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可以说是本回忆之书,讲述了身为自由画家的“我”当年带着新婚的妻子与妻子之子,一同回到乡下家里去祭拜亡兄的故事,交叠着写作之时父母均已逝去的点滴感触,那平淡琐碎的“寻常一日”慢慢地融化在了一个个无声的叹息之中:当时纠结的是否真的重要,当时较劲的又有何必要?在意过的某句话、某个眼神还记得那样清楚,可时间却(带着当事人)一刻不停地倏地一下飞走了——想想,真令人黯然、沉默又有点想笑。
或许也正因如此,人们常常说要珍惜,“珍惜当下的人和物,别等到逝去了再追悔莫及,再追也不赶趟了”,这话细想十分逗乐,如果当时那份情谊抵得过情绪,谁可能平白无故地不珍惜,而若是误解和执念在一刹那险胜,又怎能因为一句“珍惜”便随意化解?
珍惜有时是高过人性的克制与理智,有时却不过是马后炮的自我警醒。回忆像棱镜,一道往事之光通过,被分得五彩斑斓,人们往往只能看到其中的一两种颜色,明媚的、晦暗的、不安的、不满的、好的坏的……显色的介质是我们的心,“当时只道是寻常”,无论过后如何感叹,若将自己重置于当年,或许道出的也还是“寻常”——很多时候,人不经过就无法切实地懂得,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像书中的“我”在回忆时强调说那句机灵话的人是“我”不是哥哥,他面对父亲的茫然,腾起的泄气和委屈隔着纸张仍挥之不散。可要我说,这“不懂事”的瞬间并不混账,不曾珍惜或珍惜也留不住的时光也无所谓悔恨:谁没有伤害过别人,没有被“伤害过”?别扭与说开总是结伴而来,哪个也不比另一个更丑陋,相反,有时这些不懂事的暗涌还来得更可爱、更有意义一些。
那意义就藏在时光之中。正如《步履不停》中的每个人在这场回忆当中都不是完美的,都有小脾气、小纠结和小盘算,甚至可以说除了新过门的妻子,其余各个都一身毛病(连媳妇最后也爆发了),拿常用的话来讲就是“不讨喜”的,而这也是我喜欢这本书的原因之一,我们最容易看到哪些人的毛病、最受不了哪些人的毛病?身边人,亲人。看得太清、离得太近,水滴石穿,稀碎小事天长日久就成了梗在心头的大问题——明知结果却还是要说,明知因由却还是在乎,越亲近越了解便越无法包容,逃开吧、负气吧、计较吧……这便是谁也甩不开的人性啊。“我”是这样,其他家庭成员也是这样。但即便如此,人们沉在心底的情感却并未因此消弭,只是有时潜得太深、暂时看不太清:从这角度来看,“珍惜”二字似乎就变得太轻太傻太见外了。
或许有人会说子欲孝而亲不待啊,感情不外露也不是好事,大家都好好相待、坦诚示爱不行吗。可话又说回来,大家明明都懂珍惜的道理,为什么那么多人还会犯“当时当地感情不外露”的毛病呢?或许人之所以为人,就是性格各异的,就是无法完全相互理解的,就是会在理解之后仍为了某种情绪而假装、犯浑、产生误会和矛盾的,是书中这份脆弱、孤独、胆怯的欲言又止使我们产生了共鸣,否则这场“回忆”就真成了家庭个案、不会如此引人飙泪了。
说到这,忽然想起一个故事,“尔时大梵天王献金婆罗花与世尊,世尊于灵山会上拈花示众,众皆默然,独迦叶尊者破颜微笑”,这“拈花一笑”的寓意众说纷纭,一直以来我心中也隐隐有种想法,不知为什么,这故事翻到最后的时候莫名地就冒了出来。我想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大梵天王献花给释迦牟尼作为他听法的礼敬,释迦拿着那朵花面向众人,“都来听我说永恒之法,可世上又有哪个道理与存在不似这花般朝生暮死?”,这事理众人都懂、也认同,所以又能回应什么?只是迦叶尊者笑了,当然,他脸上的笑亦不能永恒,可谁又能说,在看到、得到那朵又美又香又充满敬意的花朵时,心里没有快乐地、真切地笑过呢?
这种笑,换成泪水也是成立的吧。有苦有乐,瞬息永恒,这或许正是“我”之为我、他人之为他人的原因,也是生的乐趣、有情有感的所在。
所以啊,管它时光与世事的步履停不停,留不留得住,管它有没有错过、有没有过错,在我们心中,那些存在过的人和感情,总会挥之即来、一唤就停的,也别管什么珍惜与否的事儿了,就用自己的方式去做、去咂这滋味,对得起此时此刻的心——至少,这份爱和回忆是独一无二的。
——猫大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