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灵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氤。
绕九溪山的据说本有前朝末帝开挖的九条沟渠,至今仍存的只剩下了一条霜灵渠,携着膏沫一般的水汽一路流淌进云中城,把从九溪山到云中城都笼罩在午时方散去的白雾里。楚寻用剑鞘探入草丛中一扫,便有点点滴滴的露水四溅出去,他想了一想,又把裹剑的青布解下来整整齐齐地铺平,对顾九溪低道:“坐吧。”
顾九溪十分老实地坐了,一只雪白兔子立即从他身后蹿将出去,蹿出丈许远后又探出两只毛绒绒的耳朵,竟然不再跑走。他伸出手去,颇轻易地捉住兔子放在怀中,轻轻地揉着它柔软的耳朵和肚皮。一个白玉般的少年抱着一只雪团般的兔子,少年和兔子俱是水汪汪的双眼,一团天真。
可惜楚寻并不能够窥破表象后的本质,他抿住嘴唇,只是单纯觉得这场景相当地好看,看了两眼也就算了。他递给顾九溪一包从村民处买来的桑葚,试探性地摸摸兔子的头顶:“顾姑娘,你吃。”
明明是你先说饿的……现在叫我吃我怎么敢吃啊!还有顾姑娘能别叫了吗真的很牙疼啊!顾九溪捂住腮,艰难地开口道:“这个……啊哈哈,其实楚家哥哥你不用这么客气的,你可以叫我九溪。啊,叫九溪就好。”
楚寻可能是真饿了,他一手仍然停留在兔头上,一手已经揭开竹纸包,拈起一枚乌紫色的桑葚:“顾、顾九溪。”他大概是觉得顾九溪的提议太过亲近,便在“顾姑娘”与“九溪”之间取个了连名带姓的称呼。
顾九溪得以从牙疼中获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手贱萌发,笑嘻嘻地去牵楚寻的袍袖,不断要向里看:“这个是藏在哪里的?”
楚寻的手停在兔头上不愿意拿下来,他这人极少用言语震吓别人,语调便难得情急:“顾九溪——!没有了,有的都拿出来吃了。”
顾九溪“哦”了一声,打算收手。谁知兔子专拣此时作死,后腿狠狠在他膝上一蹬便向外蹿,顾九溪吃痛,下意识伸手去抓,正抓住楚寻的道袍衣袂。楚寻穿的是青城派道袍,长袖广裾,一边衣袖本就被他牵着,衣袂再一受力,失了平衡,两个人立刻就在草地上滚做了一团。
楚寻生着一头极黑极长的好头发,随着仅有的束发簪子跌落,便如泼墨一般披散半身。发梢掠过鼻尖,顾九溪依稀从苦涩的青草香中,嗅到了一丝淡淡的清香,是用最普通的清水和皂角沐洗过的头发,是少年温润干净的皮肤,是属于楚寻这个人的气息。这一缕既疏且淡的清香,让楚寻这个人在顾九溪眼中突然惑人了起来,就像玉人有了生命,锦绣变了鲜花,顾九溪毫无征兆地激动起来,颇想在楚寻的耳朵或脸颊上咬上一口。而他这么不打招呼地一乱动,正在支撑身体起身的楚寻又被他拱得不稳,近乎砸在了他身上,两人这下可谓是毫无间隙紧密相贴。
顾九溪被楚寻的皮肤触感贴得一发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激动个什么。而楚寻神色一变,已然微微蹙眉。
顾九溪暗叫一声糟糕。两人这么缠做一团,外袍翻起,他能明显感受到对方隐藏在中衣后的、仍保持温驯的男性器官,那么以此类推……他颤抖着抬眼,还没窥探到楚寻的神情,已经窘得把脸藏在了巴掌里。
楚寻脑中响起一阵嘹亮鸡鸣,显然也感觉出了身下人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他面上仍冷冰冰没有表情,心中已如同一万个陆白衣在团团飞舞,嗡嗡争鸣,他想,这是个男孩子啊。抑制住伸手到顾九溪下身摸一把证实真假的冲动,他看着那张隐藏在指缝间的雪白面孔,这张脸果然太漂亮了,他想,可是……这是个男孩子啊。
