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经过昨晚一餐饭,燕礼似乎对我亲近了些许。让我今天起兴折腾他的时候,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忍心。
其实我也没干甚么。
估摸着燕礼前去给神剑山庄助阵一事走漏了风声,暗中谋剑的多来使绊子。行至一幽密林间,有二人橫出拦路。这两匪人名头不小,乃号称“八仙”中的“铁拐李”和“何仙姑”。“八仙”这八人各怀残疾,极贪,仗着横练功夫为非做歹。
燕礼自是不惧,可惜旁边还多个我。二仙阴毒的招数尽往我这拖油瓶身上招呼,燕礼带着我飞来飞去。他单手薅着我衣襟,把我甩得像个陀螺。我不爽得紧,想起自己的武功是被谁害的,更不由恼恨起来,在二仙的兵器双双袭至之时,伸手把燕礼颊边的长发别到耳后去。
他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噌地往后躲了一下。叫二仙抓住了个破绽。
接下来的路上,他把眉峰皱成雪白馄饨皮样,不想理我。
“我怕头发遮了你眼睛嘛。”我说。
天色已晚。
我们走的这两天路,已经走了快一半。从荒郊野岭一路过来,人烟变多,也终于有较像样的城镇了。南方吴侬软语的音腔飘在水上,颇有一番意境。
我跟在燕礼后面,不由隐隐盯着他瞧。肩阔而开,骨肌匀亭。若是白袍飘逸,很可能面前的这就是人们对“少侠”二字最初的构想。
然而这幅潇洒丹青,却让我想起腹中曾经的贯穿,兼被这人赐予颤抖的手指和无力的手臂。跌入冰冷的江水前,就看到这样的一抹白影,当时恨不能把手上所有兵器都招呼其上。
但这两日,——一瞬这人也曾把他的剑塞在我手里。我瞪着这给过我致命一击的凶器——震慑了我好久,梦里都时而悬在眼前的,那个“燕”字,现下有只手,帮助我慢慢握紧它。我忍不住去看他,他垂着眼睫,显得一点都不凶恶。便一时有些心虚。说实话,这两天...折腾他得也算够本了。像那种打架之时“不小心”地干扰到他,不下三五次;更有我当街被人拿住手腕,燕礼奔过来几剑赶开那个人,横剑背对我与敌对峙的时候,被我一把贴在后背上...燕礼的脾气真的蛮好,就算被我烦得不行也只是大吼“放开”一下挣开我迎战,还帮我挡掉了几剑,事后默默不理我罢了。换作别人,估摸着直接拿剑指我:“是他们想害死我还是你想要害死我?”...
想着想着,前面的燕礼突然回过头来,道:“你要随我去神剑山庄吗?旁人应该也已知道你与我同行了,难保不会有危险。”
“好啊好啊。那真是劳烦你啦。”我回以一个小心的笑脸,“你别生我气啊,我再也不扰你了...”
到了码头,与船家商量好,这便上了船。
落日在船家的摇橹声中沉进江里去了。只剩水声漫漫的,一下一下撞击在船上。
我靠在舷上往外看,看着天慢慢变黑,就着困意涌上来。本来一切都安详得很,但此行之多舛实在难料。随着小船行至江中,兀地突出一股杀气。
只听嘭地一声,我回头一看,刚才在船头坐着的燕礼已经不见了。再一看,船尾摇船的船夫也不见了。头顶船篷遭人重重一踏,扑簌簌掉下不少草蔑来。整条草船险些给踏进水里去,止不住地在江心打摆子。
转眼间的动荡直让我滚进船舱里。好不容易等稳了些,我扒着舷向外探,那俩人已经打到江边画舫的屋脊上了。刀剑交击之声不绝于耳,那船夫两手各握一弯刀,使得颇是刁钻诡谲。燕礼的单剑冷光闪动,快似银梭。
黑夜里有零星的飘白,缓缓落下来。我一伸手,凉的,还混着雨水。
料峭春寒令人醒,接着画舫那边的热气和脂香缓缓拂过面来,里面姑娘客人们纷纷出来看雪,又惊呼于楼顶上那一团剑光。
风、霜、雨特应景地很快就大了。远处那两道身影愈发模糊,雪沫儿像白粉一样从人的帽檐上、袖摆上、颤动的树枝上抖落下来。下面的人声也愈加嘈杂,偶有呼哨和尖叫。
燕礼约摸还是嫌弃我得紧,把我一人丢在船里。罢了,本护法不计较。先任他这么想吧,待我——如果往后我有机会真正站在他面前的话,带着我的剑——那时不会再怕他。...他会把我记在眼里吗?心里隐约有一个我的位置?
我看着风雪里交击的那两人看得兴起,简直心潮起伏。我这几日挨打不还手、拿剑只会跑的,还兼着被少侠嫌弃,少不得憋着一股劲儿。如今乍见这脆生生的双刀,和燕礼酣酒一般的剑法,哪还想得到什么昔时怪病。耳朵受嘈音一炸,再也按捺不住,拍舷跃起。半路摸来件蓑衣兜头一裹,抓起把铁剑悄作战科。来也!
