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握着笔，坐在桌子前已经很久了，面对面前一张薄薄的信纸，还是想不出要写什么。若是往常一般与表姐回信的话，倒是简单，可今时不同于往日。日军离她居住的小镇已经不远了，全家都慌慌张张地收拾东西避难。表姐来信说将在下周来拜访，可如今这情形，哪里还腾得出来精力来接待表姐呢？想了想，她还是觉得叫表姐缓几个月更好，于是提笔写着“表姐亲启，表姐上封信妹已读...........“
当阿四端着脸盆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楚辞坐在书桌旁写字的情形，她笑道，”小姐跟谁写信呢？耗了半天功夫了。“她搁下羽毛笔，将信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才将它封在信封里。方才答了阿四道，”你哪知道其中缘由？我若是不与表姐说清楚，闹出事儿来麻烦就大了。“她就着脸盆里的水将脸搽干净后又洗了一道手，才放松地躺在床上。阿四倒完水回来，问她：”小姐明日可还要上学？老爷和太太们都计划着这几日就动身呢。“她睁开眼看着阿四，还是坐起来答道”去，怎么不去，就算日本人打到跟前儿来，我也要去。“

话说楚辞的学校，是岫邮镇唯一一所肯招女娃读书的省立学校。虽说新国家已建立，孙先生也担任了临时大总统，颁布了一系列开民智的教育政策，但这阵儿改革的风却没能撼动岫邮镇封建迷信的统治地位。不过楚家是外来户儿，楚家老爷更是接受过新思想的“新公民”，所以楚辞才有机会出闺阁，成为岫邮镇少有的女性“新公民”。正是楚老爷的新思想教育，楚辞才有机会碰见那个放在她心尖儿上放了一辈子的人。所以楚辞打心眼儿里感谢她这个在岫邮镇人看来十分出格的爹。可如今，在来势汹汹的日军面前，纵是再有骨气的学校，也纷纷停办，来学里上学的同学一日少似一日，说是好听的请病假，谁不知是去逃难呢。所幸，她喜欢的徐义珩还在。
想完后，她向正替她梳头发的阿四道：“我们家要回老家了，偌大一个家，这么多仆人总不能都带走，你与周妈要往哪里去呢？”阿四答：”我跟娘自然也是要往老家去的，老家庄上还有几亩田可以过活。“她瞧着梳妆镜里的自己，握住阿四的手道：”这些年苦了你和周妈了，自我从先生那里学知人与人本是无贵贱之分的，我就想着...."阿四道：“小姐别多想了，明日还要上学呢。”阿四替她打理完后，面色苍白地退了出去。她望着阿四的背影，不觉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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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夏天，南方的天气总是又热又湿，岫邮镇也不例外。昨晚的蚊虫并未给她足够休息的机会，所以一早起来望见暖热的阳光时她的头脑并未清醒过来。在门口久候多时的阿四瞧见她醒了，便道：“小姐还不起身么，钟声已经敲了八下了。”她恍恍惚惚地起来，阿四进来替她梳洗后，她才想起来还要上学一事。她急急忙忙地收拾书包，将桌上那封信塞进包里后便跑起来。阿四在她背后大声叫道：“小姐还没吃东西呢，好歹也带个饼子吧！”她回道：“不吃了来不及了！”许是昨晚歇得较平时更晚些，她跑着跑着脑子就开始混沌。眼前的路灯在恍惚中变成了两根，却比寻常看时更细些，路上铺的石砖也开始摇摇晃晃着扭曲起来，她感觉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软的使不上力，日光晒在她头上，她裸露的皮肤上，火辣辣的，额前的刘海儿也被汗打湿成一揪一揪的黏在额上。“楚同学！”她停了下来，累的蹲在地上，仿佛这样蹲着就能使脑袋好受一些。方才莫不是幻听？徐义珩一向上学去得早，怎么会在这个时辰碰见他呢？她恢复了些神识，便站起来靠在路灯旁，左右张望着寻找刚才叫她的人。那个人渐渐出现在她面前，板寸头，窄方脸，圆下巴，高拱起来的鼻子，浓黑的眉下是一双内双的眼。不是徐义珩。