楚寻说不清楚这是怎样的感受,一方面被欺骗带来的挫败和过度的震惊使他处于一种眩晕中,颇想抱头喊上几声“天哪,天哪”,另一方面他心中的绝色其实是个男孩子,这倒没有带给他太大失望,因为楚道长向往的是“美”本身,并不打算把它据为己有,现在男女有别的礼法拘束彻底消失,顾九溪对他就不仅是一副只可远观的画皮,顾九溪不是个女孩,所以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看,想看多久就看多久,如同摘花拂叶逗兔子,他还可以上手捏两把。顾九溪骤然就在他的印象里眉眼生动,活色生香了起来。
他也不起身了,就一手撑地,另一只手把顾九溪捂脸的巴掌左右拨开,慢慢出声道:“顾九溪。”
顾九溪不常撒谎,撒谎被人当场抓包就更少了,被抓包后再听到这一声不带温度的“顾九溪”,他几乎要哭出来了。四肢划拉了几下,他没想出什么好法子,只得手忙脚乱地抱住楚寻摇晃起来:“楚寻,楚道长,好哥哥,我不该骗你的!可是、可是我真的是自己从山上跑下来的,我也的确叫做顾九溪,那些别的话都是真的!你可千万不要把我扔在这里,我不认识路的!”
楚寻被他又软又暖的少年气息扑了满颊,也被他又甜又脆的“好哥哥”叫了满耳,然而似乎并不为所动。他一时情急,凑上去就在楚寻的面颊上亲了一口,嘴唇嫣红润泽,在楚寻凉玉一般的皮肤上吧唧一声,是纯粹的亲一口。他刚感觉出嘴唇触及的皮肤骤然发起一抹热,整个人就已经被楚寻拎起来坐好。
楚寻面颊被亲的部分正在慢慢发红,一直蔓延到耳垂附近:“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顾九溪当然不敢这么回答。但直到六年后顾教主也没能想通,自己当时为什么会亲上那一口,其实他身怀他爹的裂锦功,就算被独自丢在九溪山上也没什么好怕,他长到十二岁,也没有随便亲人的爱好,他只能把这归结于他天生就缺心眼儿,见到楚寻更要发疯,从小到大,不外如是。
楚寻深呼吸了几下,似乎在劝说自己不要和他计较:“顾九溪,你以后不能再骗我了。”
顾九溪乖乖点头。
楚寻道:“也不能随便亲人。”
顾九溪心道自己并不随便亲人……仍然乖乖点头。
楚寻想了想:“你回答我,你会不会武功?”
顾九溪:“我……我会本教的内功,但是我不会使兵器。”天地良心,他说的可都是真话,裂锦功当然是魔教内功,只不过合教上下除了他和他爹找不出第三个得传的教众,他不会使兵器当然也是真的,他爹顾九鸾以掌法闻世,一向认为武道的最高境界是人为兵刃,即使肉身应对刀剑如林也无所畏惧,他自然练的也是掌法。只是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掌法并不精进,其他兵器亦没什么造诣。他心中暗道:“我说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啦,难道我非要实话实说,其实我就是顾九鸾的儿子、魔教的少主,你们尽管来抓不要客气吗?”似是没什么底气,他又想,旁的事情,我一定不再骗他了。
楚寻捉了他两只巴掌摊开在膝头,顾九溪的手掌是不怕检查的,皮肤雪白,手指软嫩,几乎找不出一处明显的茧子,实在不像个习武人的手。探两指在手腕上,也只能感受到一股邪道的阴寒内力在流转。楚寻翻来覆去看了两遍,认定顾九溪这回没在骗人,抿住嘴唇,竟然是个非常孩子气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