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容吧 关注:12,145贴子:328,994

阴客 作者:木苏里

只看楼主收藏回复

文案
“活得太久一不小心就扭曲了”攻X“近墨者黑想不扭曲也难”病弱受【大误
康和医院三楼拐角处的法医门诊室上贴着一张排班表:
周一、周三:市公安局;周二、周四:区公安局
当然,这只是常人眼中所看到的。其实在这之下,还有一句话……
上面写着——每月十五,阴客到,过期不候,行踪另寻。
某月十五,殷无书站在桥边一块黑石上远远冲谢白道:“自从你住到这鬼地方之后就再没让我进过门。”
谢白抓着门边,面无表情:“说完了?”
殷无书:“好歹我含辛茹苦养了你小一百年。”
谢白冷着脸:“所以呢?”
殷无书:“门板拍轻点?”
谢白二话不说抬了手,“咣”地一声封了门,动静大得石桥都抖了抖。
殷无书:“……”
注:1vs1,结局HE,
通篇扯淡、通篇扯淡、通篇扯淡【重要的事说三遍】
内容标签:强强 灵异神怪 情有独钟 现代架空
搜索关键字:主角:谢白,殷无书 ┃ 配角:立冬,娄衔月,洛竹声,等等 ┃ 其它:灵异,养成


1楼2017-04-27 19:18回复
    第 1 章
      临市真正进入初冬,往往是在十一月末梢。
      刚入夜,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潮湿气一下子重了起来,阴嗖嗖的,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这种天气,谁都不乐意在外逗留,但总有那么些个例外。
      “尸检报告搞定,今天总算能踩着正点下班了。要不聚个餐?年底指不定得忙成什么样儿呢,现在不聚下次得等开春。”办公室里有人这么提议着。
      几个同事七嘴八舌地讨论了片刻,而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朝这边招呼了一声:“小谢一起去吧?你来这一个礼拜我们还没来得及迎个新呢。”
      谢白脱下身上的白大褂,套上外套。黑色的羊呢大衣和鸽绒灰色的围巾衬得他皮肤白而素淡,眉眼间有股冷冰冰的味道。
      他似乎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同事口中的“小谢”是在叫谁,转头看了他们一眼,道:“不了,谢谢。”
      他说话声音一贯不大,像是不爱费那个力气,音质听起来凉丝丝的,和他总是毫无感情如两潭平湖的目光一样,冷而沉寂,实在不太像个二十七八的年轻人。
      “也是,你这两天咳那么厉害,这天又冷,回去吃点药好好睡一觉。”同事们也没再劝说,嘱咐了一句,便纷纷收拾好东西,跟在谢白身后出了办公楼。
      自动感应门一开,外头潮湿的寒气便直扑过来,谢白皱着眉闷闷咳了几声,抬手拉了拉围巾,掩住了瘦削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他们所在的法医中心位于临市西郊一条不起眼的小街上,鸟不拉屎鸡不下蛋,偏僻又冷清。离这最近的公交站台大约五百米,需要穿过街对面的居民小区,离这最近的商店和餐馆也同样如此。
      谢白朝对面灯火煌煌的小区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撑起一柄黑色的伞,下了台阶脚尖一转便朝右边拐去。
      “诶诶诶!小谢你往哪儿走呢?”同事在后面哇哇叫着。
      谢白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地答了一句:“回家。”
      他来这里一个多星期,恰好撞上了两件棘手的案子,人人都在加班,回家时间并不同步。说起来,这还是头一回他和其他人一起走出这栋楼。
      “嘿——这倒霉孩子!那边既没公交站台,又没出租车愿意来,一条路走到底直通芽山公墓,你回的哪门子家?”几个同事看起来都比他年长,自觉要照顾着点年轻人……
      尤其是看起来路痴得令人发指的年轻人。
      谢白还没走两步就被赶上来的同事一把薅住了肩膀,不由分说往回拉,还十分不见外地评价了一句:“你是不是傻!”
      谢白:“……”
      他活这么大,除了今天,只有两个人说过他傻,上一个这么说的,坟头的树已经一层楼高了,两个人才能合抱过来。而第一个这么说的……
      想到第一个,谢白的眼皮便是一跳,脸色倏然沉了下来。
      他垂下目光,皱着眉让开那个同事的手,但也没再继续往右边拐。
      事实上,他根本不认识这边的什么路,也不是真要回家,只是为了避开旁人,选了最黑的一条而已。但既然别人已经这么说了,他再在众目睽睽之下奔着公墓去,那恐怕脑子不是有病就是有水。
      “走吧走吧,这边。”自来熟的同事招呼他过马路,朝居民小区西门走。
      谢白的目光从伞沿下透出来,扫了眼那个小区,略有些厌弃地顿了一秒,这才沉默着跟上了几个同事的步子。
      “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还有人在楼下烧纸钱啊?”一个同事刚走到小区门口,就冲左手那栋楼下努了努嘴——那里有个打着伞蹲着烧纸的身影,袅袅的纸烟在不大的雨里被打散成一片迷蒙的雾气。
      “我看看……哦,今天下元,怪不得!”另一个同事扒拉着手机屏幕,翻着日历回了一句,“不过这个点冒雨下来烧纸也是够拼的,这种天谁乐意在外头晃啊,你看这小区今天安静的,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最后一个走进小区的谢白:“……”
      鬼影子都看不到……一个?
      他看见全小区熙熙攘攘、近乎把花坛和道路都挤满了的阴鬼同时转头,默默看向了说话的这位同事,眼神和表情就好比黄鼠狼盯着鸡,深情款款,其乐融融。
      这天是阴历十月十五,下元节,民间焚香烧纸的祭祖日,又称九曲黄泉界的黄金周。
      一般来说,一入夜,大街小巷就会被上来抢纸灰的阴鬼挤得水泄不通,有家养的、有野生的,和春运一样的七月半相比,熙攘拥挤的程度大概只少了那么一点点。
      而每逢这种日子,整个临市最为拥挤的地方,就是这一片小区。因为这里十来年前是一大片坟岗,无数阴鬼对这里有着谜一样的归属感。
      好在十数个鬼差一直往来巡逻,手里拎着的缚鬼链末端在地上重重地拖着,发出铿锵尖锐的金属声,形成了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有两只阴鬼脑袋已经横在了谢白面前,细长血红的舌尖从嘴角漏出来,沿着青白的嘴唇舔了一圈,仿佛下一秒就要张口将谢白的脑袋撕扯下来拆吞入腹。
      结果路过的鬼差一个猛虎扑食窜过来,面无表情地伸出两只手,揪着那两只阴鬼蝌蚪似的尾巴沿,拖死狗似的拽了回去。
      阴鬼:“……”
      谢白打着伞,步子不见半点停顿,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好像他真的连“一只鬼影子也没看到”。
      小区方方正正的,面积算不上大,从西门横穿过去走到东门不过五分钟的时间。
      看了一路不太下饭的阴鬼死相,谢白依旧保持着一张冷脸,不远不近地走在同事身后,丝毫没有参与聊天的兴趣,平静而淡漠。
      直到快到东门的时候,他掩在伞下的目光才微微动了一下,朝右手边的花坛里扫了一眼。
      在路灯映照下,花坛里一黑一白两个身影清晰可辨。不同于眼珠子乱滚模样磕碜的阴鬼,那两个看上去很有人样。
      黑的那个穿着不起眼的厚夹克,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有些落魄。他正跪在地上,整条手臂几乎都伸进了湿泥里,像是在深处往外掏着什么东西。
      而白的那个则穿着一身长袍,双手笼在袖子里,蹲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催促着:“诶,风狸你快点儿,掏个妖尸这么墨迹,简直坏了咱太玄道的名声!”
      穿着黑夹克的风狸一边掏一边从牙缝里反驳:“光看不动手,要不要脸?”
      白衣人特别要脸:“你丑,你动手。”
      风狸:“……”
      那白衣人兀自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时间差不多了,你在这先掏着,我去叫人。”
      风狸甩了甩脸上的泥水,顺口道:“叫谁?殷老大?”
      谢白握着伞柄的手动了一下,微不可察。
      与此同时,就听“呼——”的一阵风响,整个小区里熙熙攘攘的阴鬼瞬间跑了大半,连近处的两个鬼差都没了踪影。
      “嘶——我刚才是不是耳鸣?怎么好像听到了太玄道和殷无书?”稍远一些的一个鬼差掏着耳朵,一脸茫然地捅了捅另一个的肋骨。
      风狸和白衣人一脸无辜地住了口,默默扫了一圈四周。
      因为太多阴鬼一溜烟跑了的缘故,雨丝的方向被吹得微微有些倾斜。谢白一脸平静地将伞朝右边偏了偏,挡住雨的同时,刚好挡住了风狸和那白衣人滑过的视线。
      他们两人口中所说的太玄道,是很久以前从直符灵动界分出来的一个机构,自创立起,就从勾陈大帝那边接了群妖万灵的主管权。
      按理来说,一般情况下,九曲黄泉界的那些鬼煞阴司并不在其管辖范围内,本不应该会怕。
      可无奈太玄道有个十分特殊的老大,叫做殷无书。
      传说他是上古时候诸神伊始、天地间最纯最烈的那道阳气所化,非神非人非仙非鬼,三界六道都管不着他。
      这位外挂哪哪都好……唯一遗憾的是,他在漫长的岁月里,一不小心活成了一朵变态。
      最要命的是,这朵变态福寿绵延,众人死绝了他还能挺着当遗产。
      长久以来,殷无书这个名字稳居各界黑名单榜首之位,一骑绝尘,甩后面的人十万个马脸那么远。
      一直到近几百年,才出现了个黑名单二号紧随其后……
      谢白跟着那几个毫无所觉的同事走到了东门大门口。
      “小谢,那我们就先去吃饭了。”同事抬手指了指街对面的一家私房菜馆,打了声招呼便过了马路,还不忘回头嘱咐一句:“车站往右拐,可别再走岔了!”
      谢白举着黑伞站在雨中,看着那几个同事陆续进了店,这才转身。从他所站的角度,不用偏头,余光就能看到花坛里忙活着的两位。
      那个白衣人的声音轻飘飘地传了过来:“找老大干什么,他那么挑剔,这种湿哒哒脏兮兮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来?更何况今天还是十五……哦,你刚来可能不知道,咱老大十五一贯不乐意出门。”
      他顿了一下,拎着白袍子站起了身,接着道:“我当然是去请阴客。”
      话音刚湮进雨里,就听又是“呼——”一阵风响,小区里剩下的阴鬼瞬间跑得干干净净,一根手指头都没剩下。
      很显然,白衣人口中的阴客,也在各界黑名单上,不巧,堪堪排在殷无书后面,正是传说中近百来年直逼头名的那个二号人物。
      谢白看完闹剧,毫无感情收回了目光,他拉了拉围巾,又闷闷地咳了几声,握着伞柄的手指清瘦中泛着一点儿青白色。
      殷无书……
      他盯着空茫中迷蒙成片的潮气,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每逢十五一贯不乐意出门?
