲下来,伸手抚摸男人的前颢,这是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他该是心眼也正派的人,这种灵魂,值钱。
男人经过老板的手心的触碰,神志便回来了,他缓缓地张开眼,当看见眼前这名衣冠楚楚的人时,男人下意识地发出求救的声音:“水……很大……”
老板安慰他:“已经开始过水了。”然后老板扶起他:“我来帮你。”
说也奇怪,男人感受到一股力量传送至他的感官与肌肉,刚从沉沉的睡眠中苏醒,却立刻感觉精神奕奕,全身上下,都精力充沛。
男人站直身子,朝四周望去,他看到浮在水中的一个又一个的躯壳。
他的即时反应是:“我们来看看有否生还者!”说罢,探头朝附近的尸体中检查去。
老板当下对男人有了良好的印象,这个人好正直,而且心肠侠义。老板也就不再把重点着眼在收买他的灵魂之上。
被水浸过的尸体有一种紫蓝色,身体膨涨,脸容浮肿,男人看了三、两个,便已皱眉,他抵受不了这种恐怖,与反距离尸体太近时扑鼻的恶臭。
老板决定帮助他。他已经感受到,在可见范围之内,只得一个生存的气息。
他向前走去,看到一块浮板上,躺着一个女人。那张是一道水门的浮板,它救了这女人的性命。老板对男人说:“看看那木板上的人,可能有救。”
男人便走进水里,把木板推近岸边,老板没帮助他的意思,一切由得男人作主。老板意图观察他。
男人伸手探查女人的鼻息,“她还有气。”然后,他把女人扛上自己的肩膊上。
男人也有点不明白,为何他会如此强而有力,然而这一种救人的力气,又令他感觉愉快,女人重,但他的步履走得稳而坠定。对于这种正义的愉快,他起不了怀疑之心。


  • 忆念成灰
  • 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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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说:“前面有一破屋,我们扶她入内。”
前面是一个小山头,这小山头与水灾的四周非常格格不入。也虽然是破屋,但这破屋似乎没有被水毁过的痕迹,木块都光鲜坚固。
而且,破屋中,居然一地都是食物。有瓜果,还有一只动物的烤肉。男人并没思量,他放下肩膊上的女人,蹲在地上伸手抓来吃。
老板在旁边说:“一定是山贼留下的。”
男人没理会,他使劲地吞下一切可以吃的。
老板看着他的狼吞虎咽,心里有数。
他说:“你希望以后的日子也不再肌饿吗?”
男人望了望老板,说:“所以我参加了革命。”
老板说:“革命的最后,可能谁也救不到,你与你关心的人,都同样的饥饿。”
男人便问:“那么我们还可以做什么?”
这时候,被救回来的女人苏醒过来,她呻吟了一声,痛苦地张开她的眼睛,她看到,面前有两个男人,以及一地的食物。不期然的,她的视线落在食物之上,紧盯着。
男人看见女人回复知觉,便问她:“你醒来了?”
女人望看那堆食物,含糊地说:“吃……吃……”
男人友善地把瓜果递到她手上,又撕下一片肉给她。女人便拼命把食物塞进嘴里,一边啃着一边吃。
老板在这时候说:“人会挨饿,会受肉身的痛苦,只因人只是人,如果人超越了人,人便不用受任何尘世间的苦。”
男人笑起来:“人当然要受人世的苦!人怎可以超越人!难道升仙?”
老板望进男人的眼睛,他说:“人也可以长生不老。”
男人怔了怔,随即说:“吃长寿桃?”
老板告诉他:“我可以令你长生不老。”
男人骇笑:“你?你是生神仙?”
老板说:“我在寻觅一名同伴,与我共同经历生生世世。见你行事热心,我很欣赏你的为人,所以意欲与你商量成为合作伙伴。”
男人见老板表情认真,使专心听下去。
老板说:“只要你成为我的伙伴,你便能永享荣华,衣食无忧,尘世间一切最尊贵的,你都可以拥有。想象中的金银财宝、最动人的美女、最巧手的珍健百味,一一都唾手可得。你成为我的伙伴,你这半生所挨过的任何苦头,都不用再重温。”
男人静止了他的动作,思考着老板的话,然后合情合理地,问上这一条问题:“你要我做什么?”正当老板准备回答他之际,忽然,男人呜呼惨叫,接看双眼反白,继而应声倒地。
倒地的男人背后,有双手捧着大石头的女人,而石头上有血渍,男人倒下来的脑瓜,正急急流出一道血河。
老板惊异地望看女人,女人说话:“你开的条件那么好,不如由我来做!”
