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皊

琳琅阁三楼内阁
皎洁的月光柔和地照进了窗，我独坐窗边，抬眸静静地沉思。月光洒在身上，蒙上一层光辉。将玉钗取下，任那披散的乌发随地而落。近日渐渐感到嗜睡与乏力，腹中的生命渐渐开始成长，便到了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书信已由可靠之人带往银川，想必皓聿已经收到，而自己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皊儿。将她约来内阁，想再好好地瞧一瞧她。

梦里总在下雨，睡不安慰。
我在梦里跋涉，梦里空无一人，只有满地泥泞。雨水自天而降，像个哭不停的孩子，是最惹人厌烦的样子。
我太冷了，于是醒来。
二姊轻声唤我呢，揉揉眼睛，与她一同去了内室，随便找了个坐处，轻轻打了个寒颤，目光有点儿呆。
“姊啊，我方才做了个梦……很不好。梦里你们都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天下着雨，我在泥里。”

四丫头夜里睡不踏实，我担心她会染了风寒，便时不时地过去替她盖一盖被。今日她不知做了什么梦，总是紧蹙着眉头，瞧了令人揪心。我轻轻将她唤醒，转身朝着三楼内阁走去，待她进了门，便把门关好，拿了一床被子，将我俩裹的严实。许久未曾这样与她谈过心，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就这样静静地瞧她，瞧她像往常那般与我说梦里的事儿，我笑着抚摸着她的发丝，因她的话微微红了眼眶。我稳了稳情绪，像寻常那般笑着问她
：噢？你在泥里做什么？

“不知道……”
梦醒了，冷的感觉却还在。二姊拉来棉被，与我一道裹着，似有些暖和了，却还不够。温和的暖意无法深入体魄，驱走渗透骨髓的凄凄寒凉。
“也许是我又梦见小时候了。”
低下头，讷讷地抬嘴角，说不出是不是笑。
“二姊，你恐怕都忘了，我掉进井里那一回……诶，这辈子都没那么脏过，三姊盯着我，恨不得杀了我，只有你不嫌，帮我洗澡，还让我裹着你的被子，等头发晾干。”

小时候的小皊儿是四个姊妹里最顽皮的一个，总是常常一溜烟儿便没了身影。好几次我从外头回来，总能瞧见她脏兮兮地，而我不像三妹，总是严厉地管教她，便只好在三妹发现她之前，将她拉回来，收拾干净了，才让她继续去玩儿。许是想起那次，她掉土里被大姐捞出来的模样太过好笑，想着想着，便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你掉进井里那回，我还以为大姐从哪儿捡回来个野孩子，我还纳闷呢，怎么大姐往家里领个孩子呀。我定睛一瞧，哟，这可不是我们的小皊儿么。
我笑着说道，仿佛回忆起儿时的那一次，那一次，大姐无奈地瞧着她，三妹那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如今还记忆犹新。而我，便揽下了替她收拾干净的活儿，将她从头到脚洗干净，直到露出原本的模样。我望着她，眸子里满是柔和，但嘴上却与她揶揄道
：怎么可能不嫌，但当时那种情形，也只有替你收拾干净了啊，若是让大姐和你三姐替你洗澡，我担心你会沉尸浴池。

有点儿不好意思，头垂得更低，下颌几乎挨到心口了，裹在被里，动不得手，只用胳膊肘轻轻一顶她。
“别提啦！”
明明是自己提的，这会儿却要说她。那阵不好意思劲儿过去之后，又默默裹了裹被子，小声附和了一句。
“要是让三姊动手，说不定就把我扔外头去了！沉尸到不知哪个江河湖海——”
快活地笑起来，心中阴霾稍散，眼珠子望向天花板，顿了片刻，声音恢复了一向的爽朗。
“大姊曾逼问我，到底去井边干什么了？我当时没说。后来三姊揍我，我也没说。你给我喂鸡汤的时候，也问过我，我还是没说。”
转头向她，目光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
“姊，你现在还好奇吗，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跑去井边，谁也没告诉？”

这事儿明明是她先提的，可现在却要我不说。我不由得笑了出来，我知道，她面儿薄，索性也就随了她的愿，不再提此事。我裹了裹被子，将腹部盖的严实，仿佛这样就能将它隐藏起来，如同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我静静地听她悄声附和了一句，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点了点她的脑袋
：你呀，自小便爱到处去玩儿，你三姐才没有你说的这般心狠，到底是胞妹，顶多也就扔到臭水沟吧。
我若有所思地说道，笑地眉眼弯弯，话茬也因这句话后沉静了一会儿，随后又听见她欢快地声音，真好，可自己怕是要好一阵儿听不见了，我回头望着她，笑着说道
：当然，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偷偷跑去井边？

犹豫片刻，而后侧身，轻轻地倚靠在她肩头。眼皮轻轻地阖上了，语气也轻轻的，像是怕吵到哪一个熟睡的人。
“那会儿啊，咱家不是请了个老花匠吗？帮着拾掇阿耶那些花花草草的盆，他有些神神叨叨的，还瞎了一只眼，原本，我是顶害怕他的。”
从头说起，也不怕她没有这个耐心。说好了的，我们有大把的时间，吃饭也好，看戏也好，闲扯也好，裹着一起发呆也好，都可以用来陪伴彼此。
“后来，我发现他会对着咱家那口废井说话，一说就哭，好的那一只眼，流泪更多。他冲井里喊，老伴儿啊，康三娘，你回来罢，回到梦里看看我，啊？我今天做了鱼，我也不自己吃，留在床头，闻着睡觉，你要来看我了，就在梦里，和我一起吃点儿罢……我听着，特别难受，那天回去，一宿都没睡好。第二天，你知道的，我就跑到井边去了。”
轻轻地，咳了一声。嗓子有些咸咸的，大约是晚饭时，酱菜吃多了罢。
“我去喊娘了。”