      谢白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听起来莫名有股嘲讽的味道。他垂下长长的眼睫,眼里的情绪掩在阴影里辨识不清。
      在原地沉默着站了片刻,他才抬脚右拐,沿着小区院墙的外围,走进了一片没有路灯的黑暗里,接着连人带伞,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2楼2017-04-27 19:21
    回复
      第 2 章
        数秒之后,临市康和医院门诊大楼的某个角落突然亮起了一豆烛火,荧荧煌煌并不显眼,乍一看,就像是过路的车灯投射在窗玻璃上的光斑。
        按位置来看,是三楼拐角处的法医门诊室。
        这间诊室平日里算不上忙碌,门上贴着一张A4纸打印出来的排班表,恰好将那块可以望进门里的玻璃蒙了个严实。排班表上松松印着两排字:
        周一、周三:市公安局
        周二、周四:区公安局
        当然,这只是常人看到的。实际上在这之下,还有一排描着金的蝇头小字——“每月十五,阴客到,过期不候,行踪另寻”。末尾郑重地盖着一方殷红的印章。
        就因为有这张破纸在,谢白才回回都不走正门。他怕他一个忍不住,就会顺手把那排官方得直冒傻气的描金小字撕了。
        可那印章毕竟不是他盖的,冒然撕掉多少有些驳前人面子。
        此时的谢白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室内,他背对着门站在窗边,不紧不慢地理着手里的那柄雨伞。伞面上细碎的水珠在触碰到他手指的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他的指尖吸走了似的。
        就在他理好雨伞的瞬间,木质的诊室门被“笃笃笃”敲了三下,间隔一声短两声长,很有节奏感。
        接着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大人,十五又至,一月不见,过得可好啊?”
        这声音熟悉得很,片刻之前,谢白还看到声音的主人毫无形象地蹲在花坛里,笼着袖子贱兮兮地说:“你丑,你动手。”跟现在的拘谨有礼简直天差地别。
        谢白没有丝毫要出声应答的意思,甚至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整理好的那把雨伞在他手中倏然化成一片黑雾,又被他苍白的手指从中一挑,分成长长的两缕。他低着头,一圈一圈仔细地将黑雾从指尖缠到手腕,一点儿缝隙也不留,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一副贴合皮肤的手套。
        门外的人安静了不足半刻,嘴便闲不住了,隔着一层门板道:“大人,殷老大让我代问你好,可惜他最近正忙,时间不候巧,不然一定亲自来。”
        谢白刚好缠完手腕上的最后一圈,闻言动作一顿,终于开口道:“累么?”
        门外的人茫然道:“啊?什么?”
        谢白垂手抬头,同样的黑雾绕上了他的双鬓,化成三指宽的黑色绷带,蒙住了他的双眼,前后缠了三圈。
        刚蒙严实,诊室的门锁便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猛地弹开,而后“砰”地撞上了门外的倒霉鬼。
        “嗷——这破门谁换的!上个月还朝里开呢,这个月怎么就反了?!”白衣人捂着鼻子在敞开的门外直蹦直跳。
        谢白从窗边转过身来,稳步走到了白衣人面前,好像蒙着双眼丝毫不影响他的行动一样。
        白衣人下意识朝后让了一步,捏着被撞得酸唧唧的鼻子,瓮声瓮气泪汪汪地道:“大人你刚才说累啥?”
        “我说……”谢白朝他偏了偏头,道:“替殷无书编了一百多年的瞎话,他给你加工资么?”
        白衣人:“嘤~”
        谢白懒得听他哭,抬脚就要走,结果被他一把薅住了袖子:“大人你地点都不问,这是要往哪儿去?”
        “去分尸。”
        答完,谢白手指尖刀光一闪,干脆地削断了被白衣人揪着的袖口,而后大步走到走廊边,全然不顾三层楼的高度,单手撑着栏杆便翻身跳了下去。
        白衣人捏着破羊呢的手一抖,飞扑向栏杆:“……分谁?!”
        “抖什么?总不至于是殷无书。”谢白在消失的同时凉凉地回了一句。
        “别人是不敢,您的话,那可就难说了。”白衣人嘀咕着,也忙不迭跟着跳了下去。
        远在临市另一头的海蓝小区西门,风狸恍然听到了自家老大的名字,浑身一个激灵,自墙角根的阴影里一蹦而起,一手堵着鼻子,仰脸冲声音来的方向看过去。
        结果就见一团黑雾伴着万千鬼哭兜头笼罩下来,风狸猝不及防被狂啸而来的阴风糊了一脸,满头短发一下子被掀到脑后。
        他在狂风中努力眯着眼,就见一个高瘦的人影从浮空的黑雾中落下来,稳稳地站在他面前,脚刚踩实便抬手五指轻轻一抓,做了个“收”的动作。
        阴风骤停,黑雾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瞬间缩小到窨井盖儿那么大。
        “等等等!先让我出来再收!”鬼哭狼嚎一样的喊叫从黑雾里传来,而此的黑雾已经又缩了一大圈。
        刚落地的谢白手指一顿,黑雾果然停了下来。
        紧接着,白衣人从缩成饼大的黑雾里艰难地挤出了头,龇牙咧嘴地喘着气:“感受到了生孩子的苦。”
        谢白:“……”
        他想也不想地又把手指收了收。
        白衣人“噗——”地一声直接漏了气,像极了一只被掐了脖子的炸毛鸡。
        风狸连鼻子都忘了堵,一脸诧异地张大嘴,好半天才指着白衣人道:“立冬?你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搭便车没见过?”被喊作立冬的白衣人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又扭头冲谢白道:“要断气了真要断气了,快松一点儿大人!”
        谢白动了动手指头,黑雾陡然一张,颠了两下,抖麻袋似的把立冬抖落在地,而后彻底被收了起来,没了踪迹。
        一听立冬喊“大人”,被阴风吹懵逼的风狸这才想起来立冬是去请人的,站在这里的是谁自然也不言而喻。
        他进太玄道还不足一个月,这是破天荒头一回当面见人,他看谢白双眼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便下意识收了声,冲趴在地上的那坨立冬挤眉弄眼,指着谢白,用口型无声问道:“阴客?”
        立冬从地上爬坐起来,一脸蛋疼道:“对!你干嘛挤眉弄眼,大人能看见。”
        风狸:“……”
        谢白没有搭理这两人,他转过头,蒙在黑布下的双眼微微一扫四周,便很快定格在了约莫五米开外的地方。
        三层黑布弱化了寻常东西的轮廓,不寻常的东西便显得尤为突出,比如那处地上落着一个散着微光的圆点,远看像一枚蒙了尘的夜明珠。
        谢白抬脚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在圆点面前止步蹲下了身。
        风狸嘀咕了一句:“还真看得见啊!”便抬手堵住鼻子,跟立冬一起快步跟了过来。
        一到近处,立冬登时“呕——”地一声,一把捏住鼻子,安静如鸡地缓了两秒,而后崩溃地问谢白:“这味道闻得我都要有妊娠反应了,需要我帮你捂一下鼻子么大人?”
        刚说完这话,他自己就先愣了一下,而后默默背过头去扇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呸——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白也不知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的,居然回答了他一句:“免了,我闻不到。”
        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没回头,注意力还在地上,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顺口答了一句,没有什么别的情绪。在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手指之下,有一坨血肉模糊的东西堆在他面前。
        那是一具妖尸,死状有些惨不忍睹,它死的时候,大概正从人形向原型过渡,却被人在眨眼间打断了,于是变成了这个看不出轮廓形状的诡异模样,又被弄断了全身的每一处关节、打碎了每一根骨头,扭摆成现在这副圆盘似的造型。
        谢白的手指虚虚沿着边缘走了一圈,而后轻轻一拨,一块看不清原样的肉就翻转向了另一个方向,这大概是这妖尸的脑袋。
        之所以说大概,是因为这具妖尸全身上下已经找不到一块好皮了,被人用尖利的东西划了密密麻麻的血口,细看像是叠加了无数道符文。
        立冬瞄了他一眼,见他没有继续开口的欲望,便捏着鼻子试图再往他身后凑一凑,好仔细看看妖尸。结果他头还没探过去,就听风狸傻不愣登地接着之前的话问了一句:“闻不到味道,为什么?”
        话音刚落,谢白落在妖尸心脏部位的食指便是一顿,而后像是听见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情一样,转过头来,轻声道:“为什么?”
        蒙在他双眼上的黑布交错着缠了三层,上盖至眉毛,下蒙住了大半鼻梁,旁人看不到他眼里的神色,只能看见他白得近乎没有血色的下半张脸,还有淡色的嘴唇。他的嘴角此时是微微翘着的,有股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就带着这点笑意,微微凑近了风狸一些,又问了一句:“你真想知道?”
        风狸莫名有些毛骨悚然,朝后让了让,他眼神朝旁边飘了飘,就见被拨到一旁的立冬在谢白身后疯狂摇手,一脸“你是***吗!!!”的表情。
        “不不,大人的事情哪是我能随便乱问的,大人你继续,当我不存在。”风狸猛摇头,干笑了两声冲那具妖尸比了个手势,“请。”
        谢白没动,风狸和立冬两人都大气不敢喘,也跟着僵在那里,全身关节都好像被冻住了似的。
        过了好半晌,他才收了嘴角那若有似无的笑意,又变成了之前冷冰冰毫无表情的模样,转头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妖尸上。
        风狸无声地长吁一口气,背后被不透气的夹克闷出了一层冷汗。
      立冬背着手,拇指食指并着一搓,搓了个小纸团丢到了风狸身上。那纸团触到风狸手上的皮肤时微光一闪便融了进去,接着,风狸听到自己脑子里乍然响起立冬的咆哮:“这问题是禁区!禁区!下次再问为什么我就该给你收尸了小撒比!”
        风狸:“……”
        他也立刻搓了纸团丢回去,问道:“我哪知道,这是我第一次见活的阴客,下次注意。不过……传说他这人冷得要死,会把不熟的人完全当空气,今天看他对你对我好像都还好?没有传说的那么夸张。”
        没过一秒,立冬的纸团又来了:“哦,传说确实不假,不过咱们太玄道的人有特殊待遇。”
        风狸:“更熟悉一点?”
