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书坐在一间茶馆里。
这间茶馆实在寒酸得很，统共只有两张桌子，客也只有一页书一个。茶馆外头有个葡萄架，若是晴好天气，下面也会摆几张桌子，然而此时叶子也没有几片，挡不得雨，只能收将起来。
因为没有客人上门，茶博士坐在门口嗑瓜子，老板也不理会。
惊蛰过后，桃花始渐烂漫，许多人趁兴而出，到城外踏春。然而这里远了一些，人少往这里来，其实此处的桃花开得十分好，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粉色的雾气，将山都笼了。
春季雨水也多，一页书坐了不多时，雨便落了下来。他听见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门口。一个人拍手笑道：“咦，这里有间茶馆，实在巧。”
一页书看去，是一位小公子，生得十二分的人才，看样子还未及冠，身着月白锦袍，腰间悬玉，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挑了帘子进来。
他看了茶馆里一圈，目光落到一页书身上，脚步顿了一顿，竟像是要收回去。这时他身后吵吵嚷嚷，又来了人。那小公子无法，只得往前了几步，让出路来。
原来是附近书院的几个学生，出来踏春，山中遇雨，正好到这间茶馆避雨。茶馆里一下子涌进了这许多人，拥挤了不少。这些学生自坐了一桌，小公子一个人，站了一会儿。
茶博士忙着招呼众学生，老板亲自出来，招呼小公子：“小地方让公子见笑了，公子若不介意，可与这位大师同桌。”
那小公子面上迟疑，一页书站起来，对小公子合十道：“大约檀越家中规矩，不好与出家人亲近，贫僧这便要走了，檀越不妨一坐。”
小公子连忙对一页书拱手道：“大师误会，哪里有这许多规矩，只是我恐怕打扰大师清静，大师既然这么说，便叨扰了。”
小公子坐下，老板给众人上了茶。小公子十分矜持，端了茶杯，用扇子掩了，才饮下去。山野乡间，没有什么好茶，不过拿泉水煮的，也有几分味道。
一页书道：“贫僧法号一页书，不知檀越如何称呼？”
小公子犹豫一会儿，道：“鄙姓素，名还真。”
一页书道：“原来是素檀越，返璞归真，果然是好名字。”
素还真道：“大师过奖。”
一盏茶饮完，素还真低头，手中折扇开开合合。他那扇面与一般不同，画的是一副残荷，枯枝半折，莲蓬低垂，寥寥几笔，透出一股衰败寂寥。一页书看了一会儿，道：“素檀越这副扇面颇有禅意。”
素还真蹙眉道：“不过是一个朋友画来玩的，大师这样说是抬举他了。”
素还真又去望窗外。雨一时没有停的意思，几个学生议了一回，便说定轮流讲个故事解闷。他们说得有趣，有市井传奇的，有山妖精怪的，素还真将头转了过去，渐渐听得入神。
几个学生说了一轮，中途歇息，当中有一个最聒噪的，对一页书道：“众人避雨，同处一室，这也是缘分，大师不如也讲一个故事如何？”
一页书面容庄重威严，常人见了他的面便有几分怵头，不大敢与他说话，因此这学生十分大胆了。然而他大胆归大胆，其他人仍旧怵头，心里便有些怪他。不想一页书点头道：“蒙檀越过问，贫僧倒也有个故事。”
众人惊讶，登时一个个正襟危坐，等着听一页书故事，连素还真也来了兴致，默默看向一页书。
一页书道：“从前有个人，他有一位好友，他的好友龙章凤姿，又光明仁慈，乃是世上无二的人杰，他与这好友志趣相投，十分要好，誓约互相扶持，一起匡扶正道。
“然而好景不长，这人得了癔症，脑子坏了，行止癫狂，那好友希冀治他，他却怪罪好友。此人颠乱中认识了一名女子，一心觉得这世间多藏污纳垢，唯那女子纯善，又信了一种邪说，要行邪道。
“他好友不忍他行差踏错，苦苦相劝，他却怒斥好友，更和好友割袍断义，好友见他不肯回头，只得走了。后来好友寻得了灵药，托人给那人服下，他病痊愈了，才恍然当初铸下大错，去寻好友，却得知好友被奸人所害，已然身殁。”
一页书说到这里，便停下了。一干人伸长了脖子等下文，一页书却不再开口。最初那个提议的学生大着胆子问道：“大师，这便……完了？”
一页书颔首。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着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很是费解，素还真也听得一副怔怔的样子。