她一直在两个男人身后,听着他们的讲话。大石头好重哩!她放回她上去,刚才出尽力一举,现在不禁有点气虚眩晕。
老板简直不能相信,女流之辈居然如此狠毒。
女人喘着气说:“你说可以长生不死,又说可以享尽荣华富贵……所以不如由我来做!”
老板不喜欢她。他拒绝:“我不要女人。”
女人便说:“报酬那么丰厚,一定是做些见不得光的事!这种事嘛,我有天分!”
老板不理会她,径自走出这破屋,女人跟在后头准备起步,却只见老板双脚一踏出破屋之际,破屋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女人心一寒,魂一定才随即叫嚷:“何等法术!好厉害啊!”
老板一直走向前,女人跟着她,一边走一边说:“我叫陈精哩,原本是一大府人家的四太太,但一场水灾便家破人亡……但你别看我有太太之名,我其实出身寒微,如果你不嫌弃,你就让我跟着你当婢女……”
老板停步,急速一个转身,伸手正要向女人的头顶拍下去。
女人敏捷地蹲下来,急忙尖叫:“不!不!不!我不要死!我要长生不死!我要千岁万岁永世长存!”
然后,她索性抱住老板的双腿。
女人的神情坚决得一如高叫口号的革命党人,因着她这种愤慨的坚决,老板的手没落在她的头胪上。停在她头顶之上的手,并没有狠下心。
“呀——呀——”女人忽然又尖叫。
老板收了手,转身继续前行。
女人终于收声,静静地跟在他身后。她其实还未知道这个男人究竟干什么勾当,她只知,跟得贴便没错。
老板没杀她,留下了她,让她跟着看他办事,她也见怪不怪的,老板掏出一个人的肝,人的心,又或是撕出一个人的手,挖走一只人的眼,她全部只是“咦”上一声,接看乖乖的双手接过。
对女人来说,这算得上什么?最恐怖的,一向只是饥饿的感觉,吃不饱,肚子会叫,这饥饿,比任何血肉横飞更毛骨耸然。
没有道德观、是非观,惟一盼望是尘世的美食的女人,似乎也是一个好的伙伴选择。
相处不久之后,老板便认真考虑她上来。
而这女人最珍贵之处,在于她没恻忍之心,她对任何人都狠,她没有人应有的怜悯、同情、救恩。凡人的手脚、内脏、知识、青春、快乐……她说要便要,伸手利落地捧走,脸上没有任何难过。
再悲惨的身世,都打动不了她。
老板明白,这特点,她比他更优胜。
是在半年之后,老板与阿精,便成为了当铺的伙伴。
“感谢老板给我希望。”阿精说,兼且做了个半鞠躬的讨人欢喜的姿势。
老板望着这个女人,以后生生世世,他都会与她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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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发不了贴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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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铺内一切依旧。阿精在早午晚餐时,放满一桌子的食物,吃得闷便飞到世界各地搜罗美食。最近,她在奥地利买下一个葡萄园,用来制酿红酒,她知道,老板不贪吃,但老板爱喝,于是,她拥有她的葡萄园,用来为她的老板制造她认为是最好的佳酿。
  惯常做的是,她要了解世界各地一级交响乐团的演奏时间、地点,然后预早半年预留最佳座位。把老板的作息时间表编定妥当,陪伴他出席欣赏他喜爱的音乐。
  较琐碎的是给他的衣服换季,替他订阅杂志,甚至录影世界各地他爱着的电视节目。什么破解基因之谜、宇宙探索、深海奥秘。老板早早超越了人类,却还是对人与这地球充满感情。
  阿精的生活绕着老板来走,就如秒针跟分针,卫星跟着恒星。很忙碌很忙碌。