        立冬:“更想弄死一点。”
        风狸:“……”
        背对着他们的谢白似乎对这俩暗地里的交流一无所觉,他抬着左手食指在妖尸某个部位轻轻勾画了一下,同时右手一挑一揭,一片皮肤便被他完整地揭了下来,在路灯的映照下,薄得透光。
        他将这片划有密集符文的妖皮折叠两道,又凭空抖出一张布帛将其包裹起来,而后干脆地一把掏进妖尸胸腔里,将那枚散着黯淡光芒的圆珠挖了出来,和妖皮一起收了起来。
        取完这两样东西,他不紧不慢地一圈圈拆了左手包裹的黑色布条,而后将裸·露出来的手整个儿覆在了妖尸上。
        “滋滋”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听起来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倒进了油锅里似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妖尸在他手掌下迅速化开成一滩浓稠的血水,而后被吸进了他掌心里,半点儿痕迹也没剩下。
        风狸:“……”
        谢白重新裹好左手,而后站起身掸了掸大衣下摆看不见的灰尘,冲立冬道:“当中有些蹊跷,我回去再仔细看看,你们该交差交差吧。”说完也不等他们回答,便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他径直从旁边的小区西门出来,拐到黑森森的一条小路上,很快便隐没在了黑暗里。不过他并没有急着离开,反而步子越走越慢,最终有些迟疑地停了下来——
        刚才妖尸被吸干净的时候,他在当中捕捉到了一丝熟悉的东西,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上一次见到那东西已经是百来年前的事情了,遥远得他几乎记不清了。他站着考虑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转身往回走。
        就在他快要走回灯光下的时候,他透过小区院墙生锈的栅栏,看见立冬和风狸还站在花坛边,立冬正对着手机讲话。就谢白的耳力来说,听到讲话内容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就听立冬说道:“图发过去了,老大你收到没?有什么问题么?怎么突然对我跟风狸挖的坑感兴趣了。”
        很快,立冬的手机“咻”地响了一声,显然收到了新消息,也不知是心太大还是怎么的,立冬在手机上点了一下,居然就这么把对方发来的消息公放了出来。
        就听一个低沉的男声说了个“小”字,就突然被掐断了。
        尽管只有这么一个短促的音节,谢白垂在身侧的手指还是无意识地动了一下,像是想攥起来又停住了。
        立冬聊着的人毫无疑问,正是殷无书。
        谢白脚下的步子没停,很快便进了小区大门。不过他走路向来悄无动静,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定的气息,这个角度下,风狸和立冬都是背对着他,自然一个也没发现他已经折返回来了。
        殷无书掐掉了之前那条消息,转眼便传来了下一条:“阴客走了?”
        立冬按着手机屏道:“走了啊。”
        殷无书又传了一条消息来,语气平平,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嗯……你俩在那里等两秒,我现在过来。”
        风狸惊讶:“啊?老大要过来?不是说每逢十五不出门么?”
        立冬“啧啧”两声,一边说着“你懂个屁!”一边转过身来想看看花坛里风狸掏妖尸时挖出来的坑,结果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眼前的谢白。
        立冬:“…………………………………………”


      3楼2017-04-27 19:25
      回复
        第 3 章
          他举着手机,一脸一言难尽的懵逼相,发消息也不是,不发消息也不是,最终干笑了一声,道:“大人你……你落什么东西在这了?”
          平时碰到一些尴尬的场景,若对面站着的是其他人,谢白必然视若无睹,径自做完想做的事情后转头就走,理都不会理;若对面站着的是太玄道的人,那他少不了要出言刺上两句。
          可这回他却一反常态,非但没讽刺,居然还回了立冬一句:“发现点东西,不过既然殷无书要过来,我就不多此一举了。”说完扭头就要离开。
          这种季节的雨天本就阴湿得很,偏偏不知从哪儿又吹出一股子邪风,冲得谢白忍不住又咳嗽起来。
          “大人——”立冬忍不住担心地叫了一句。
          谢白却根本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他的脸色依旧冷漠,步子却有些急,根本都等不到走进暗处便抬手甩了片黑雾出来,一边掩着围巾抑制咳嗽,一边抬脚就朝黑雾里迈。
          结果那片浮空的黑雾突然被冲散了,就像真正的烟雾一样化开在空气里。
          一个高大的人影取而代之,站在了黑雾原本浮着的地方,脸都没露全就带着嫌恶的语气“啧”了一声道:“这一脚的泥水简直——”
          谢白猛地刹住脚,整个人都下意识朝后让了一步,哪怕再迟一秒,他就要撞到来人的怀里去了。
          “……小白?”黑雾刚散尽,面前的人便掐断了话头,惊讶而又有些迟疑地叫了一声。
          谢白下意识地抬起头,差点儿就要应声。然而那个“嗯”在他喉咙底滚了两圈,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殷无书……
          平时张口就能说的名字,在这种时候却叫不出来了。毕竟百来年前,谢白从来没这么连名带姓地叫过这个人,而百来年后,他又太久没再见过这个人……
          谢白冷着脸把咳嗽闷进胸腔里,干脆地略掉了这声久违多年的称呼,沉默着没说话。
          看殷无书的表情,他显然也没想到“已经走了”的谢白会站在这里,他的左手甚至还没来得及放下,修长的五指间松松握着一方鸽灰色的布帛。
          这模样谢白再熟悉不过,以殷无书挑剔至极的性格,来这种妖尸气味还没散尽的地方,即便他封闭掉嗅觉,也还是会象征性地掩住口鼻,好像在恶劣的气味中直接张口说话舌头就会烂掉似的
          谢白沉默着不搭腔,他也没急着开口,而是目光一转不转地盯着谢白看了好一会儿,才略微动了动,偏头扫了眼缩在花坛边的两坨人影。
          立冬讪讪地道:“老大你来得好快啊。”
          风狸跟着叫了一声,就又蹲回去守着挖出来的那个坑,眼观鼻鼻观口地假装自己不存在。
          殷无书从鼻腔里“嗯”了一声,算是答应,就又把目光投到了谢白身上。
          这人个头高得很,看谁都要半低着头。
          他的穿着打扮和街上的常人无异,铁灰色的半立领大衣衬得他英挺又不失稳重。他眉眼生得极好,乌沉沉的眸子在温黄色的路灯映照下又黑又深,似乎还含着一层水光,这样微蹙着眉垂眼看下来,没情也能看出三分情来。
          他的目光直直地落在谢白脸上,似乎想透过那三层黑色绷带看见谢白的眼睛。
          可惜谢白丝毫没有把那层遮挡收起来的意思。
          “你……”殷无书开了个头,却半天不知道该在后面接什么话,顿了了很久才自嘲一笑,道:“太久不见,我这话都颠三倒四说不清了。”
          谢白嘴角噙了一抹笑,讽刺味十足:“百年避而不见的人突然出现在面前,换我也会语无伦次,因为根本就没有说话的打算。”
          殷无书微微蹙了蹙眉,表情有一瞬间的古怪,像是似懂非懂。他顿了顿,又道:“没有说话的打算,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谢白右手又拉了拉围巾,掩住了大半口鼻,而后冷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地回道:“骗鬼?”
          殷无书:“嗯?”
          谢白冲立冬的方向一扬下巴,淡淡道:“我回来的时候,刚好听见你们发的消息。”
          殷无书:“……”
          他面无表情地看向立冬,后者立刻举手对天发誓:“下次一定记得戴耳机。”
          殷无书收回目光,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才跟立冬的对话,摆手道:“误会而已,我原本确实打算……”
          他正解释,却发现谢白已经直接偏头面向花坛,抬手指着风狸守着的那个坑洞道:“与其在这干站着,不如赶紧去看看里面的东西,毕竟这么半暴露在外可不是什么好事,你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
          殷无书:“确实有这个原因,不过——”
          “我也忙得很,没工夫在这里耗。”谢白打断了他的话,掩着围巾,抬步就要绕过挡在面前的殷无书离开这里。
          殷无书反手一把抓住他,道:“你等等。”
          谢白低头看了眼抓着自己的手,裹着黑色绷带的手指挣动了一下,却没能挣开。
        他抬头面无表情地打断殷无书:“这手刚刚摸过妖尸。”
          殷无书:“……”
          谢白:“摸了很多下。”
          殷无书:“……”
          他的脸色由青转绿,又转成翠绿,最终还是没撒手,他深吸一口气,把王八绿气压回去,略有些无奈道:“小白你——”
          谢白心中烦躁极了,根本不想听到他说话,于是又挣了一下,冷着脸放大招:“整个妖尸都被这只手吸完了,血水还粘在上面。”
          殷无书一秒破功住嘴。
          立冬“嘤”地一声,仰倒在风狸身上:“他妈的这两个大爷简直不给强迫症活路,每句都打断,愁死我了,倒是说完啊!”
          风狸:“……”
          立冬揪着他的衣领摇:“好像打他们怎么办,可是不敢,要不你替我去?”
          风狸木着一张脸:“我今天没吸·毒,脑子尚且清醒,暂时不想自杀。”
          听得清清楚楚的谢白:“……”
          这两位专门捣乱的下属倒是拉回了殷无书的思路,他趁着谢白正无语,直接拽着谢白走到风狸旁边。
          谢白本不想抬脚,无奈殷无书那双手是出了名的神鬼皆愁,被他捉住的东西还没有能跑得掉的。而他堂堂阴客,跟太玄道齐名,监管天下百万妖灵,太玄道掌生,他掌死,在这种破旧小区里被人拖着走,就算对方是殷无书,说出去那也是个笑话。
          于是谢白不情不愿地迈了几步,顶着一张冰渣子脸,紧抿着唇,站在坑边嗖嗖释放冷气。
          风狸默默看了眼自家老大抓着阴客的手,又默默垂下视线,指了指面前的深坑,道:“这就是刚才掏那妖尸挖出来的洞,有点儿……瘦长。”
          那洞何止是瘦长,洞口狭窄不说,还深不见底,站在坑边借着路灯也只能看到深处的一片漆黑,也不知道风狸的手究竟伸了多长才把妖尸从这种鬼地方掏出来。以至于立冬刚才偷偷扒在洞口研究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为什么殷无书要来看这个洞。
          殷无书一手死死拽着谢白以免他跑,一手抓着鸽灰色的布帛掩着口鼻,站在立冬他们旁边,居高临下、一脸深沉地看着那个洞口。
          “老大这洞有什么稀奇,值得你看这么久?”立冬见他一直没有动作,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谢白冷笑一声,在旁凉凉道:“他只是在愁腾不出手。”
          立冬和风狸同时仰脸,看了看他左手的布帛,又看了看他右手的阴客:“……”真特么腾不出手啊。
          风狸慢吞吞道:“这洞确实稀奇,刚才那妖尸身上那么重的味道,四处都沾了点,唯独这洞里半点没有。”
          殷无书闻言,眉毛一挑,二话不说把左手的布帛放回了大衣口袋里,而后凭空手腕一抖,两指间多了一根细细的木枝,散着淡淡的木香,木枝上刻着繁复的符文,正中间系着一根极细的银色蛛丝,另一端则自然垂落着。
          他两指轻轻拨动了几下,那根木枝就打横滚转起来,缠绕在正中的蛛丝顺势一点点被放长,很快垂入了那个窄而深的坑洞里。
          随着蛛丝深入,木枝在殷无书指端摇摆不定,像是没找到方向的指针。
          来回转了片刻,木枝突然稳稳地定住了,殷无书随即翘起嘴角,懒洋洋地捻动木枝,开始往回收蛛丝。
          立冬和风狸忍不住好奇,都伸长了脖子聚精会神地盯着洞口。就见长长的银色蛛丝绷得笔直,终于被收了上来,出洞的瞬间,他们看见蛛丝的另一端吊着一个很古怪的东西,比拳头大一圈,本色似乎很深,有些偏红,但外面裹着一层薄薄的白膜,白膜上还沾着血迹。
          一直冷着脸的谢白终于忍不住朝洞口的方向偏了偏头,又很快转开了。
          殷无书转眼便把那怪东西连同木枝和蛛丝一起收了起来。
          立冬有些茫然地问道:“老大那是啥?”