最终还是那个大胆的学生道：“虽然那人不能见好友最后一面，然而好友既然光明仁慈，一生行正义之事，来世必托生到一个好人家里，平安顺遂。”
一页书听了，竟起身向那学生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郑重道：“借檀越吉言。”
那学生唬了一跳，连忙还礼。一页书坐下后，阖上双目，拨着手中念珠，再不理会众人。那学生与同窗打着眼色，诸人心中都暗想，大师故事里说的那人，莫不是他自己罢？然而无一敢说出来。
一时间茶馆里显得十分寂静，只听得外面滴答的雨声。
先是一个学生打了个呵欠，头一点一点，这瞌睡好似会传染一般，茶馆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连同老板和茶博士，都泛起了睡意，最后连素还真也伏倒桌子上，昏昏睡去。
只剩下一页书，他睁开眼，注视着对面的素还真。一页书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没见过面前的人，欲把他刻到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茶馆门口吹进一阵香风，一个粉衣女子娉娉婷婷，缓缓走了进来。
女子低头向一页书行礼，娇滴滴道：“妾身见过大师。”
一页书只看着素还真，那女子也不起来。
又过了半刻，一页书才道：“你虽为妖精，然而不曾害人，这一回也只是让众人都睡过去，我并不想拿你，你为何要自己撞上来？”他语气平平，一丝喜怒也听不出。
那女子倏地拿出一块帕子，掩面小声抽噎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说道：“妾身只是一个小小的桃花妖，侥幸修得人身，仰慕大师庄严法相，天降喜雨，将大师的步子阻了一阻，这才冒死一见，还请大师体谅妾身一片切切之心。”
一页书道：“草木精怪比之飞禽走兽，更修行不易，既然窥得正道，当勤奋不怠，早日修成正果，不可一味沉溺，将千百年的功夫都费了。”
桃花妖道：“情之一字，又岂是能轻易分辨得清，放得下的。”
一页书向桃花妖望过来，他眉间现白毫，目光如寒冰彻骨。桃花妖跟了一页书数日，却未见过他大威严相，她修为尚浅，着实挡不住，不觉牙齿打战，深深低下头去，身上妖气散乱，眼见就要化出原形。
蓦地一声叹息响起，在此时茶馆里，显得格外绵长。
一页书收了法相，转身道：“素檀越果然非常人。”
那叹息之人，正是素还真。
素还真从桌子上直起身，看了看桃花妖。桃花妖得了喘息，保住人身，十分感激素还真，向他道：“多，多谢公子。”
素还真面上一片不忍之意，对一页书道：“桃树取天地精华，修行数百年，方才小成，她并无恶意，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为她向大师求个情，望大师看在萍水相逢的缘分上，不要罔顾她一片情意。”
一页书表情十分奇异，他看了素还真半晌，道：“我对她并无情谊，若就此应了，岂非自欺欺人，对她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毫无益处；再者，难道每有人对我有情，摆出一副可怜相貌，我便要允应？檀越仁慈，对生灵一视同仁，怎的不为我想想？若我因此修行有碍，又该去找谁说理？”
素还真原是一番好意，却不想被一页书一顿抢白，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眼睛转向别处。
那桃花妖见素还真为她说情，存了一丝希望，不料一页书全然不顾念，回答更是尖锐刻薄，当真是十分无情。桃花妖一时间心灰意冷，含泪对素还真道：“多谢公子为我说话，我……我……”
她去看一页书，一页书却看着素还真，余光也不分出来些。桃花妖忍不住，掩面退了出去。
茶馆恢复寂静，只醒着的人多了一个。
素还真又低了头，玩那折扇。一页书道：“你觉得我很无情么？”
素还真道：“想怎么做，还是凭大师的意思，旁人不好置喙。”
一页书道：“情爱之事，须两情相悦才得合乐，若是有一方不愿，不过徒生烦恼，纵然纠缠，也只是业障罢了。”
素还真手一抖，险险将折扇掉到地上，他结结巴巴道：“想不到大师亦是……亦是……性情中人。”他一时想不出词，胡乱扯了一个应急。
一页书轻声道：“我曾经做过一桩错事，错至弥天，无可追悔。历久经年，如今总算是有了一点体悟，然而过去的事情毕竟挽不回来了。”
