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梦中醒来。
急促而厚重的喘息声与疾风骤雨交错,她猛地往身后张望,飘渺的黑暗中空无一人。明善抬手摸了摸脸侧,鬓角的发被汗浸透,指腹的触感像贴上了一撮蠕虫。
她端坐在榻上,方才梦中汗涔涔的感觉已无,只是从阴曹地府被拉扯到了一个依旧无光的人间。明善动了动腿,往床边挪了挪,她伸脚探了探,先是触到地面,凉得她立刻缩回脚去。
明善瞬时像是被抽去了骨头,她莫名有些丧气,又有些委屈。世事总是无常,她无端生出这种喟叹,如同她也曾不知愁滋味,一日获灾后才懂得愁苦;又如同她曾五次三番地嫌弃师父,等他老人家真得离了她,她又日日念着;也如同她以为这药庐再不会收纳病人,却来了一位她拒无可拒的楚公子。还如同此刻,她往日规规矩矩地穿鞋起身,这会儿却连鞋都找不到,只剩脚心儿泛着凉。
她赌气般下了地,无畏地踏着步子去寻搁着茶盏的桌,约莫是刚从梦靥中脱出身来,明善这会儿心里扭着一股劲,和自己堵着气,全然不像平日里的淡然模样,倒是像她初瞎了眼时,夜里也是这样的折腾。
壶里没水,明善偏生嗓子渴得疼,她摸回床榻,从靠墙那侧取了一根木杖,又多披了一件外袍,实在寻不到鞋子,她便从床底扒拉出一双夏天穿得木屐。
幸而瞎子无需点灯,明善苦中作乐,倒是抿嘴一笑,往厅中走去。她伸手去开门闸,手下却落了个空,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家里着了贼,往后退了一步,颤颤巍巍举着杖子,还没伸出门缝去,便听得一声“明善姑娘?”。
明善气得直想笑,她恶狠狠地推开门去,约莫是门扉差些撞上楚云旗,那人哎呦一声躲了过去,道:“姑娘何来这么大的火气。”
“我发火还轮得着你管教吗?大半夜的你在这儿看什么星星,真是公子做派,没什意思!”
瞧瞧瞧,定是被吓着了,楚云旗不急着回话,和小姑娘相处嘛,定不能和她们抢着说,等气儿消了再说也不迟。
这会儿风小了些,雨也不急了,雨丝儿卷着院中花草香味往人脸上扑。明善的木杖在地上碾了碾,她实在不想再和这人说一句话了,刚要抬脚去厨房,楚云旗又叫住她。
“我这儿有水,姑娘喝吗?”
“还不是你从我厨房取得水,倒显得是你施舍我了。”话是如此说,可明善还是停下脚步,几步路的便宜她也要占尽了,“喏,给我。”
楚云旗拿起水壶要递过去,手伸到一半又收回,从怀里掏出件白净的帕子,把壶嘴擦了擦,这才把壶送到明善手上。
明善听到他擦拭东西的声响,接过水壶后快快拿起小抿了一口,便还给了他。她早该想到楚云旗喝水的物件是他自己的水壶的,大意了大意了。
“我去歇着了,你要是愿意帮我看门便继续坐着吧。”明善像是只炸了毛的猫,扭头就要走。楚云旗也喝了一口水,却问:“姑娘回去睡得着吗?不如同我聊聊?”
“变成瞎子很可怕吗?”
雨终于不下了,除去雨声的大山其实更为嘈杂,虫鸣鸟叫风声,样样都往人耳朵里钻,让人不得安宁。明善起初也是觉得这些声音都吵极了,闹过也哭过,在师父的温言抚慰中她才恍然惊觉,以后她也只有这些令人烦忧的声音了。
明善还是止住了步子,她其实很不喜欢谁来打断她,偏偏这位楚公子总是干这样的事。她选了个舒服的姿势倚在门边,眼向上抬了抬,好像这样能看到星星。
其实看不到的,今夜乌云笼月,天上半分光明也无。
大抵是师父走后就没人与她多说些话了,说到底明善只不过是个小姑娘,她心里明白自己不该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可她还是说了。谁知道下一次有人造访药庐是什么时候呢?
“当然可怕了。人若是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看不见,便也无所谓了,谁都赠不了他一双眼。可像你我这样,已经知晓大千世界的花花模样,却又被人生生夺去了眼睛,旁人想想就觉得足够可怜了。更何况局中人呢。”
她侧过头去,楚云旗也恰好抬起头来,他一直坐在檐下的小马扎上。如此暗的夜色中,他偏偏觉得眼前明亮了一瞬,又忽而黯淡下去了。
“明善姑娘。”
“嗯?”
他们二人说话语调刻意压着,深山里除却他二人清醒剩下的怕都是些飞禽走兽了,像是怕惊着什么似的,楚云旗把这四个字读得低沉而百折千回。明善下意识地应了,凉凉夜风中她似是没有察觉到自己无意泄露出的小女儿的娇嗔。她的梦里梦外都一样黑暗,所以此刻她觉着自己像在梦里,浑身少了点防备。
“你我境遇还未完全相同,我仍有一丝生机,不知姑娘可愿救我?”
这情感、这咬字实在像极了某年她在梨园听得一出戏,那时台上戏子的唱腔浓墨重彩,实是夸张了,但情意都在里头。而楚云旗这一句说得像俯在她肩头,气息簌簌挠得耳尖儿都痒痒。
可这究竟不是她在发梦,明善站直了,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埃,却是莞尔一笑。
“楚公子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小女子甘拜下风。”
她在等楚云旗说下一句话,她想无论他说些什么好话她都要狠狠啐他一口。拐了这样多的弯子,不就是想求她么。
“求明善小姐救我。”
耿直得很,明善眨了眨眼,却有些啐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