  那个被侍候的人永远背住她,背着她看电视、看书、沉思、奏小提琴,而侍候的女人,居然又心甘情愿望着那背影微笑。
  或许,爱上那个背影会轻易点;或许,一个背影,足够代替所有自我、尊严、卑微;或许,这个背影,是最美丽。
  阿精把目光移离这背影,她走回自己的行宫,关上门。她斟了一杯酒,为这长生不老的爱情喝一杯。
  不久之后,阿精决定又找点事情来做,她要装修第8号当铺。
  幕幔由原本的红色变成米白色的纱幔,给有名画的墙身变成石头的质感,所有深棕色的古老家具通通要消失,阿精要换上浅灰色的沙发、白色的椲椅,家中各处还要每天插上鲜花。
  最后便会像欧美的现代化家居那样。
  轮到老板的书房,成千上万的书她不会碰,只是,她也要把这书房的古老图书馆气氛驱走,一切都以米白也为主,要摩登考究。
  工程在进行,而有一天,阿精在书房内监工时,随手在上万本书中伸手一拿,又顺手一揭,便翻出了一张不属于这本书的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照片中有老板,他身旁伴着一名女子。老板穿着古老的西服,那女子是华人,却又是同样穿着洋服,发式也是西洋妇女的打扮,头上戴了一顶帽子。
  阿精检视这照片,那该是一百年前的年代。她大概知道老板之前是甚么人,是名放洋的留学生,只是老板的私人生活,她一概不知情。
  真教她有点惊奇,老板缘何会与一名女子合照?而发黄的照片中,还留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幸福感觉。
  阿精注视着照片,她是谁?
  难道老板也有过爱情?
  想到这里,阿精既兴奋又妒忌。兴奋是她发现了老板有另外的特质,妒忌是,老板把爱情交 过给别人,却没留下一点给她。
  她咬咬牙,把照片收好,放回这本书之内,继而摆往书架。
  那女人的脸孔她记下了,而她可以肯定,印象深刻。
  这张令阿精讶异的脸,属于吕韵音。她也逝世了一段时候。
  老板最后一次见她面之时,在五十年前,那一年,吕韵音七十三岁,癌症末期,在医院病房内等待迎接死亡。
  老板间中也有回到吕韵音的身边探望她,他每一次,也没让她看见。
  自那次火伤后,她复原得很好,老板要求的,都也应验在吕韵音身上。她的肌肤神奇地不留任何火伤的痕逝,外形一如往昔清丽。而韩磊,也乖巧聪明,正常健康。
  吕韵音一直在等韩诺回来,所有人,都为韩诺不明不白的失踪忧心,深爱丈夫的她,更是茶饭不思。
  有人说,是遇上山贼;有人说,他参加了革命党;亦有人说,他其实是大清政府派来的,作 用是调查革命党人的勾当。
  她一直等下去,五年、十年……一直的等。
  就如所有的中国妇女,她变得深闺,唯一的活动范围,就是韩府大宅,她服侍韩府的成员,好好教导韩磊,而与丈夫在英国拍的合照,她一直保存着,当心头一有空,便对着发呆。
  韩诺典当了他的爱情,用来换取吕韵音的幸褔。已变作老板的他,回去吕韵音身边探望她,他却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幸褔。他以千秋万世的爱情来换她一生的幸褔,那幸福理应是绝顶的美好吧!然而,她只是坐在房间内,日复日,倚着窗凝视他们的合照。
  日出、正午、黄昏、日落。只要她的视线偶尔容许,她的目光便落在这二人的凭证之上,到了最后,他们的合照,便成了她视线内唯一的风景。
  无论看见谁,无论眼前是哪种景物,眼睛内,都只能反映出那张合照。
  深深投入了这照片之内,仿佛人生都已被困在照片之中。
  再也不能活到现实去。
  起初,老板发现了吕韵音这些郁郁的日子,心里头很不满,差一点便要找负责人对质。后来,他才知道,谁都没有错。
  吕韵音一直有很多倾慕者,韩诺死后三年,那时辛亥革命刚成功了一段短时候,一名前清朝的贵族南下逃乱,到韩府拜见韩老太,当吕韵音从偏厅经过时,他远远觅见,心里头便抖震起来,只见一眼,难忘得彻夜难眠。