素还真听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下头。
一页书又对着素还真坐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些人待会便要醒来，我去看看后面火还在不在，好叫换茶。”说罢便起身走出去。
这间茶馆实在寒酸得很，统共只有两张桌子，客也只有一页书一个。茶馆外头有个葡萄架，若是晴好天气，下面也会摆几张桌子，然而此时叶子也没有几片，挡不得雨，只能收将起来。
因为没有客人上门，茶博士坐在门口嗑瓜子，老板也不理会。
惊蛰过后，桃花始渐烂漫，许多人趁兴而出，到城外踏春。然而这里远了一些，人少往这里来，其实此处的桃花开得十分好，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粉色的雾气，将山都笼了。
春季雨水也多，一页书坐了不多时，雨便落了下来。他听见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门口。一个人拍手笑道：“咦，这里有间茶馆，实在巧。”
一页书看去，是一位小公子，生得十二分的人才，看样子还未及冠，身着月白锦袍，腰间悬玉，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挑了帘子进来。
他看了茶馆里一圈，目光落到一页书身上，脚步顿了一顿，竟像是要收回去。这时他身后吵吵嚷嚷，又来了人。那小公子无法，只得往前了几步，让出路来。
原来是附近书院的几个学生，出来踏春，山中遇雨，正好到这间茶馆避雨。茶馆里一下子涌进了这许多人，拥挤了不少。这些学生自坐了一桌，小公子一个人，站了一会儿。
茶博士忙着招呼众学生，老板亲自出来，招呼小公子：“小地方让公子见笑了，公子若不介意，可与这位大师同桌。”
那小公子面上迟疑，一页书站起来，对小公子合十道：“大约檀越家中规矩，不好与出家人亲近，贫僧这便要走了，檀越不妨一坐。”
小公子连忙对一页书拱手道：“大师误会，哪里有这许多规矩，只是我恐怕打扰大师清静，大师既然这么说，便叨扰了。”
小公子坐下，老板给众人上了茶。小公子十分矜持，端了茶杯，用扇子掩了，才饮下去。山野乡间，没有什么好茶，不过拿泉水煮的，也有几分味道。
一页书道：“贫僧法号一页书，不知檀越如何称呼？”
小公子犹豫一会儿，道：“鄙姓素，名还真。”
一页书道：“原来是素檀越，返璞归真，果然是好名字。”
素还真道：“大师过奖。”
一盏茶饮完，素还真低头，手中折扇开开合合。他那扇面与一般不同，画的是一副残荷，枯枝半折，莲蓬低垂，寥寥几笔，透出一股衰败寂寥。一页书看了一会儿，道：“素檀越这副扇面颇有禅意。”
素还真蹙眉道：“不过是一个朋友画来玩的，大师这样说是抬举他了。”
素还真又去望窗外。雨一时没有停的意思，几个学生议了一回，便说定轮流讲个故事解闷。他们说得有趣，有市井传奇的，有山妖精怪的，素还真将头转了过去，渐渐听得入神。
几个学生说了一轮，中途歇息，当中有一个最聒噪的，对一页书道：“众人避雨，同处一室，这也是缘分，大师不如也讲一个故事如何？”
一页书面容庄重威严，常人见了他的面便有几分怵头，不大敢与他说话，因此这学生十分大胆了。然而他大胆归大胆，其他人仍旧怵头，心里便有些怪他。不想一页书点头道：“蒙檀越过问，贫僧倒也有个故事。”
众人惊讶，登时一个个正襟危坐，等着听一页书故事，连素还真也来了兴致，默默看向一页书。
一页书道：“从前有个人，他有一位好友，他的好友龙章凤姿，又光明仁慈，乃是世上无二的人杰，他与这好友志趣相投，十分要好，誓约互相扶持，一起匡扶正道。
“然而好景不长，这人得了癔症，脑子坏了，行止癫狂，那好友希冀治他，他却怪罪好友。此人颠乱中认识了一名女子，一心觉得这世间多藏污纳垢，唯那女子纯善，又信了一种邪说，要行邪道。
“他好友不忍他行差踏错，苦苦相劝，他却怒斥好友，更和好友割袍断义，好友见他不肯回头，只得走了。后来好友寻得了灵药，托人给那人服下，他病痊愈了，才恍然当初铸下大错，去寻好友，却得知好友被奸人所害，已然身殁。”
一页书说到这里，便停下了。一干人伸长了脖子等下文，一页书却不再开口。最初那个提议的学生大着胆子问道：“大师，这便……完了？”
一页书颔首。
众人面面相觑，皆觉着这个故事有头无尾，很是费解，素还真也听得一副怔怔的样子。