          殷无书:“心啊。”
          立冬:“……卧槽谁的心这么惨,被挖出来埋在这种地方?”
          殷无书笑得云淡风轻:“我的啊。”
          立冬、风狸直接当机:“………………………………………………”
          而他们那语出惊人的老大,却随意得好像只是挖出了一颗卤煮鸭心一样,转头问谢白:“小白,诶,别偏头,问个正事,刚才挖出来的那具妖尸,妖丹在哪?把妖尸埋在这种地方,蹊跷可大了去了。”
          谢白答:“掏了。”
          两人身后,立冬和风狸默默捂了捂自己的胸,立冬顺手搓了个纸团丢给风狸,道:“看见没,这两位祖宗,一个酷爱挖心,一个专门掏丹,一脉相承,十分凶残,都是变态。”
          风狸终于忍不住:“你等等,一脉相承是怎么回事?”


        4楼2017-04-27 19:28
        回复
          第 4 章
            立冬偷偷回头瞟了眼两位祖宗,搓着纸团跟风狸倒八卦:“哦,这事儿知道的人确实少,连我在内不多于五个。这是看在你入了太玄道算自己人了我才告诉你……这任阴客啊,是咱老大养大的,养了小一百年呢,不过后来反目了,闹得可僵了,两个人一百多年没见过面。不过说起来也是奇了怪了,以前在老大面前提起阴客,他脸色都挺不好看的,尤其这几年,简直了,我还偷偷想着是不是年纪越大越不禁撩呢,今天见了面居然还挺和谐的也是日了狗了。不过老大这几天确实有点儿反常,你觉不觉——”
            “有没有人教过你,不要自作聪明说领导坏话?”殷无书的声音突然横□□来,“一定要说记得不要回头看我一眼再说,几十年傻如一日你也挺厉害的。”
            他语速一贯慢悠悠的,有股懒散的调子在里头,显然不是个急脾气的人。而平日里这类话他也没少说,一听就是随口溜出来的玩笑,没人当真,尤其立冬这种跟了他百来年的老油条。
            但这几天的殷无书却莫名让立冬有点儿害怕。于是他被惊了一跳,而后毕恭毕敬地拽着风狸站起来,老老实实地跟在了殷无书身后。
            “你这是个什么打算?”谢白抬了抬被殷无书抓着的手,眉心紧皱,连蒙在双眼上的黑色绷带都挡不住。
            他除了最开始和殷无书面对面说过话之外,就再没抬过头,不论谁说话、说的内容是什么、和他有没有关系,他都始终半颔首,显出一种包含抵触的漠然。
            殷无书“哦”了一声,沉默了两秒又突然笑了一声,道:“下意识觉得还有话要说而已,你这么冷不丁一问,我想了想,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要说的。大概百年没见了,希望你能在面前多呆一会儿。”
            谢白终于抬了头,嘴唇微微张了张,似乎完全不能理解殷无书说出来的话:“你今天吃错药了?”
            殷无书欣慰地看他:“呦呵,变幽默了。”
            谢白忍无可忍地偏头,冲立冬和风狸冷声道:“你们不觉得他很反常么?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把他弄回去。”
            立冬下意识点了两下头,又猛地刹住,急忙摇头道:“还好还好,不反常,可以理解的,你想想人间那些空巢老人。”
            谢白:“……”
            殷无书:“……”
            他这一句话,雷翻了两个人。
            谢白趁着殷无书力道有些松,一把抽回了自己的手,而后二话不说便甩了片黑雾出来。刚跨进去便反手一抓,转眼就收了口。
            他在毫不见光的黑暗里走了几步,前两步迈得又大又急,而后越来越慢,最终还是停了下来。他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在黑暗里拆着双手和双眼上蒙裹的黑色绷带,而后转身回望了一眼。
            殷无书早被挡在了入口之外,他的身后是一片漆黑,其实距离并不长,看起来却好像无穷无尽,犹如之前那一百多年看不到头的时光……
            停了一会儿,谢白又转回了头,继续迈步朝前走,实际上余下的路也短得很,没几步就到了头,他抬手劈了一道开口,在阴风和鬼哭中落了地。
            这是一条楼与楼之间夹着的胡同,十分老旧,路灯蒙了厚厚的一层灰,显得灯光都昏暗极了,地上落了一层雨气,湿漉漉的。谢白走在胡同里的时候几乎脚不沾地,既没沾上泥水,也没发出半点儿声音。
            可没走几步,前面二楼的雨棚上就蹿下来一个黑乎乎的影子,落在墙头上的时候,和谢白一样悄无声息,直到谢白走到它面前,它才张口低低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只黑猫,浑身没有一星杂毛,冷不丁出现在这种静谧的地方,能吓人一跳。
            谢白第一次看见这只猫的时候,它瘦得几乎脱形,小小一只,伏在墙角的阴影里,奄奄一息,看上去连熬过一个晚上都困难。却在谢白经过的时候,抬起头叫了一声,又哑又弱,几乎听不清。
            这样垂死的生灵谢白见得多了,各有各命,他向来是不插手的。而且大多生灵,尤其是猫这种通阴的动物,在垂死的时候会本能地怕他,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可这只却有些例外,从他出现在胡同里开始,一直冲着他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几乎把所有力气都用尽了……
            谢白当时已经走远了一些,想想又回头,伸出清瘦苍白的手指,在它头上摸了一下。
            转瞬间,它包着骨头的皮毛下便多了些肉,看上去有了些生气。它微微抬头,在谢白手掌下蹭了蹭,还伸出舌头轻轻舔了舔谢白的手腕。
            从那之后,这只黑猫便每天伏在胡同的暗处,在谢白出现的时候窜下来蹭一蹭他的腿,而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走一段路,直到谢白停下来不再迈步,回头看着它,它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前前后后跟了他近半个月了。
            今天大概是下了雨的原因,地上泥水多,它勾头朝地面看了眼,又默默缩回头,改了原计划,选择沿着墙头跟着谢白走。
            这种挑剔的举动让谢白愣了一下,他皱着眉盯着那只猫,狐疑道:“殷无书?”
            那只被他养得圆头圆脑的小黑猫听见他说话便停下了爪,歪着脑袋看下来,一脑门的茫然,看上去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也是……殷无书再怎么闲得打转,也不会无聊到这种程度。当初将他扫地出门,百年避而不见,现在又怎么会变成一只猫巴巴地跟上来,赶都赶不走。
            谢白自嘲地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刚才的事情有些敏感过头了。
            这院墙并不高,谢白抬手挠了挠黑猫的下巴,径直沿着胡同走到了头。
            历代阴客都有一处固定的居所,谢白以前也住在那里,从搬离殷无书身边起,孤身在那里住了近百年。
            十来年前,因为一些原因,他从那里又搬了出来,在这片毫不起眼的老旧小区里收拾了一间两居室的普通房子,重新安顿下来,除了每月十五依照历任阴客的惯例,去以前的阴客堂,也就是现在的康和医院点个卯,处理一些太玄道丢过来的事务,其余时间,他都混迹在临市的茫茫人海里,朝九晚五,短则几天,长则数月,去体味他错过了太多年的生活……
            毕竟很久很久以前,殷无书曾经跟他说过:“你是人,本该有妻有子,过着几十年柴米油盐满是烟火气的日子,临到老时,寿终正寝。可惜,你早早就被改成了这副命……若是往后腻烦了,或是得了空闲,就去市井街巷里走几趟,那里的日子倒是很有滋味。”
            大概是因为见了殷无书的缘故,这句古早的话又被谢白从记忆里翻了出来,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住处门口,而那只黑猫也因为没被驱赶,一路跟了上来,正蹭着他的腿探头探脑……
            谢白这人极其讨厌跟别人有肢体接触,这里的“人”取扩大解释,包括一切没有魂飞魄散的东西。
            其实立冬说的不错,他是殷无书养大的,从四五岁那么丁点儿大捡回去养起,养了小一百年。他的行为举止、喜恶偏好、日常习惯,大部分是跟殷无书有样学样,一脉相承。
            殷无书出了名的挑剔,他也没好到哪里去,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可谢白却并不排斥这只一直蹭着他脚踝的小黑猫,或许是因为每天给它渡一点灵,使得它身上已经有了和自己类似的气息。又或许……是因为有那么一瞬,他在这黑猫身上看到了一丁点儿殷无书的影子,只不过是百年前的他。
            毕竟那时候的殷无书还没有对他避而不见,而那时候的他唯一能接受的,就只有来自殷无书的肢体接触。
            谢白低头看了那小黑猫数秒,见它磨磨蹭蹭的半点儿离开的意思都没有,便弯腰捏着它后脖颈的软皮,将它拎到了眼前。
            一人一猫对视了片刻,谢白评价了这小崽子一句:“有点得寸进尺了。”
            小黑猫瞪大了眼睛盯着他,无辜得不得了。
            谢白皱着眉,朝楼梯一扬手,小黑猫惊了一跳,立刻前后爪并用,一把抱住谢白的手腕,软而温热的肚皮一起一伏,显然吓得不清。但就这样,它也没忘收起指甲,以免划伤谢白的皮肤。
            “……算了。”他皱着眉又收回了手,摸出钥匙开了门,弯腰把黑猫放进了门。
            如果有其他人看见这间屋子,一定不会相信谢白在这里已经住了十来年之久,因为屋里的布置太过简单了。客厅里却只有一张单人软沙发、一张方几、一盏立在沙发旁边的落地灯,没有电视、没有餐桌、没有可供其他人坐的椅子……整个房子都显得空荡荡的。
            谢白一进门就摘了围巾,脱了大衣,挂在门边的衣架上,而后穿着衬衣西裤换上拖鞋朝卧室的方向走。
            走了没两步,他就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来——那只缩在门边的小黑猫刚抬起爪子想往客厅迈,一对上谢白的双眼,就僵住了动作,又讪讪地把爪子收回去,规规矩矩地缩在门边,有些讨好地冲谢白“喵”了一声。
            猫的嘴一般是倒角,两边下拉,这只小黑猫不知是天生“笑唇”,还是被渡多了灵要成精,嘴角居然有些上翘,看着有股似笑非笑的意味。
