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梦一场,你白发苍苍,说带我流浪,我还是没犹豫,就随你去天堂。]
又一次从梦魇中醒来。
我从床上坐起来。经历一场噩梦,我的额头已经渗出汗水,但我无暇顾及。我浑身颤抖,双手紧紧压着胸口,衣服被用力地抓皱。
我翻身下床,脚步极轻地走到窗边,唯恐惊扰了一个美丽的梦。
窗外什么都没有。
夜色很美,四周围安静得像在另外一个世界,如今的上海大概找不出第二处这样的地方了。
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点燃一根三九牌,细长的烟支在指间雾气缭绕,带我回到纸醉金迷的旧上海。
我是在贫民窟里长大的女子,在硝烟乱战的上海,混一口饭吃都是难事,每天都有人饿死冻死,成天在贫窟里和一大群人抢一口干粮——那便是我的童年。
抢吃抢喝着捱到大,十四岁被卖到风流花院,这不异于给我一次重生的机会,带我通向了另一个世界的门。有热饭吃,有暖衣穿,原来曾经渴望渴求的,竟能如此轻而易举就得到。
夜上海的风情糜烂,女人们的胭脂俗粉,有钱少爷的风流放荡,不出一个月,已出落得一个俗媚花妓。
三月之后,风花月夜场所,无人不知上海滩头牌歌妓梵青。
我在极乐天堂里沉迷放荡,我为这种轻松的温饱方式而窃喜,我享受世人为我的风情万种而神魂颠倒。
十八岁那年,正逢上海战火最甚时,我捡回了一只受伤的兽。
他倒在巷口,像一只脆弱的幼崽,没有铠甲,只能徒力呜咽,但眼神倔强不肯认输。
让我想起当年疯子一样为一口饭的自己,看似无害,实则暗自蓄了一口力,随时准备扑上去。
一面脆弱,一面危险。
我经不住好奇,捡回他,注定往后一生甘之如饴我的汤火。
那个男人,会温柔地叫我阿弥,而不是花妓梵青,会为我梳头穿衣,会哄我睡觉,会陪我吃饭。
不为性欲,只因他爱我。
我不再是男人们床笫间短暂流连的妓,我是一个有尊严、懂羞耻、渴望平淡生活的普通女人。
他的女人。
他说:“等我回来就带你走,答应我,以后不许再作贱自己,我养你,管你吃饱,。”
他说:“等战争结束,我带你回苏州,咱俩生一窝孩子。”
最后他说,“如果我回不来,方弥,我的阿弥,不要哭。你这么好,一定会有人珍惜你。”
我在硝烟弥漫枪声四起的废城里奔走,一声声枪响,都像死亡的号角声。鞋子把我的脚磨破了,冒着淋淋的血,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灌了铅一般,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终于找到他。
那个救我上岸的英雄,那个说要带我回到苏州小镇生儿育女的男人,那个为了国家而站在战争第一线的勇士,我的爱人。
我抱着他,双手拂过他沾满血的脸,他的手,他的身。
身骨已寒,热血尤燃。
我好恨,他终于奋不顾身完成了他的使命,却独独负了我。
我不甘,曾有世人万千判我浪荡不自重的罪名,只他一人,不顾我满身污浊,不计我往事不堪,带我逃脱苦海,又狠心将我抛弃。
我渴望,他睁开眼,嘴角带笑,把星辰和湖海都撞进眼里,再度拥我入怀,给我梦里渴求的温暖。
我的爱人。
一个时代已经过去,我对那个破败的时代最后的记忆,竟只剩他一双温柔注视我的眼睛。
别唏嘘,爱情就是这样自大而盲目的玩意儿。
香烟烫手,烟灰抖了一地,我把它掷出窗外,火星迅速在黑夜里黯淡。
我关上窗,轻手轻脚钻进房门紧闭的小阁楼,一副红木棺静静躺在里面,像那个再也不会睁眼看我的人。
我微笑着打开它,我最爱的人就躺在里面,英俊的脸,温柔的眉。
我忍不住摸他的发,他开始腐烂的额头和脸庞,他紧闭的双眼。我把吻落在他的眉心,像以往无数个夜里一样。
亲爱的,
这里,只有我们。
“我不能带你回苏州了,但我会永远陪你留在这里,只有我们在这里。”
“陆臧,我没有办法,我找不到比你更珍惜我的人了。”
你看,无论生死,哪怕世界尽头,我们都是相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