  后来,此名清朝贵族逃到日本,安顿了一年,见环境安全了,又折返广东,为的是再见吕韵音一面,这一次,他获得正式面对面的相见,然后他决定,他下半生也不要失去她。
  他向韩府提亲,他不介意讨一名丈大失踪了,又带着儿子的女人。吕韵音却拒绝了他。
  吕韵音拒绝他、没放他到心上,连见一眼,也不愿意。
  又过三年,韩磊肺炎,吕韵音不肯只让孩子看中医,她要求看西医,借着吕老爷的关系,请来了英国医生为韩磊治病,而当孩子的病治好后,这名英国医生已深深爱上吕韵音。而她,亦拒绝了这位英国绅士的美意。纵然,连月的交谈中,吕韵音明白,大家兴趣相投,而且对方真心真意。
  当韩磊十二岁时,韩老太太过身了,韩府便分了家,吕韵音带着儿子回娘家居住,而吕府亦举家迁往上海,就在那里,一名银行家看上了吕韵音,他是中国三大财阀之一,早年留学美国,年轻有为。结果却也是一样,吕韵音又拒绝了他,完全没考虑的余地。
  是的,答应了的命运,一一实践到吕韵音身上,她的生活安稳,而总有极佳的男人真心真意给予她幸褔,然而,她违抗了这些幸褔,摒诸于自己的命运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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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每一次看见她倔强地、冷漠地、不相干地把别人的爱意送走,他只有不明所以。已失去爱情感应的老板,只知道,这是一个女人的不理性行为。她推却了这些好处的后果,就是孤单一人过日子。
  伴着她,只有那张渐渐变黄的合照。
韩磊一天一天长大,在吕老爷的栽培下出国留学,及后留在美国发展,没有回国。当他在当地与一名同是留学美国的华人女子结婚后,吕韵音便被接到美国居住,那一年她也年近五十岁了。
  而新的追求者又出现,他是韩磊任教的大学的其中一名校董,亦是美国的其中一位首富。
  老板看见他们有说有笑,在水晶灯下两人的脸色欢欣详和,老板还以为,吕韵音可以放下她的倔强。却就是,她在别人求婚之后,便狠狠拒绝了。并且决定,大家以后不相往还。
  老板也就知道,她连这一次也义无反顾地拒绝,大概以后,他也不能再对她的幸福有任何期望。
  不在中国,她已经不再有作为女人的性别压力,而且,儿子也早已长大成人,她对异性的追求,本应可以放松一些。然而,她还是面对谁也断言拒绝,决绝而干脆。
  转眼,便步入老年了,到老,她也是自己一个,并没有如韩诺所愿,给她交换上幸福。固执的女人,就这样过了她的一生。
  临终前,已是中年男人的韩磊,带着三名成年的子女,站到母亲吕韵音的病床前,各人都忍不住伤心地垂泪。
  吕韵音是一脸的安然,她祝褔他们,告诉他们她不舍得以后没机会再见,然后,她说,她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在人生最后的这数分钟,请容许我独自怀念。”她说。
  于是她的儿子、孙儿退出了病房。七十三岁了,又得了重病,今天的她已是垂垂老矣,可是,因为有着她一直珍重着的回忆,垂死的脸上,依然挂了个令人舒适的微笑。
  她想起韩诺,想起在英国时与他一起的日子,想起他奏的小提琴。合上的眼睛,就是无尽的宇宙,不独看见星看见月,还有英国的草地、英国的玫瑰、韩诺永远英俊而可靠的脸、他的温柔,他的善良他的体贴……在合上的眼睛内,她有她一生最骄傲的事,便是曾经拥有韩诺的爱。
  而当眼睛张开来之后,便噙满了泪。
  忽然,她就看见了他。
  是的,韩诺也在,他已成为老板,他在她临终之日来看她,并且,让她也看得见他。
  “韩诺……”她以微弱的声线低呼。