“楚同学，早”他腼腆地在她面前笑道。“孙同学早“她瞧了他一眼，开始转身走起来。”楚同学坐我的自行车吧，你快走不稳了。“他跟在她身后叫道。她扶着离她较近的路灯，扭身向他道：”坐你的自行车，他们又该误会了，我迟些也没关系，孙同学快走吧。“他说不出话来，只能望着楚辞的背影摇摇晃晃地越来越远。
楚辞到学校时，学校里的西洋大钟已经指向九点二十分，尖尖细细的指针给了她一头闷棍。她走到教室时并未有多少人发现她，她悻悻地逃向自己的座位。不过此时，来班上上课的同学已不足二十人，谁来了谁走了一眼便能瞧清楚。她感觉到徐义珩往她这里瞧了一眼，顿时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里比挨了板子，受了耳刮子还难受。他会怎么想她？是不是觉得她也跟那些临阵脱逃的人一样，不把学业当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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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源源不断的自我羞愧下，时间过得飞快，仿佛她一来上课就打了下课铃儿似的。没有多少人的学校终归是冷清的，除了上下课的铃声“零零零——”还在按时打破寂静外似乎没有格外的嘈杂声。今日天气很好，热情的太阳似乎要将学子们都晒得黝黑才肯罢休，并将阳光洒向每一寸角落。于是阳光被如盖树木剪的斑斑驳驳投在地面上，是阳光在茂密的枝叶中认了输。她享受着树木下难得的阴凉，她抬起头，剪影就投在了她 脸上，一块儿凉一块儿热的。她伸开两只手叠在一起玩影子，一会儿像教堂墙上肥肥胖胖的鸽子，一会儿像湖面高傲的天鹅。她尽兴地玩着影子，早上迟到而产生的羞愧在这下课时间里被抛向九霄云外，阿四说的方法果然是有效的，她没有信错她。“楚同学”孙勋叫她，她回过头去。“楚同学，我，我，我明日就要离开这个镇子了。”“孙同学也准备逃往别处么？也好，保得一条命总是好的。”徐同学就不会像你这样临阵脱逃，她心下想着。“楚同学，你，你能给我签下你的名字么？”说着他便递过来一个本子，她瞧了瞧，瞧见上边写满了同学的名字，她急急地搜寻着徐义珩的笔迹，待瞧见了铿锵的笔画后，她假装随意地问向孙勋：“你有笔吗？”孙勋将握热了的手中的笔递给她，她找了个临近徐义珩又不会被看出来她的心思的地方写下了“楚辞”二字。
下午放学后，她拿着自己的本子走向徐义珩，用自己午休时练习了很久的笑容看向他，她听见自己问道：“徐同学，你可以在这里签下你的名字么？”，徐义珩拿起钢笔欲要签时，她补充道：”不如这样吧，徐同学文采好，可以帮我题一首诗吗？“徐义珩看着她笑道：”文采好也不能现场作一首给你啊，这样，我明天给你吧。“她欣喜回道：”好啊！“她与徐义珩交集甚少，能有这样一番对话，实在让她开心。
故在归家途中，吃晚饭时，甚至于在梳妆台前，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微微的笑容。阿四好奇，问她，”小姐作什么这么高兴呢？“她见楚辞并不作答，便推她，楚辞一动也不动，阿四便叫道：”遭了，小姐莫不是中邪了吧？“楚辞被推得很了，便回过神来答：“我没什么。”阿四瞧出些端倪来， 便悄悄问她：“小姐莫不是喜欢上哪家公子了么？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我只在戏台上见过，不曾想今日又瞧见一回。”她急急回道：“并没有，你别乱想。”阿四梳理着她的头发，望着她镜子里的模样儿，只是笑，并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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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女的小娇羞哈哈哈哈