            人总有个毛病,一旦对某个人或者某样东西起过一次疑心,之后就会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不久前,他还冷冷地说殷无书吃错了药,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大概也吃错了药了,看这小猫的嘴,居然觉得那笑跟当年殷无书没事拿他逗乐时的表情有几分神似。
            “蹲着别动。”谢白丢给小黑猫一句,便自顾自进了其中一间卧室。
            这间卧室里连张床都没有,但也丝毫不空,因为满屋子都高高低低地浮着巴掌大小的白纸皮灯笼,每个灯笼里都有一拢光,有的光团大一些,有的光团小一些,有的亮,有的黯淡。但无一例外,都有些阴惨惨的,有些甚至还泛着青。
            稍微胆小一点儿的,冷不丁在夜里进到这种地方都得尿。而谢白却在这种瘆人的地方住了十来年,这要让立冬知道了,妥妥又要被盖章变态。
            从谢白进屋起,这些灯笼就开始无风自动,微微摇晃着,也不知是兴奋还是不安……可谢白却是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他抬手不知从哪儿摸出一盏新的袖珍灯笼,又拿出了之前掏来的那枚妖丹,将它送进了灯笼里,而后托着灯笼在虚空中勾了一下,再松开手时,那盏灯笼便悬在了空中。
            他站在浮着的灯笼下望了片刻,便离开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这门一开一关,屋里的诡异情景半点儿不落地进了那小黑猫的眼里,谢白回到客厅的时候,就见那小黑猫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门方向看了眼,又歪头看他,平静得几乎不像只天性敏感容易受惊的猫。
            谢白面无表情地走到黑猫面前,蹲下身来,盯着它那双眼睛看了好一会儿,肯定道:“你不是猫。”至少绝对不是一只正常的猫。
            而且看样子,就是奔着他来的。
            认识他却不怕他、相熟甚至有些亲昵的人……他在心里回想了一番,从百来年前数到百来年后,居然只有一个殷无书,还得加个限定词,曾经。
            “……我还是觉得你不是他。”谢白淡淡开了口,顿了一会儿后,他又补了一句:“就算是也假装不是吧。”
            他说完,抬手拎着小猫进了卫生间,不轻不重地将它丢进洗手池里,一把按住它圆乎乎的脑袋,冷冷道:“如果让我发现你是殷无书变来耍我的,我就让你永远变不回去,再绝个育。”
            小黑猫两眼一翻:“……”


          5楼2017-04-27 19:32
          回复
            第 5 章
              谢白接到法医中心打来的电话时,小黑猫刚被洗刷了一半,脑袋上顶着厚厚的白色泡沫,毛都塌了,湿漉漉地紧贴皮骨,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怎么了?”谢白握着手机问道。
              “今晚是睡不成了小谢,收拾收拾赶紧过来吧,有人在康和医院妇产科那层的卫生间里看到了大量尸块,古怪大发了,人手不够,快来快来!”那头的同事语速很快,周围的环境很是嘈杂,这么吓人的情况,肯定惊动了不少人。
              谢白说了句“就到”便挂了。
              这个不负责任的东西甚至都没看一眼还顶着泡泡的猫,就套上了大衣和围巾,大步流星出了门,门关上之后,甚至还能听到他在楼道里隐隐的咳嗽声。
              洗手池中的黑猫显然没有料想到他能混账到这种地步,两只肉爪扒着水池边缘傻了片刻,“啪叽”一声,生无可恋地将自己拍在了水池壁上。
              以谢白的速度赶到康和医院不过是眨眼的工夫,以至于他亮了证件,穿过警戒线进到那个卫生间的时候,同事江昊然眼珠子都快瞪脱框了。
              “你是飞过来的么弟弟?”江昊然问道。
              “刚巧在街对面吃饭。”谢白答了一句,一边套上罩衣和双层手套,一边扫了眼地上的立牌,道:“维修中?这卫生间多久没用了?”
              “三天,尸块在里间,还好,味儿不大,就是视觉观感不太舒服。你好了么?好了就进去吧。”江昊然说着,便想拽着谢白进去。
              谢白借着调整口罩的动作,让开了他的手,跟在他身后进了里间。
              “有点不舒服是吧?”江昊然见谢白步子顿了一下,以为他被里间的场景吓到了,叹了口气道:“说实话,我刚才一进来也有点……临市治安向来不差,这种阵仗我工作六年也是头一回见,腿软正常的,你能继续么?”
              谢白摇了摇头,道:“没事。”而后又朝前走了两步,绕过地上已经半干的血迹,走到里面的几个隔间前。
              隔间的门已经被一一打开来了,里面的惨状就这么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大量被分割开的尸块散落在四个隔间里,手臂、腿脚、胸腹……粗略一扫,受害者起码不少于三个。他们被七零八落地堆在这里,切口血肉模糊不说,每一块尸块上还都有或大或小的一些血洞,不多,但看着尤为扎眼。
              血从隔间里沿着台阶流淌下来,沿着地面瓷砖的缝隙走向,蜿蜒得四处都是。
              据医院的人说,这间卫生间这三天都处于维修中,门口立着警示牌,拦着不让人进,同层的人这几天去的都是走廊另一头的卫生间。人来人往的,一开始居然没人发现里面的问题。
              直到今天,有人经过门口的时候,下意识朝里面扫了一眼,衬着走廊里的灯光,隐约看到里间的地方有类似水流的痕迹,还以为下水道出了问题,顺口提醒了一下护士站值班的小护士。
              结果小护士过来开灯一看,差点儿被吓出精神问题,到现在还神情恍惚抽抽噎噎地在急诊那边休息。
              “那害人的**究竟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在里面杀了这么多人的?不说别的,分尸怎么也会有声音的啊,当骨头是好锯的啊?”被拦在门外的一些人在警方来之前多少看过或者听说了现场情况,好不容易缓了缓情绪,就忍不住议论纷纷。
              “况且这是医院啊,这栋上有住院部,下有急诊厅,人来人往的,怎么有那个胆子在这里犯事儿,生怕抓不住他是吧?”
              “我看是分好了带过来抛尸的。”
              外头嗡嗡的声音就没停过,江昊然和另一位同事老陈也都啧啧摇头,一边拉紧了手套,蹲下身仔细检查尸块情况:“别的倒还好,最稀奇的就是血液的味道,流了这么多血出来,居然没什么血腥味,外面下雨的草木味和湿土味都比这血腥气重,要不怎么会让路过的人以为是水管子漏了呢……”
              “小谢你还没缓过来?去喝口水?”老陈年纪看上去谢白大了一轮,照顾年轻人的心理更重一些,他见谢白皱着眉站在那里,依旧没有要动手的意思,以为他难受得厉害,想让他出去透口气再进来。
              可实际上,谢白之所以皱着眉,是因为他发现这些尸块上都有妖印。
              妖印这种东西,是古往今来妖灵的身份印记,也是地位象征。
              刚修成的小妖没什么能耐,妖印比较明显,不容易隐藏,尤其在谢白他们这些人眼中,又亮又显眼,老远就能看见,想忽略都不行。
              但随着能耐增长,妖印就渐渐淡了,不是黯淡无光,而是和发肤更自然地融合到了一起,极其接近皮肤本色。更容易隐匿,对于一些极其厉害的大妖,伪装成人的时候,就连谢白,稍一晃神都可能注意不到它的妖印。
              谢白来回扫了几眼,这些散落的尸块上,一共有三种不同的妖印。
              也就是说,这些视觉观感十分惨烈的尸块,并非来自于普通人,而是三只妖,还是三只大妖。因为这些妖印在已经僵化灰败的皮肤中若隐若现,并不明显。
              谢白扯紧了手上的双层手套,蹲下身,挑着就近的两个尸块,仔细翻看了一遍切口边缘。
              “这切口……”江昊然和老陈显然也在干同样的事情。他们两个已经翻看过了大部分尸块,脸色都有些发绿。
              “不是刀口,也不是锯口。”老陈迟疑了半天,咽了口唾沫,抬头一言难尽地看了看江昊然和谢白,道:“我怎么觉得是个类似钉耙的东西。”
              他边说边弯着手比划了一下:“就这样,每下都有好几个并列的爪型创口。这种我想来想去,只能想到钉耙。”
              江昊然拉了拉口罩,闷声闷气道:“但是钉耙那东西,分不了这么干脆。”
              “对,一耙子下去中间会有组织粘连的情况,不是现在这样的。”老陈道。
              两人沉默半天,也没立刻有什么更切合现场的结论,最终摇头说了句:“真他妈见了鬼了。先把该采集的采集了,然后送回中心再仔细分析创口吧。”
              谢白在旁边简单跟着“嗯”了几声,并没说什么特别的见解,一切举止都像个刚参与实案不久的新人。
              可实际上,他在看了两个尸块之后,心里就已经有了谱——
              老陈刚才的分析其实对了一半,那些创口确实是并列的爪型创口,一根一根,纹理走向竖直向下,力道则是向里,照常人推断,确实很容易联想到钉耙类的利器,因为普通人怎么也不会想到,骨骼血肉是可以被撕开的,单单靠手就可以。
              谢白站起身,正盘算着等尸块被运送回法医中心后,他要把其他人支开,而后尽快把这几具死状惨烈的妖尸检查处理掉。就听见卫生间门外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刚才接到电话了吧?哎对,就是电话里说的那样,这个案子移交到我们这边了,辛苦辛苦,里头还有法医在验尸吧?我们进去把情况对接一下。”
              这声音不是立冬又是谁?
              “对对,我们法医中心的几位连夜赶过来的,还在里面忙活着呢,我去里面把他们叫出来吧,现场有点儿……”有人这么回答立冬,听声音,已经走到门口就要进来了。
              “嗯。”有人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哪怕只有一个单音节淹没在一堆人声里,模糊至极,谢白也能准确地分辨出来,那是殷无书。
              一百多年都没见过一次面的人,突然一个晚上要见两回,这转变是不是太突然了点?


            6楼2017-04-27 19:34
            回复
              第 6 章
                “怎么,要移交?”老陈有些诧异地抬头问进来的人:“这消息也走太快了吧?”