  老板慢慢由房间的角落走近她的床边,他捉住了她悬在半空抖震的手。
  吕韵音的眼泪,一颗一颗斜斜地沿着脸旁淌下来,她没料到,还是终于等到他回来。
  她一直相信他没有死,她一直的等待,她知道,有天他们会重逢。
  “你回来了……”她哽咽着说。说过后,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再见他英俊而年轻的脸,刹那间教她以为所有青春都回来了,连她,也只不过是那年轻的韩诺的妻子。
  他这样回答,“我一直没有离开过。”
  她似懂非懂,但还是这样回答他:“我知道。”
  老板对吕韵音说:“你知道吗?我用我的离去,交换给你一生的幸福。但为甚么你一次又一次拒绝那些可以给你幸福的人:”
  吕韵音听罢,脸上有一抹笑意。她说:“因为,我已经有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听不明白,他望着吕韵音。
  吕韵音说下去:“怀念你一生,就是我一生的幸福。”
  老板默然,他猜想不到,她会这样演绎她的幸福。她要的幸福,是孤单的、无声的、冗长的,伤感的……令他内疚的。
  “对不起。”他说。
  她微弱地告诉他:“没什么对不起,这一生,我都拥有着你。”
  “韵音。”他用力握紧她的手。
  “该是我说,谢谢你。”她凝视他的脸,这张她深深爱了一生一世的脸。“你就是我的幸福。”
  然后,他看到,她把眼睛轻轻的合上,而那被皱纹埋葬的嘴唇,泛起一个蒙眬而幻美的笑容,那笑容,美得连灵魂也带不走。
  她断了气。
  老板看着这个笑容,他有一万个不明白。
  --为甚么,她对他的爱可以如此丰盛:
  丰盛得,抵抗了命运的安排;丰盛得,令心意贯串一生也不为所动。
  是一种无人能打碎的坚强,她对他的爱情,坚强得叫人吃惊。
  今天,他无爱欲,而且,不再理解爱情。他皱住眉,放开她的手,用目光留住她最后的一抹笑容,然后,他拿走了那张放在床边的照片。
  吕韵音走了,她走到一个他永远不能跟着去的角落。
  五十年了,吕韵音已死了五十年,老板心目中不能保留对吕韵音的爱慕,然而,他亦不能抹走吕韵音留下来那沉重而坚强的爱的阴影。他从没欣赏过,比这更坚强的爱。
  究竟,爱,是否存活中最大的意义?
  当然,他典当自己的爱情,除了换取吕韵音的幸福之外,更是为了令自己不用在长生不老的岁月中永恒惦念住一个人。他以为,他放走了爱情,他的存活日子会比较不那么痛苦,然而,到了今时今日,他才又意识到,无爱情的永恒,好空洞好空洞。
  当初,若然没送走爱情,就算吕韵音与他分隔天共地,他仍然可以用惦念连系千生千世,一直想念住她,一直收她在心坎,就如她默默惦念了他一生那样。现在,没有惦念的苦,也就同时候失去存活的真实感。
  她得着的幸福,他得不着。
  原来一切都虚幻,除了,用爱来填补。
  这样过了五十年,老板间中回想起吕韵音临终时的笑容,他也禁不住反覆思量起爱情,十年来,他都在暗暗惊异爱情的力量。
  当他苦心制造出一个又一个小提琴胚胎,却又最终结局只是敲碎它们时;当他拉奏一首又一首小提琴乐曲,然而只有音没有神时……他使明白,他究竟缺少了些什么。
第七章
一天,第8号当铺来了一名客人,是一名少女,芳龄十四,她预早一星期前已预约。
  正如所有客人,她对这当铺的认识,来自一个又一个的故事,辗转相传,听入心坎,然后,诱惑缠绕心间,最后的定断是,不可不试。
  少女的名字是孙卓,就读初中二年级,长得高雅清秀,而且很懂事呢!是那种永远坐姿端正,眼神明清,功课一等一优秀的初中女学生。
  孙卓有一个特别的才能,她对音乐自小显得很有天份,最擅长的乐器是小提琴,每天苦练琴 技的她,愿望是终此一生与小提琴为伍。
  她没有一般少女的怀春梦想,很少想及拍拖的事,也不喜欢那些得意趣致小文具,亦不喜爱 青年人爱玩的玩意。过山车、溜冰场、disco、电子游戏,她无一喜爱。