待楚辞沉沉睡去之后，阿四忙完了手中的活计，也准备回厢房歇下。她走到花园时，抬头便望见了满天星斗。一颗颗跟那些阔太太们戒指上的钻石似的闪啊闪的，只是在深沉的天幕下显得更亮，更美了。比起平日里花园里那些奇珍异草的争奇斗艳，花色缭乱，这天上的“银花”铺就的辽阔的璀璨星河更令人难忘。阿四叹了口气，疾步往房间走去。在她用钥匙开房间门时，一声凄厉的猫叫从她右耳畔响起，霎时间噪耳的蝉声也停了，空留下一片诡异的寂静。寂静中依稀辨得有人发出稀奇古怪的声音，像是在叫骂，又像是在商量着什么。阿四抖了抖，朝右边望了望，什么也没有。原先静美的夜景在她眼中瞬间变得可怖可憎起来，她哆嗦着开了门，合上门时一束刺目的光线朝她这边扫过来，她认得，这是手电筒的光。她一下把门关了并将门锁得死死的，心下疑道：”老爷太太们最近常说日本人要打来了，方才莫不是日本人吧？“在一夜的惊疑中，阿四并未能睡好，第二日神情总是恹恹的，做活也使不上力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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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文完毕，金牛的文笔依旧细腻啊！许久未见，可还记得我？

楚辞见阿四并不如往常一般与她嘻玩，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阿四陪了她这么多年，不关心关心也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她在阿四帮她收拾书包的时候凑近，朝阿四问道：“阿四，你怎么了？怎么不同我说话了？”阿四握住她的手，道：“小姐，阿四不能再陪你了。”楚辞惊道：“这是什么话！难道还有谁会撵你走不成，这是怎么回事？”阿四回道：“阿四要陪娘回老家避难，小姐也早早准备吧！这镇子住不得了！”一个困扰楚辞许久也被她故意忽视许久的问题一下子被勾了出来：日本人来了，她是应随父亲逃离，还是紧跟徐义珩，留在此处？阿四见楚辞愣住，以为楚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便握紧了楚辞的手，慌道：”小姐！这种事不是小事，你若是舍不得你的心上人，以后，以后终有机会见的，保命要紧啊！“她装作并未听进去这一席话，道：“我要上学去了，你既然决定要走的话，我的抽屉里有你的卖身契，周***身契在我爹那儿，你跟周妈说清楚他会让你们走的，你跟周妈要好好保重。”说着便转身走出房门。楚辞走得疾，阿四就紧跟着，一直叫“小姐！小姐！”楚辞听得烦了，便开始跑起来，阿四跟不上，只能干看着楚辞的背影越来越远。
她跑着跑着眼睛就酸胀起来，鼻子也酸得很，她能怎么样呢？她左右不过是一个刚成年的小孩罢了。她放不下家人，她同样放不下心上人，即使在旁人看来她的暗恋十分可笑，“这样的小姐要什么会得不到呢？”，阿四要走，爹和太太们要走，徐义珩不会走。她头一次陷入这样两难的选择。这样的选择是在她瞥见徐义珩的书上他的字迹后才开始摆在她面前的，那样铿锵又漂亮的字迹分明写着“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他是想当一次岳飞吗？
当她到教室时，眼角边的的泪也差不多干了，看到徐义珩的背影后才开始心安起来。然而课上到一半时，教学楼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枪炮声。等她回过神来，外边已有了大片大片的浓烟与大火。先生大叫道：“同学们快走！到防空洞里去！”学校的防空洞修在城北，离学校还有一大段距离。她脑子突然空起来，她突然觉得阿四是无比正确的，她害怕日本人，害怕战争，她无法在一场战争中保全自己，她以为她的喜欢能给她带来足够勇气，她错了。她看了看跑在她后面的心上人，想将他的模样印入骨髓。在一声声轰炸中，她快步向前向先生大声叫道：“先生！我回家了！”先生道：“你小心些，注意避开雷区！保重！”她从未跑得这样快过，眼前熟悉的风景如走马灯般一晃而过，大片的墙被浓烟熏黑，街道上的树被火烧得像炭一般，浓密的树叶霎时间无影无踪。终于，她看见了熟悉的大门，爹与三姨太在搬最后一件行李，爹见她跑回来，大声叫：“快上车！”说着同时也将三姨太推上车。楚辞上车后，爹也上了车，还在喃喃着：“都怪我，若不是我非要谈这最后一笔生意，咱们也不用拖到现在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