                “对,刚接的电话。”重案队的队长站在外间的挡墙旁边,皱眉看着里面的满地残肢,“老陈你们也辛苦了,跟他们对接一下现在的情况,早点回去歇着吧。”
                “行,我去吧。”老陈资历最老,也是第一个来现场的,该验的也都验得差不多了。他冲江昊然和谢白交代了几句,就跟着队长去了门外。
                谢白也跟着站起身,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行头,大褂口罩橡胶手套一应俱全,除了眼睛,也没什么是露在外面的了。
                那边对接工作完毕,谢白听见立冬在外面半客气半推辞地表示不需要支援人手,于是临市重案队和法医中心的人便很快收拾了东西,三三两两穿过警戒线,鱼贯朝楼梯走。
                谢白低头走在老陈和江昊然身后,刚出卫生间就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模样,眉毛加粗加深,眼睛收小了一些。看上去似乎动得不算大,从侧面看全像是完全变了个人,再熟悉他的人都不可能一眼将他认出来,更何况平日里他出现在立冬他们面前,都是蒙着眉眼的。
                他本能地不想让殷无书看到他现在混迹在普通人里的模样,不想让殷无书知道他还记得百年前随口说的一句话,说不上来是什么心理。
                殷无书站在护士站旁边,左手手肘支在台面上,手里捏着一方油黄色的纸片,上面隐隐有字。他一边看着鱼贯而出的人,一边随手将那张纸卷了起来,夹在手指之间,转来绕去。
                这种模样谢白就是闭着眼也能想象出来,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一贯这样,看起来跟谁说话都带着一点笑,却又莫名显得高不可攀,不好亲近。最大的原因莫过于他的眼神了,那双眼睛盯着谁的时候显得幽深极了,可粗粗从人身上扫过去的时候,就会给人一种万事不过心的感觉。
                事实上他也确实不走心……
                因为他根本没心。
                立冬在那里一一寒暄过警队的人,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有些陌生的面孔,估计又是从太玄道后院里随手薅过来撒豆成兵的壮丁,用来撑场面的。
                谢白路过他和殷无书身前的时候,余光看到两人神色都没有任何变化,看来是真的没有认出他来。
                法医中心的人身上多少都沾着点尸块上的血迹,自然不可能有那个心思去跟立冬寒暄,于是几人都跟着老陈冲立冬那边点了点头,就行色匆匆地进了楼梯口。
                一直下到一楼,谢白才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捏着手指。
                几人在车库附近把罩衫之类的武装都卸了下来,谢白也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衣摆,冲老陈他们道:“我就不回中心那边了,家里还有点事情。”
                “你怎么来的?打车么?咱们这身上也不知道有没有沾上味儿,我现在也闻不出来了,打车人不一定带你。”江昊然道。
                “之前不是在对面吃饭么,有朋友在,他有车。”谢白顺口答了一句,便摆了摆手手,进了电梯。
                这个点,电梯里刚好空无一人。谢白一个人现在中间,四角不靠,沉默着看着电梯门慢慢合上。
                “既然都是要回头的,你跟着他们下来做什么?”一个声音在他左后方突然响起来。
                谢白一惊,一边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一边抬手抖出黑雾,蒙在自己双眼上,转头道:“你怎么认出来的?”
                殷无书抬手在他眼睛的黑布上碰了一下,被谢白让了开来。
                “你是我一手养大的,从那么个小不点养到现在这么大,你浑身每根骨头长什么样我都知道,哪是你改一下眉眼就能蒙混过去的。”殷无书要笑不笑的,似乎觉得他这举动傻得都没法评价了。
                谢白没说话,而是透过黑布仔细看着殷无书的脸,把他每一丝表情变化都看进了眼里,而后才低下头,“呵”地冷笑了一声,道:“嗯,你总是什么都知道,我多此一举而已。”
                说完也不再搭理他,低头用黑布给自己缠手。
                “那些尸块是先送去太玄道登记一下,还是直接送去你那边,立冬他们已经在收拾了。”殷无书问了一句,似乎完全没把他的冷脸当真。
                谢白听了,手上一顿,抬头道:“你让他们现在就动尸块了?!”
                殷无书一脸诧异:“不能动么?”
                “你没进去看一眼就让他们动?那尸块摆放位置一看就是个尸阵,每个尸块对应的都是一个星宿方向,所以我才下来蒙着眼上去。看一眼每颗妖丹具体在的位置,才能知道那是哪种。”谢白皱着眉说完,抬手不客气地拍了一巴掌门缝,“把这门松开!两层楼的功夫你关了将近一分钟,还真把我当傻的。”
                “尸阵?”殷无书皱了眉,“地上都是血,我刚换的鞋,还真没进去看。”
                他“啧”了一声,似乎也觉得自己大意了,一边松了电梯门,一边道:“不过现在过去也晚了——”
                电梯门应声而开,谢白一个闪身便到了卫生间门口,殷无书几乎是贴着他的肩膀,也半步不落地跟了过来。
                结果就听“砰砰”几声响,那些被动了位置的尸块就在谢白眼前突然烧了起来,那火泛着绿色的冷光,看起来诡异极了。
                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所有尸块就被烧得一干二净,连骨带肉,只余下了三枚黯淡无光的妖丹,咕噜噜滚在地上。
                “我只是想把尸块集中收起来……”立冬急忙举着双手宣告自己的无辜。
                显然,没有谢白的提醒,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尸块的摆放位置有些蹊跷。
                这本也不是他们能简单处理的,摆了尸阵的尸块,轻易挪动就会出现种种无法预料的后果,比如眼前这种。
                这么一来,所有值得注意的痕迹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让谢白怎么处理?
                “我本也就是想帮你省点力气。”殷无书也举起双手,偏头看向谢白。
                “你专给我添乱的能力真是百年如一日。”谢白面无表情地道。
                “算了,既然已经这样了,就先把这边收了吧。”殷无书抬手支使着立冬他们。
                结果就见谢白突然挡住他的手,抬脚走了进去道:“等等,那条地砖缝里夹了什么东西……”


              7楼2017-04-27 19:34
              回复
                第 7 章
                  立冬他们自认添了乱,也不敢再拦,都默不作声地让到了一旁,给谢白挪开了一条道。
                  谢白大步流星走到隔间门边,先是一把将那三枚滚落在地的妖丹收了起来,而后在一条地砖缝旁提着衣摆蹲下了身。他刚要伸手,就听后面殷无书道:“嘶——踩着血了。”语气颇为痛心疾首。
                  谢白充耳不闻,把砖缝中那个差点被忽略的东西拈了出来。
                  那是一颗暗红色的珠子,比生米粒还小一圈,捏在指间,质地生脆,微微有些硌手。谢白怕把它捏碎,指尖一直没有使力。
                  “这是什么?”他起身走回来,把这枚小红珠子放在了手心里,托到殷无书面前。
                  这东西乍一看挺寻常的,就算说成是谁衣服上脱落的装饰物也有人信。但出现在这里,就不会真的那么简单了。毕竟刚才的尸块是被人摆成阵的,阵里多一物少一物都会影响关键,摆阵的人不可能这么不小心。所以这枚看似不起眼的暗红色珠子必然是有用的。
                  他在脑中迅速排了一遍可能对尸阵有辅助效果的东西,却并没有什么是这副模样的。
                  这种时候谢白只能来问殷无书,毕竟在场的里面,他活的时间最久,见识过的东西也最多。
                  殷无书眯着眼朝后让开了脸,一副“什么东西你就往我面前送”的模样,似乎很是嫌弃地上捡来的玩意儿,他挥了两下手,而后皱着眉掩住鼻子道:“一股子血腥味。”
                  说完他似乎又想起来谢白没有嗅觉,于是干咳了一声,放下了手,勉强忍受着那股味道,道:“看着略有点眼生,你这么熏着我我也想不出来,回去想到结果了再告诉你,不过你可别抱太大期望,毕竟我年纪大了。”
                  谢白收拢五指,将珠子捏进掌心,垂下了手道:“客气话就免了。”
                  “怎么是客气话,或许下次见面我就有线索了。”殷无书挑眉道。
                  “下次?”谢白本都打算抬脚要走了,听到这话,又忍不住抬起了头,淡淡道:“百年之后的下次么?”
                  殷无书被他堵了个结实,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来回答,而谢白在他哑口无言的时候,已经径直走出了卫生间,大步下了楼梯。如果不是因为这栋楼久病的人太多,怕冲撞,谢白早就直接甩出灵阴门回去了。
                  自他从地下车库返回楼上,他就在身上落了障眼法,普通人根本看不见他,他自然也无所顾忌。他毫不避让地穿过了一层大厅的玻璃门,下了台阶。正要出大院门的时候,头顶又被人轻轻拍了拍。
                  谢白身量颀长,本就清瘦高挑。和他相识的人,不论是立冬他们还是法医中心的那些同事,几乎都比他矮一些,无论如何也不会来拍他的头,给他们十个胆子也做不出这种事。
                  敢以这种动作叫他的人,上天入地,只找得到一个殷无书。
                  “小白等等,我想起来了。”
                  谢白让了一步转身看向身后人:“什么?”
                  殷无书冲他的左手挑了挑下巴:“那个珠子,我确实见过,大概半个月之前。”
                  “在哪里?”谢白问道。
                  殷无书一偏头:“我带你过去。”
                  谢白略有迟疑,明明刚才还说眼生,这才不过半分钟的工夫,就想起来了?他和殷无书一起生活过百年,对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工夫深有领会,一时间简直拿不准他这会儿哪句真哪句假。但这毕竟是关于本职正事的东西,于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走吧。”
                  两人直接开道临市东北方向,在邻郊一间门可罗雀的小店铺门前落了地。
                  小店铺门上顶着方形灯牌,也不知用了多久,看起来老旧极了,忽明忽暗,没精打采地显示着小店铺的名字——槐门烟酒。要命的是,那个“槐”字后面的灯管坏了,只有半边亮着。路过的人乍一看,十个有八个会认成“鬼门烟酒”。
                  这条道大概是临市市区最冷清的街了,两边的住宅区卖出去的房子屈指可数,一到夜里就黑得厉害,外围的这圈商户也大多贴着“待租”的字样。只有这家烟酒店孤零零地站在这条道路的尽头,像一个人为的分界标志,把市区和郊区分隔开来。
                  “在这里?”谢白一站定就转脸扫了一圈。
                  槐门烟酒店的老板突然从柜台后面抬起头,眼镜顺势从鼻梁滑到了鼻尖。他愣了一下,而后忙不迭丢开手里的平板电脑,站起来远远冲谢白和殷无书这边行了个礼,而后顺手从柜台底下捞了个香台上来,麻溜儿地插了三根香,恭恭敬敬地对着两人的方向点上了。
                  谢白:“……”
                  殷无书皮笑肉不笑地冲那抖抖索索的老板点了点头,转过头来就变了脸,一脑门丧气地拉着谢白走远了些。
                  他一贯受不了这种上礼方式,照他以前对谢白说的原话,那就是:“我这还没老态龙钟呢,被他们这么插着香一撩一拜,顿时就成仙人板板了。”
                  受他这种想法的影响,后来的谢白每回碰到这种拜法,也不太舒爽,总感觉连背都条件反射地硬成棺材板儿了。
                  “来,从这条道下去。”殷无书指着烟酒店墙边一个下行的台阶,示意谢白先走。
                  下了这三级台阶,再往前走是一条将市区半围住的河。河不算宽,也就十米左右,却极长,蜿蜿蜒蜒不见尽头。以前这里有一片临河而建的老房区,前两年已经拆了,废墟还没彻底清理,一眼望过去是一片残垣断壁。
                  谢白愣了一下才沿着台阶朝下走,而后绕过那片废墟,径直走到了河边。
                  临市的冬夜总是又阴又湿,寒气重极了,河面上笼了一层薄薄的雾,稍远的一些的地方便在雾中显得有些朦胧不清。
                  “继续,再往前走一段就到了。”殷无书从身后赶上来,轻轻推了推谢白的背,示意他别停。
                  这条河边道窄小得很,只够一人通行。谢白没有依照殷无书的话迈动脚步,而是侧过身体,朝前比划了一下,淡淡道:“你带路吧,我跟着。”
                  殷无书点头道:“也行。”说完也侧过了身。
                  他侧着过去的时候,谢白微微低了头,上身朝后稍稍让了一下,以免碰到殷无书。
                  两人转眼便换了位置,殷无书在前,谢白在后,不远不近,离了一步的距离。因为之前下了雨的缘故,没有月色也没有星,只有身后城市里的光,浅浅淡淡地映照着,才显得不那样黑。
                  殷无书很高,即便是谢白也依旧需要微微抬头,而他的影子又很低,一直落在谢白的脚步下,疏淡得近乎看不见。
                  他们越往前走,河面上的雾气就越浓重,到后来,连殷无书的背影都不那么真切了。
                  “活都干完了,为什么还蒙着眼?”两厢无话地走了这么远,走在前面的殷无书冷不丁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浅淡,好像刚说完就能化散在这片雾气里。
                  谢白一愣,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又走出去几步之后,他才淡淡开口答道:“摘不摘没什么区别。”
                  殷无书笑了笑,道:“好像很久没看见你的眼睛了。”
                  谢白:“……你走在前面,摘了也看不见的。”
                  殷无书闻言转头看过来,眯眼盯着谢白双眼上的黑色绷带看了会儿,而后原地站定,抬脚点了点地,道:“没记错的话,就是这里了。”
                  这是河道的中段,雾气比其他任何地方都重。在他们面前,河面上并列横着两座桥,一拱一直。直的那座桥面很老旧,似乎走的人不少,把石面都磨花了。而拱形的那座看起来却有种莫名的荒凉感,每一条石缝都泛着青绿色,生了不少苔藓。
                  这两座桥谢白再熟悉不过了,直的那座是给来客走的,不管徘徊多久,也只能从两条河岸之间来回。而拱形的那座,一半在雾外,一半在雾里,根本看不出通往何处。这座桥若是外人来走,走到一半就会发现是断的,稍有不慎就会栽进河里。
                  只有谢白才能毫无障碍地走过去,因为拱桥的对面,是历代阴客的住处。
                  “你在这里见过这种珠子?”谢白抬了抬左手,皱着眉道:“你怎么会来这里?”