雪片纷满,我迎着狂风连踏枝杈屋檐,扑向他们。船夫在燕礼剑下频频已近败相,双刀舞得更急。耳畔风声凛冽,在燕礼一剑把那船夫劈下楼顶时,我的剑接替船夫,架在了他的剑上。
他猛地转过头来,黑发张狂。霎时我只觉全身血脉逆流,激动得发抖。
是了!
我蓦地滑后一步,荡开这一剑。随即掂起剑柄转个面,祭起拱腕逐马式,攻杀而去。
快!比刚才更快!金铁崩绞的光声不绝,再一次领略燕礼的可怖,我的右臂连着半个身子都乍时一麻。对面的剑翻卷如电光,又势有千钧,破黑夜而来。我在不容喘息里勉力抵挡,劈开风雪。
屋瓦的碎片激飞,我手抵剑面,堪堪架住燕礼一式劲扫。不得破法,只能借双手之利用己剑拧住燕礼剑身,觑机吐力,冲得对面倒退一步。早料到他回击迅速,没想两剑就这么缠压着...四只靴子从这个屋顶踢踏到另一个屋顶!剑面的反光晃得对面之人眯了下眼,两柄剑粘在一起,交错着碾转着,抵死缠绵一般——我突然觉得这简直像在做爱。剑,烈风,潮湿的雪气。
剑者交流的方式就是剑,比什么都更贴近神魂。
一声响,手中的铁剑不堪重负,啪地断成两截,高高旋起。燕礼剑的余式掀起簌雪,收势不及剐上脚下堆瓦。不料这方屋顶似本来就有破隙,竟脆响几声断裂开来,我二人猝不及防,连着碎椽破瓦一起直堕下去。
我叠在人家身上,蓦地就杀气变为暖香,利风变了软红。燕礼未能适应,身子绷得像铁,犹是拔剑四顾的态势。我忙先一步跳开,环顾四周。
这应当是个角儿的卧房,装点得颇华美,可惜牙珠宝翠散了一地,混着木梁泥灰,有点惨不忍睹。所幸屋内无人,我慌慌张掏出枚银锭放在妆台上,不敢看燕礼,又确确实实感受到这狭小卧间只有我两人的困窘。
一回头瞄见屋内一张琴,质地颇好,顿时心痒痒得,如果我现下想弹首曲子,邀燕礼留下,他会听吗?...最终还是有所顾忌,不待与他言语,便匆匆翻出窗外。
我拖着完全动不了的右手,赶在燕礼小郎之前奔回船上。这突如其来的第二次对剑是黑夜中的惊喜,砸得我头晕目眩,心呯呯猛跳。迅速收拾停当后,船板上啪嗒一响,刚刚和我对战的高瘦的身影挑帘子进来。笠帽下面目半昧,只见人单手倒负长剑,肩上的雪冒着丝丝的寒气。
他这个形象太拉风了,在外面的时候我听到好多少女因为他尖叫和窃语。
打量一番,确定他没发现刚才那个人是我之后,我忍不住凑上去跟他絮叨:“刚才什么情况啊?你怎的跟那船夫打起来了?”
燕礼挑眉:“江湖恩怨。”他因为刚才接连与两人剧烈打斗还有些气息不稳,但眼睛亮亮的,意外地好像心情不错。
“哇…”我不由心情也很好,很给面子地配合,“你们都好厉害啊。你是从小学的剑吗?刚才那几下,太潇洒了!”
他垂眼,偏头一笑,斟了杯茶喝。——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有年轻姑娘看着他尖叫了。
船舱内暖和而安静,听着舱外风大雨大,敲击板壁,可真煽情得很。同处一室的剑客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我看着他,不由想起之前舫顶上这人持剑时的眼睛——极为慑人、极为集中的“意”——那一刻,他眼睛里只有剑。
我直觉他是那种生活里没太多玩乐的人,纷念、杂思极少,于是可以很轻易地就汇中心神,在剑上达到一种“无我”的状态。这是他凌驾于他人之上的重中之重。“心不动”——由此不犯错、不看错、不乱阵脚、不失信心。而大多人,我尤其,一颗心跟长满野草似的,对阵时岂会有十成效果。
我看着对面这个厉害的人额鬓的垂发,又忆起刚才他这番打扮引起了好多少女的尖叫。天啊,我忍不住感叹,他真是个极难得的人...
我想刚才在戏角儿屋子里头的时候,若是有胆量些,说不定真有机会拐他出去一起看星星,或是听听我的琴。现下是机会渺茫了,怏怏地凑近他些,托着下巴:
“诶燕兄啊,你这桩事了了之后,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你以后想干什么啊?感觉你剑术这么好,肯定能赚来好多银子,也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诶。…”
天地间一片寂寂,只听有雪落船篷松松的声音。燕礼依然话不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我。我隐约记得他言,并没有什么大抱负,长辈去世之后只想好好活着,替他们看看河山万里。我有些惊讶,真假尚且不论,我总归羡慕他能平静地说出这些话。
像第一次一同用饭的那个晚上,他说的就不是实话。握世上最锋锐刀剑的手,珍贵还来不及,怎可能碰柴米油盐。他食米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大抵也是因为于他握剑的身手无益。
这些日头里,他偶尔也会问我:“你跟着我做什么呀?”我心神一凝,只听他又淡淡道,“除了剑,我什么也不懂。别看我太重了,会使剑的人何其多,你...”
会使剑的人确实多得很,但他却不是碌碌庸众中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