我怔怔地听着小皊儿说着，当时我们所有人都不知道的秘密，那个老花匠，我早已没了印象，只记得他瞎了一只眼，据说是出了一次意外，而我，也就远远地见着一面，便再没了下文。没曾想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渊源。我任小皊儿靠在我的肩头，轻轻地说着往事，那段谁也不知道的往事。她开始缓缓地说着那件事，从头开始，一句一句，慢慢地。我想多听听她的声音，多感受感受，她靠在我肩上的感觉。小皊儿，对不起，今夜过后，我便要独自踏上一段旅程了，这段旅程的结果是好是坏谁也不知，而我，只能一路前行。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话，直到她说到最后，方才笑着答道
：所以，你也学着老花匠的模样，去那口井里唤阿娘了？结果阿娘没唤着，还差点儿把自己丢里边儿。还好有大姐，不然我们可都要急疯了。你不知道吧，你三姐啊，别看她那个人平日里总是对你严厉，其实那次她比谁都紧张你，你不见了，她疯了一样的去找你，所以你回来的时候，她才用那样的眼神瞧你。
说着，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着实是被你吓着了啊，她都哭了。

她说起大姊与三姊，我又岂能不知，她们其实对我十分疼爱，只是性格使然，故有不一样的表现。我也曾偷偷想过，换作是我，什么时候最想把月荒打一顿？
一定不是她和我顶嘴的时候，也不是她用撒撒威胁我履行诺言的时候，更不是她多吃一块蜜瓜，或者吃了大半的葡萄的时候。
真正让我气到发抖，想要给她一点教训的，恐怕是她忽然不见了的时候罢。
幽幽一叹，语气并不沉重，只是淡淡地应一声：
“我知道。”
我知道，你们都待我好，所以我才舍不得离开，舍不得你们每一个人离开我。
“姊，我从未因二姊凶我而怨她，哪怕是她最气、打我最狠的时候。我只是挺后悔的，曾让她那么生气，后来也想过，是不是因为我太烦了，她便进宫里去了，不再管我了？想到这个的时候，我才生气，明明知道自己可能是胡思乱想了……可就是生气，没法子不难过。她就这么走了，不知道何时回来，也不常写信……我就受不了这个……”

小皊儿说的每一句话，都让我觉得，我这个做姐姐的，对不起她。她说舍不得离开我们每一个人，我又何尝不是？我轻轻叹了一声，头顶着她的，在她瞧不见的地方悄悄抹去了眼泪，静静地听完她的每一句话，许久后才开口
：不是的，你三姐进宫，是为了我们姜家。我们小皊儿这么可爱，怎么会嫌你烦呢？别乱想了。
我笑着摸摸她的头，轻轻抽噎了一下，而后缓缓道
：小皊儿，若是哪一天，我也不见了，要很久很久才回来，你会不会怪我？

“那你得写信。”
几乎是脱口而出，完全不假思索的。我最怕分离，要是没办法不分离，起码不能杳无音讯。要是有空，多写几页纸，我可以翻来覆去地看，将哪怕是一句无关痛痒的闲话都背出来……
就像三姊，在信里说她床板太硬，睡得不好，说那床板“糙如树皮、硬如嶙石”，我便记得，有一阵儿，还总拿这事说笑……
可是，为何我有一种隐隐的不安，是关于二姊的——
我好像要失去她了。
忽然卷着被子，与她抱作一团，用力很猛，软绵绵的被子却做了缓冲，我和她抱在一起，我恨不得和她粘在一起。
“姊，你……”
不敢说。
不敢真的问出来。
我曾有那么多次，又霸道，又娇蛮，又撒泼耍赖，要她答应我，以后都和我住在一起，哪怕嫁人，也不要太远，最好就在这个坊里，大家可以天天见面。
可是，现在呢？
“姊，你……你把这个拿着罢。”
从手上褪下一只金钏子，不由分说，往她腕上套去。
“大姊说我性子太野了，送这个钏子，说或许能勒住我……现在是你的了，姊，不许还回来，你一定要戴着它。”

：好，我答应你。
同样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便将这话接了过去，接过以后忽觉得太过顺畅，咬了咬唇，沉思了一番，不知如何解释。小皊儿最受不了分离，因此自己不想走的时候她哭泣的模样，而我又不得不离开。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迟早有一天，显怀的肚子便会藏不住，那时若是被人知晓，败坏名声是小，若是连累了阿耶，连累了姜家，连累了姐妹们，那自己真是万死也难其咎了。犹记得当时三妹寄家书回来，信上说着自己有多惨，还被小皊儿笑了好久，可自己明白，那是她在思念她三姐，不然也不会连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都倒背如流。而这一次，我却不能常常寄信给她，且不说不能告诉她我去了哪儿，若是她瞧着信了，便来寻我，那阿耶定是要罚她的。
我瞧她将我与她一块儿裹的紧了，像是怕我会丢一般，我也不由得朝她近了些，许是亲生姐妹的心有灵犀，我此时此刻，能明白她内心的不安与无助。我合了合眼，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便只好同她说道
：哎，你知道崔皓聿吗？就是那个与我自小一道儿长大的那个。
我轻声问道，只见她取下了她常佩戴的金钏子，这是大姐送给她的，宝贝的不行，可如今，这金钏子却由她戴在了我的手里，我望着她，许久不语，终是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道
：你把这个送给了我，日后没人管你了，你若是再野起来，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