                  “哦,半个月前来这一片办事,途经这边,就过来转了转。”殷无书在两座桥之间来回扫了一眼,走上了那座直桥,“你不住这了吧,我看那拱桥很久没人走过了。”
                  谢白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看着他走到了直桥中间,才“嗯”了一声,道:“太吵闹了,换了处清静地方。”
                  “吵闹?”殷无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我没记错的话,阴客住处向来随阴客喜好而变,没道理到你这儿就逆着你的喜好来吧,年久失修出故障了?给上边递个条儿吧。”
                  谢白摇了摇头,正张口想说什么,就见殷无书身后的石缝里有什么东西闪过一点儿暗光。


                8楼2017-04-27 19:36
                回复
                  第 8 章
                    “那是什么?”谢白抬脚走到了殷无书面前,摆了摆手示意他让一让。
                  殷无书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回头看了眼,“哦”了一声笑了笑,道:“我没骗你吧。”说着他侧开身体顺势倚在了石栏上,让开了路。
                    谢白走近几步蹲下了身,刚想细看几眼,就听身边的殷无书开始叨叨。
                    “你看看,衣摆都拖地了,你是来给这桥打扫卫生的么……”殷无书本不想去碰地上的东西,但是看到谢白的举动,又一脸“愁死人了”的模样,弯下腰纡尊降贵地替谢白提了提大衣的衣摆,顺带拍了两下刚才蹭上的灰。
                    因为雾气太重的缘故,桥面上的灰尘都有了潮意。殷无书给他把衣摆掖好后,直起腰难以忍受地抖出一方布帛,仔仔细细地把手掌和手指都擦了一遍,而后打了个响指就把布帛烧了。
                    “……”谢白面无表情地看完他穷讲究的一系列动作,动了下脖子,又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研究石缝里的东西——
                    正如殷无书所说,散落在里面的暗红色珠子跟谢白之前在妖尸身下捡到的质地一模一样,大小却略有区别。这里零零总总,一共有十多枚,大的状如珍珠,小的和谢白手里已有的那颗差不多。
                    “怎么这么多……究竟是什么东西?”谢白仔细地将那些珠子一一从石缝中挑出来,连同之前的那颗一起,满满地铺在手心,看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
                    殷无书微微眯着眼,目光落在那些珠子上半天没开口,似乎也在替谢白回想。沉默了片刻之后,他才慢慢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连殷无书都认不出来的话,要么这东西绝世稀奇,少见至极,要么……可能真就是个不起眼的玩意儿,没人上心过。
                    谢白皱着眉,嘴唇抿得很紧……
                    这任阴客的名号落在他头上至今已经百年有余,这百年以来,直符灵动界但凡有谁死去,都要从他手上过,查明事实,化去尸体,消除它在世的所有痕迹,而后把废了的妖丹收回,送上万灵树,这才算完成一个生死轮替。
                    听起来似乎跟太玄道一样,掌握着群妖万灵的生死轨迹,但实际上,却比管活妖的太玄道要清闲多了。
                    毕竟直符灵动界的大多寿命不短,伤胳膊断腿对他们来说都是微创,养一养就好,哪怕肉身被搅成尘泥,只要妖丹无恙,十八年后就又是一条好汉。人间界都世世代代翻了好几轮了,他们这边依旧优哉游哉无穷尽也。
                    所以数个月甚至数年见不到一具妖尸是常事,一天连着见到四具那才是极其罕见的。再加上这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圆珠……谢白的疑心一下子就被挑起来了,总觉得当中古怪不小。
                    “真的不知道?”谢白不放心似的又问了一句。
                    殷无书一手搭在石栏上,挑眉道:“年纪大也不代表什么都见识过。不过也别发愁,过一阵子不是有妖市集场么,那里有些专门淘换稀奇玩意儿的老妖,可以去问问,说不定能问出点名堂。”
                    经他这么一提醒,谢白倒是也觉得是可行,于是翻手便收了那一堆圆珠。
                    该办的事都已经办完,两人也不必再在这桥上呆着了,毕竟隔了一百多年的时光,该叙的旧早就过期变味,无话可说了。谢白低声说了句“我走了”,便转身朝下了桥。
                    刚走没几步,就听身后的殷无书突然道:“既然已经站在门口了……”
                    谢白愣了一下,转头回望向他。
                    殷无书扶着栏杆,看了他一眼,又抬手朝拱桥那头指了指,“你都不打算带我进去看看?”
                    他整个人都半笼在雾里,说话的时候却依旧呵气成云,可见夜里寒气有多重。
                    谢白把围巾拉高,然后冲着那边摇了摇头,“没什么可看的,我回去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更黑的夜里。
                    迎面而来的风带着更加湿重的寒意撞过来,冷得割肉透骨,谢白连咳了好几声,每一声都闷在胸腔里,硬是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殷无书或许会在桥头再站几秒,却不会久留。他一向不是什么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事事走心,他却连心都没有,没有顾忌,也毫无负担。心里偶尔划过一点念头,就会顺口说出来,没合他的意他笑笑也就过了,转头就抛去了脑后,再记不起来……
                    少年时候,谢白还觉得他只是看上去毫不在意,对有感情的东西和人就不会这么轻描淡写。
                    后来轮到他身上的时候,他才发现,殷无书对人好的时候是真好,狠的时候也是真狠……
                    谢白回到住处开门进屋的时候,瞄了眼墙上模样古怪的挂钟,才发现已经将近凌晨1点了。
                    他脱了沾了雾气的大衣,摘了双眼和手上裹着的黑色绷带,抬手在羊呢面上轻抚了一遍,所有沾染在料子面上的湿气和尘土便转瞬被吸了个干净。他顺手把大衣挂上衣架,换了拖鞋,正要进房间去把三枚妖丹挂上万灵树,就听见卫生间里突然传来极其委屈的一声喵叫。
                    谢白:“……”
                    差点儿把捡回来的那只黑猫给忘了!
                    他转头便换了方向。
                    一进卫生间,他就看见那只黑色的小猫正耷拉着脑袋眯着眼,以一种生无可恋的姿态把自己贴在洗手池倾斜的池壁上,前后肢都自然垂着,一副“你再不管我我就死这儿给你看”的模样。
                    原本糊在它身上的厚厚泡沫已经自然消散得差不多了,浑身的毛都湿透了,变成一绺一绺的模样,横七竖八地贴在皮肉上,看起来就跟秃了毛似的,丑叽叽的。
                    谢白一脸复杂地看了它一眼,又伸手拎着它细细的尾巴左右打量了一番。
                    先前他感觉这黑猫不普通,不是殷无书本人也是跟他密切相关的存在,现在这么一看,他还是更倾向于后者——殷无书总不至于几分钟前还衣冠楚楚地办着正事,几分钟后就把自己糟蹋成这幅样子趴在这里任他嫌弃吧?
