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袭营，帐前战略谋备都与诸将谋划停当，一一分兵部署，成竹在胸，料定今晚取别道劫粮台，潜兵由木果木袭勒乌围，四面蹂入大营。再看三军齐整，阵势已固，又有大风甚雨之利，事必成矣】
【今夜引兵深入诸侯之地，与敌相遇于险，上策乃以武冲为前，又令材士强驽翼于左右。再使三千人为屯，必置冲陈在后，亲领一队兵马抄右径袭寨，马声无嘶，人声也轻，风平浪静后暗蕴杀机。此刻心中不由得意，大业将成，便在此一举，什么索诺木狗贼匪徒，今晚让尔等乖顺纳降，无处遁形】

【兵列左右皆摩拳擦掌，夺道直抄别径，天命所凭，一路顺畅无阻。不及犹疑，随一声低喝，马身已撞入寨前。扬手一抬，便依计行事，早吩咐叶穆兵进右路，我自左杀进寨关，以火把为号是以相应。我军已夺寨门，忽惊见墙楼內空无一人，沟垒悉坏，隘塞不守，恐有伏隐于深草蓊翳，先手忙自勒缰，立喝副将】
后翼何在，且退行之！
【半晌未见火把作应，心生疑窦，骤有人急报说叶穆被困，后军乃陷坳泽窈冥。大惊之下强整容色，紧马腹先退数里，呼人去武总兵处求援，若援兵至，暴疾遁于前者，方有转圜之机】

【未料片刻已过，迎面风利刃如刻，久等未见武总兵至，惊惑之余急抛剑穗于叶穆，欲要向东请援。本以为万事无虑，为保万全只得求兵相应。正踟蹰间，门墙上火光忽闪，焰焰燃动骤烧夜天，策马惊退数步，笑声乍响耳畔，犹像厉鬼嚎哭凄绝惨极，举眼再望时，几疑看错，是索诺木诡谲奇诞身影。一时恍然，竟以为是那城底下的无数枉死鬼魅，狰狞舞爪地向我逼伺而来】
【自稳住心神，天命真龙，麾下有武车骁骑，驰陈锐锋，何惧幽幽鬼影之数！随叶穆厉喝一声，顺风势欲带兵杀出重围，然也这一瞬转而忽过，四围竟皆是诡伏存设之兵，众数影叠，是人是鬼看不分明，都齐声作笑。好似在笑我困兽犹斗在穷途末路，笑我识人不明，用兵无方，笑我一场幻梦，皆成泡影】
【勃怒袭心，一时难遏气恼，恰叶穆之言入耳推澜，长剑一指，策马高纵向前】给我杀！

【纵马急奔，狠意燃如燎原之火，已是肆意戮杀，剑刀挥霍处，早已分不清是汗是血，鲜迹斑痕透浸盔袍，欲将奸邪斩尽。猛抬首时，惊见城上一字弓弩，锐光陡厉照眼，直照出团重围困下满寨邪崇煞鬼，叫嚣着绝厉般的狂喜，让我与他共赴苦道冥途】
【此刻横眉生怒，疯极反是笑起，索诺木等乌合之众，无耻之尤！这断脊之犬，受天命逼挟的苍髯老贼，他居然敢，他怎么敢？！他的命途，难道不是像卓克基折戮的一寨亡灵，理当伏顺死在我剑下。就是四九城衣紫腰金的四面诸侯，皆都朝拜称服，遑论这夷狄卑微之辈，魂魄意志理应受控于我，于朕，生世都跪在我的面前，他——石火之余未及思索，俄而盔胄生凉，凭空一箭直刺肩胛，初时竟恍不觉，挥臂迟缓片刻，眼中但生杀意狠绝，睚眦欲裂！驱马步步逼趋，信手向他一指，扬袖作一请势，狂笑无畏，眸中怨毒恨谑翻腾云海，好如迫临泉台的无常妖魔】
【我恨，如何不恨，我恨这天，这地，原来恶狱业火已猝烧上九重云天，容这等奸党逆行生威，原来天地能让黑白颠倒，意要夺尽我命中注定的乾坤山河。我不信这是既定命数，什么天道有常，轮回有报，我要他死，要天下逆我者都死，要这全寨惶惶百鬼，都给我陪葬！】
【一时耳边阗寂死绝，只听得万箭骤发之声，与之偕来的，是身后炮响欲聋，似有人声熟稔入耳，将旧齿辄唤，挽缰将停，唇畔无端忽扬，竟恍然痴立于此。这时才觉出伤疼绵密细碎，后竟如山陵将崩，痛极绵延至百骸，肺腑肝肠，似万把钢刀搅】

【顷刻地转天旋，数箭陡刺而来，仿佛陷入无尽的暗夜，眼前立着的忽而是卓克基死去的亡魂，忽而是深宫盼儿信的慈母，又忽而是娇妻幼子倚门回首，言笑晏晏等待着远方归来的征人。颓然坠马之时，耳畔响起的是奉先殿亲口许诺的誓言，神龛牌座前，我说，若有愧怍于天地，死于箭矢斧钺之下】
【我不知，这是翻覆酿下的恶果报应誓言，是我狠绝孤行作下的孽数，还是负这嫡长之名，生来注定走上的绝路】
【远处火光息微，天色蓦地凄暗下来，抬眼恍似见四哥的面容。唇舌艰难几翕，我想告诉他万箭攒心，是怎样罔极悲苦的疼痛，是如何生生撕碎人绝望的心魂，我想告诉他这些年的挣扎与无奈，一路背负的万般疲惫，还有与他分别的思念，和甘愿拱手让出的江山。我欲将一府妻小皆托付于他，只恐将来无人照看。我想和他再去通州狩一回猎、赛一回马，斟一壶烈酒，谈笑间指点一回山川，与妻儿下一回江南，我知道再不能了，就像一生置于最末的痴妄，永不会得到上苍丁点的垂怜。箭伤好似层叠汹涌的洪水，迅疾无情地席卷身心，这时再不能说出什么话，但我情知，他定会像从前一样，包容我平生所有桀骜与无常，不堪与任性，最后一回】
【苦痛弥尽，取而代之是愈深的麻木与晕眩，我不甘心，我又怎甘愿，耳畔他在唤我，睁眼竭力看清他的面容。额娘说，大清的巴图鲁从不会阖眼，在他面前我尽是风发之态，从未像如今这么颓丧落魄，是以勉力提起唇角，可好似重如千钧，我做不到了。我本想以金川功业酬他共贺，将意气火种烧燃他暗夜寂寥，可我功败垂成，有母亲妻儿挂怀相念，有许下兄长的笃定誓约，还有我未竞的大业，只是深恩负尽，今生今世再也还不清了】
【眼眉英气消褪无多，我仍定定瞧着他，我要把他的身影面容烙入骨血，还有这金川，这大清的锦绣山河，也许这彻痛肌髓的末了思怀，几分余生残忆，可以带去黄泉幽冥，带去生生世世，下辈子，莫生在帝王家了。却原来，十数年大梦一场，费心尽力逐鹿争鼎，唾手可得的江山大业，我戎马一生，尽乎索求的济世邀名，还有我未偿酬的雄心壮志】
【——不过是，死不瞑目】
——————————乾历十年腊月，豫亲王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