最终还是那个大胆的学生道：“虽然那人不能见好友最后一面，然而好友既然光明仁慈，一生行正义之事，来世必托生到一个好人家里，平安顺遂。”
一页书听了，竟起身向那学生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号，郑重道：“借檀越吉言。”
那学生唬了一跳，连忙还礼。一页书坐下后，阖上双目，拨着手中念珠，再不理会众人。那学生与同窗打着眼色，诸人心中都暗想，大师故事里说的那人，莫不是他自己罢？然而无一敢说出来。
一时间茶馆里显得十分寂静，只听得外面滴答的雨声。
先是一个学生打了个呵欠，头一点一点，这瞌睡好似会传染一般，茶馆里的人一个接一个，连同老板和茶博士，都泛起了睡意，最后连素还真也伏倒桌子上，昏昏睡去。
只剩下一页书，他睁开眼，注视着对面的素还真。一页书眼睛眨也不眨，好像没见过面前的人，欲把他刻到心里。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茶馆门口吹进一阵香风，一个粉衣女子娉娉婷婷，缓缓走了进来。
女子低头向一页书行礼，娇滴滴道：“妾身见过大师。”
一页书只看着素还真，那女子也不起来。
又过了半刻，一页书才道：“你虽为妖精，然而不曾害人，这一回也只是让众人都睡过去，我并不想拿你，你为何要自己撞上来？”他语气平平，一丝喜怒也听不出。
那女子倏地拿出一块帕子，掩面小声抽噎起来，她一面哭一面说道：“妾身只是一个小小的桃花妖，侥幸修得人身，仰慕大师庄严法相，天降喜雨，将大师的步子阻了一阻，这才冒死一见，还请大师体谅妾身一片切切之心。”
一页书道：“草木精怪比之飞禽走兽，更修行不易，既然窥得正道，当勤奋不怠，早日修成正果，不可一味沉溺，将千百年的功夫都费了。”
桃花妖道：“情之一字，又岂是能轻易分辨得清，放得下的。”
一页书向桃花妖望过来，他眉间现白毫，目光如寒冰彻骨。桃花妖跟了一页书数日，却未见过他大威严相，她修为尚浅，着实挡不住，不觉牙齿打战，深深低下头去，身上妖气散乱，眼见就要化出原形。
蓦地一声叹息响起，在此时茶馆里，显得格外绵长。
一页书收了法相，转身道：“素檀越果然非常人。”
那叹息之人，正是素还真。
素还真从桌子上直起身，看了看桃花妖。桃花妖得了喘息，保住人身，十分感激素还真，向他道：“多，多谢公子。”
素还真面上一片不忍之意，对一页书道：“桃树取天地精华，修行数百年，方才小成，她并无恶意，出家人慈悲为怀，我为她向大师求个情，望大师看在萍水相逢的缘分上，不要罔顾她一片情意。”
一页书表情十分奇异，他看了素还真半晌，道：“我对她并无情谊，若就此应了，岂非自欺欺人，对她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毫无益处；再者，难道每有人对我有情，摆出一副可怜相貌，我便要允应？檀越仁慈，对生灵一视同仁，怎的不为我想想？若我因此修行有碍，又该去找谁说理？”
素还真原是一番好意，却不想被一页书一顿抢白，登时脸上有些挂不住，他咳了一声，眼睛转向别处。
那桃花妖见素还真为她说情，存了一丝希望，不料一页书全然不顾念，回答更是尖锐刻薄，当真是十分无情。桃花妖一时间心灰意冷，含泪对素还真道：“多谢公子为我说话，我……我……”
她去看一页书，一页书却看着素还真，余光也不分出来些。桃花妖忍不住，掩面退了出去。
茶馆恢复寂静，只醒着的人多了一个。
素还真又低了头，玩那折扇。一页书道：“你觉得我很无情么？”
素还真道：“想怎么做，还是凭大师的意思，旁人不好置喙。”
一页书道：“情爱之事，须两情相悦才得合乐，若是有一方不愿，不过徒生烦恼，纵然纠缠，也只是业障罢了。”
素还真手一抖，险险将折扇掉到地上，他结结巴巴道：“想不到大师亦是……亦是……性情中人。”他一时想不出词，胡乱扯了一个应急。
一页书轻声道：“我曾经做过一桩错事，错至弥天，无可追悔。历久经年，如今总算是有了一点体悟，然而过去的事情毕竟挽不回来了。”
素还真听了，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垂下头。
一页书又对着素还真坐了一会儿，开口道：“这些人待会便要醒来，我去看看后面火还在不在，好叫换茶。”说罢便起身走出去。
电灯泡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