  最爱,是抱住小提琴拉奏,每天练习,无时无刻也在想着如何使自己的技术更进一步。无琴 在怀时,便凭空架起拉奏的姿态,把音符由心间浮起,幻想着音乐由指头间拉奏出来,合上眼,便能陶醉其中。
  小提琴,是一件很认真的事,孙卓对小提琴很有梦想,这会是她的兴趣、职业、名利和生 命。
  她已经不能满足于在学校表演的荣耀,她渴望的是站在外国的演奏厅中拉奏小提琴。而她的 小提琴老师亦表示,孙卓的水准近乎国际水乎。然而,老师又说:“还是差了一点点。”
  孙卓用了一个晚上检讨,她明白,无论技巧上、感情掌握上、风采上,她都有所亏欠,这教她很不安乐。
  当年莫扎特七岁便震惊欧洲哩!孙卓知道,她距离真正国际水平,还差了很远。
  她学习小提琴的小型音乐学院每年都派学生到外地参加比赛,但一次也没选中孙卓,她知道,皆因她是有所欠缺的,所以她未入流。
  一直,都在疑惑与不甘心之间徘徊,直到,她听了这样一个故事。
  音乐学院曾经出过一名蜚声国际的钢琴家,于这家小型音乐学院来说,这实在是一件大事。闻说,这名钢琴家一直琴艺平平,只是,一天当他突然哑了之后,琴技突飞猛进,还嬴得多项重重要赛事,卒之,他扬名国际,成就非凡。
  说故事的人补充:“他之所以有日后成就,全因为他以自己的语言能力交换。他在临死之前向他的徒弟表示,别妄想可以超越他的能力和成就,因为,他的一切,都是交换回来的。”
  孙卓好奇了,她问:“去哪里交换?”
  那人回答:“好像是一间当铺。”
  “当铺。”孙卓惊奇起来,一个人一生的成就,居然可以从一间当铺中换取。
  虽然听上去很有点荒谬,但她还是认真地调查起来。为了她的小提琴,她不介意尝试所有她知道的方法。
  她走到旧式的当铺中,她把一向配戴的时款手表呈上,看铺的人一看,便说:“五十块钱!”
  她随即发问:“这儿除了当表之外,还可不可以典当一些别的东西……譬如……我典当我的一把声线:”
  看铺的人不明白,然后他决定,这名少女是不请自来的。“走开!走开!”他赶她走。
  孙卓走到第二间当铺,依循同一个模式试探,同样被赶走。第三间如是,第四间如是……直至第六间当铺,孙卓得到了她的回应。
  她说:“请看看我的手表值多少钱。”
  当铺的人说:“告诉我……”他以闪烁的眼神望着少女:“你要典当的会是这一些随手可得的东西吗?”
  孙卓心神一怔,抬头望着跟前的人,那人在柜位后有着神秘得似幻海奇情的气质。孙卓面露笑容说:“是的,我有价值连城的东西要典当,难道此处便是我达成愿望的地方?”
  柜位后的人缓缓地说:“我没本事做那当铺的主人,我只负责引介。”
  孙卓问:“哪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
  那人便回答:“那是第8号当铺。”他递给她一张地图:“不难找,只要有心。”
  孙卓飞快地望了地图一眼,满怀感激地抬头望向那人:“感谢你。”
  那人没答话。而孙卓感受到,一道黑色的磁场仿佛涌起,一点一点的浓罩住柜位之内。她说了感谢,那人似乎不打算回谢。
  那人只是说:“你去找寻你的命运吧!”
  孙卓正要别转身离去,忽然,她问上一条问题:“请问……这一切都是真的吗……这种事,不是太神奇了吗……”
  回答她的是这一句:“奥秘,不是你与我可以明白。而有些能力,超越了人类的极限。”
  孙卓似懂非懂。柜位后的人,在黑色磁场中退出。
  孙卓离开了这家外形传统,但气氛诡异的当铺。一踏在阳光之处,她才惊觉,原来一身是冷冷的汗。
  手上的那张地图,是真实的哩……第8号当铺……


2025-06-01 03: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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