                    那就不是挖了心,而是挖了脑子了。
                    那猫以前跟着他的时候还有些小心翼翼的,这会儿进了门又被活活晾了半天就开始耍脾气了,谢白拎它尾巴的时候,它还不乐意地反爪在谢白手背上拍了一下,一副“拿开你的爪,别闹”的模样……跟某些时候的殷无书又挺像。
                    谢白这辈子大概都没想过,自己居然有一天会被一只猫崽子弄得没了主意。
                    算了……
                    谢白拍了拍那猫崽子的脑袋,拎着它开了热水,调到合适的水温,给它细细地冲干净了身上的泡沫,而后顺手抖了条软和的大毛巾出来,将它包起来揉搓了一番,而后便连猫带毛巾,直接丢在了客厅的软沙发上。
                    黑猫:“……”
                    它勾着脖子看向谢白,仿佛这辈子没见过这么无情的人。
                    谢白连个眼神都没回给它,就抬脚进了那间上锁的房间。他从怀里掏出新收来的三枚妖丹,一一填进新的白纸皮灯笼里,像之前做的那样,在虚空中一勾,便挂了上去。
                    可这次,他刚收回手,这几盏灯笼就出现了古怪的变化。
                    ***
                    那三盏刚挂上去的灯笼微微晃动了两下,倾斜着朝不远处的另一盏灯笼靠拢,只是片刻的工夫,四盏灯笼便纸皮贴着纸皮,团成了一簇。
                    谢白皱着眉看着眼前的怪像,在心里琢磨了一番。
                    这个房间里的灯笼看似都悬空虚浮着,无依无靠,一副随时都会掉落下来的样子。其实并非如此,它们每一盏都是有凭依的,它们的凭依是一株没有实相的树,千万年来,树随阴客走,在何处落脚就在何处生一活根,除了阴客本人,无人能见也无人能感知。
                    谢白每收回来一枚妖丹,就会把它挂在这株万灵树的枝桠上,一旦挂上就会脉络牵连,无法再摘下来了。妖丹里余下的灵气便是如此被万灵树一点点吸收走,再顺着活根从地底流入世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所以按理来说,挂上去的妖丹是不会自己移枝和别的妖丹聚拢在一处的,毕竟每只妖修行方式不同,结出来的丹也区别极大,很多都是互斥的……
                    而眼前这四枚妖丹却紧紧贴在一起,如果不是有灯笼的纸皮相隔,简直要融成一团了。
                    这样反常的情况,谢白还从未见过,但是略一思索他就有了些眉目——既然不相斥反相吸,那必然本质相像相合,说不定……根本就是同源。
                    谢白的目光扫过那簇成一团的灯笼,最终落在了第四盏上面。他的记忆里向来好得很,不论过去多少年的事情只要上了点心,就不会忘记。所以这株树上现有的每一盏灯笼他都能说出来源……
                    更何况这第四盏是他几个小时前刚挂上去的。
                    一天之内接连在两处地方挖出四具妖尸就够反常的了,现在又发现这四具妖尸的妖丹可能是同源,这蹊跷就大了。
                    谢白正垂目想着当中的联系,门外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抓挠和拍打声,小而轻,似乎没什么力道。
                    谢白:“……”不用看也知道是那只黑猫崽子。
                    他“啧”了一声,转头出了房门,笔直的长腿迈出去的时候不偏不倚,刚好把赖在门口的猫崽子排到了一边,以免它好奇心重顺着门缝溜进去。谢白背手关门落锁,而后弯腰单手捞住猫崽子的肚皮,抱着它走到沙发旁坐下。
                    客厅里只有沙发旁的落地灯亮着,面前的方几上放着一本极为老旧的书,不知道的人乍一看这封皮,大概会觉得这是从哪个博物馆里盗出来的。可事实上,那只是谢白去年从妖市上顺手买回来看着消遣的杂记。
                    想起妖市,谢白便忍不住摊开了左手,一枚珍珠大的暗红色圆珠便出现在他的掌心里。
                    之前天光太暗,他一直没太看得清,现在映衬着落地灯,他才发现这珠子的色泽并不厚重,反而有些透光,小珠子分辨不出,这颗大一些的就明显很多,看着颇有几分灵气在里头。
                    再过不久就是冬月初一,北海妖市的寒节又到了。殷无书之前的建议不无道理,那里的商贩随便站一个出来,见识过的稀奇物件都比常人多得多,至于妖市的管理者更是百晓生一样的存在。
                    谢白第一次去那里还是很小的时候,不足六岁,被殷无书连哄带骗牵过去的,从进妖市的门牌坊起,他幼年生涯里对寻常事物的所有认知就被颠覆得一干二净,半点儿渣滓都不剩……


                  9楼2017-04-27 19:39
                  回复
                    第 9 章
                      那时候的谢白又瘦又小,个头还不到成年人的腰,仰头也只能看见殷无书瘦削的下巴。
                      而那时候妖市里的商贩大多扮相古怪,卖的东西更是五花八门,他们喜欢把各种最吸引目光的东西挑出来串成一长串,支在摊位的高旗上,当做一个活招牌。
                      谢白当时看到的第一串“招牌”就是一串眼珠,不知从什么东西里挖出来的,上面甚至还粘着血丝。那串眼珠迎风甩过来,最末端的那个刚好擦过谢白的脸,又凉又滑的触感惊得谢白叫了一声,一手紧揪着殷无书腰间的衣服,一手攥着他的手指,闷头贴在殷无书身后,怎么拽都不敢出来。
                      小时候的谢白吃不下什么正常东西,生得本就比普通小娃娃瘦一些,就连手也又细又小,而殷无书手掌却很大,手指白而修长。他握不住殷无书整只手,于是每回出门,殷无书总是四指虚握,单伸出小指递过来给他牵。
                      尤其进妖市这种人挤人的地方之前,殷无书还总爱笑着低头问一句:“牵紧了么?”
                      北海妖市对那种年纪的孩子来说,真是又刺激又新奇,头一回去的谢白一边害怕,一边又忍不住想看,纠结得不得了。
                      好在有殷无书,他向来喜欢满嘴跑火车,一路走一路指着各种新鲜玩意给谢白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骗起小孩来草稿都不用打。
                      他会刻意把一些普通东西说得很吓人,惊得谢白一愣一愣的,然后把他的手指攥得更紧,也会在谢白真的吓得不敢往前走时,讲些有趣又好笑的事情,半哄半骗地把谢白从身后拽出来。
                      妖市除了熙熙攘攘的摊贩,两边也有各式各样的食肆、酒家,有些也会在门口支个棚顶,兜售一些热腾腾的小吃食。
                      那时候殷无书惯他得很,什么东西多看两眼他总是转头就给买下来。妖市中段有家食摊在炖羹汤,叫墨点白玉,其实就是鱼汤加了各类稀奇配料,熬上大半天,将鱼肉熬化在里头,只剩黑色的鱼头骨若隐若现地浮在奶白浓稠的汤汁里,鲜香热烫,在那样的冷天里简直是驱寒佳品。
                      谢白被那家的香气勾得有些走不动路,殷无书二话不说买了两碗,领着谢白坐下一人吃了一份。
                      刚吃完还没什么异常,结果没走多远,谢白就趴在墙根吐了个干净,差点儿把小命吐出去半条。
                      殷无书蹲下来一边抱着他给他注灵,一边皱着眉“啧”了一声,摇头道:“还是吃不进正常东西啊……”
                      整个身体缠在谢白小手臂上的黑猫轻轻叫了一声,抬爪拍了拍谢白的手腕,尾巴卷上又松开,似乎有些不安分。
                      谢白从闭目养神中睁开眼,墨点白玉的味道似乎还没从鼻前散去,他愣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眼正被猫爪按着的右手。
                      和先前的苍白不同,谢白的手此时正泛着青灰色,原本透过皮肤能隐隐看到的筋脉都突然消失不见了,反倒出现了一些松散的血点,像是淤血刚化开的样子。
                      他眯眼沉默了一会儿,而后突然抬起手指挠了挠黑猫的下巴,道:“看来又饿了,你需要吃东西么?”
                      小猫原本还缠着他的手臂,显得有些焦虑,现在一听这话,立刻松了尾巴跳上他的肩膀,乖乖坐下来,一副就等谢白开道觅食的模样,很有几分威严。
                      谢白突然转头,冲着准备就绪的黑猫挑起半边嘴角道:“别后悔。”那笑看起来莫名让人寒毛直竖,总有股阴森森的感觉。
                      黑猫:“……?!”
                      上了贼船想下是下不来的,碰上了变态想跑也是跑不了的。
                      小黑猫被谢白以“阴气重,别栽下去”为名,用灵缚把四爪固定在了自己手臂上,半搂在怀里,直接被剥夺了猫身自由,顺带还揪住了尾巴尖又封上了嘴,连“救命”都叫不了。
                      小黑猫:“……”
                      这要是只普通猫,大概怎么都想不通,为什么觅食会有“阴气重”这个说法,不就是出门买点吃的么……
                      数分钟后,临市隔壁的隍头镇上突然多了一个瘦高身影,悄无声息地走在通往隍头山的一条土路上。
                      土路连着隍头镇边角的一个老村子,两边是村里广漫安静的田地。这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窄得只能勉强通过一辆车,再多两个人就得有一个掉进矮一阶的田里。
                      村里本就房屋松散,深更半夜更是没有半点灯火,漆黑一片,只有山头连绵的影子静静地伏在前面,显得有些鬼气森森。
                      谢白一手揉了揉小黑猫的尾巴尖,一手轻轻打了个响指,拇指上便窜出了一豆火光。他将手掌摊开,两张暗黄色的纸条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里,上面分别记录着一行字——
                      一张上面写着:隍头山无名冢坟头三株柳
                      另一张则写着:渔家渡河西阴鱼
                      小黑猫煞有介事地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那两张细长的黄纸条看了片刻,而后似乎觉得无趣,一脸嫌弃地扭开了头。
                      这两张纸上的字是谢白写的,记录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四具很是蹊跷的妖尸。
                      这几具妖尸的情况还没查清楚,而他刚好饿了需要觅点食,去别处也是去,干脆就顺着妖尸的信息,来他们最开始所在的地方看看。
                      这看似很长的土路在他脚下不过片刻的工夫就走到了头,他抬头看了眼隍头山顶黯淡得近乎看不见的两颗星,定了个大致的方位抬步便往山上走。
                      山里的风又阴又寒,不知道是饿了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谢白咳得比之前厉害许多,一开始还是闷闷的,后来几乎走上几步总会咳一阵。
                      他皱着眉抬手撸了把小黑猫的脑袋,道:“不认路确实麻烦……找点吃的都这样费劲。”


                    10楼2017-04-27 19:40
                    回复
                      第 10 章
                        猫脸上的表情在这种夜里实在不容易分辨,以至于小黑猫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仰头看他的时候,很难说清是惊悚更多还是无奈更多。
                        谢白天生对路线方向不太敏感,星辰明亮的时候他都会走岔了路,更何况头顶的那两颗星暗得近乎一晃眼就找不到了。好在夜里的林子除了星,还有些其他的东西——
                        一只乌鸦突然从不远处的树丫间飞出来,绕了个弧形,而后飞离了整座隍头山,它扇着翅膀“啊——啊——”地叫了两声,在这种极安静的夜里,能从山间一直传到远处的村子里。
                        夜里无星就看鸦,谢白拍了拍小黑猫的脑袋,而后欣然朝着刚才乌鸦飞出的地方迈了步。
                        整个隍头山其实是一条连绵了三座峰的狭长山丘,只是这山丘并不是直来直往的,而是绕了个弯,像月牙似的半包着一潭小湖。朝向村子的是隍头山外侧,临着湖的是内侧。
                        谢白此时所走的方向,正是越过不高的山顶,由外侧向内侧的山谷里去,
                        地上散落着厚厚的枯枝和落叶,谢白走在上面却半点儿声音也没发出来,很快便走到了山谷一处最背天光的地方。
                        这是湖水前不足五米的地方,照周围的地势来看,本该是个深洼,可实际却鼓着一个直径约莫两米的土包。这土包鼓得其实并不突出,只比地势略高一点点,如果不是谢白刻意上心的话,并不会一眼就能发现。
                        ”无名冢……“谢白抬脚在土包边缘划了一道,摸着小黑猫的脑袋轻轻道。
                        他扫了眼土包四周,确实立着三株坟头柳,只是这三株柳树都已经枝干萎缩,像是被人抽干了所有水分和精气似的,嶙峋曲折地杵在那里,光秃秃的,姿态怪异。乍一看,像是三个张着双臂颈背佝偻的人影。
                        柳树本就阴气重,重在坟头更是有各式说法。这三株柳的种法状似无心,其实很讲究。
                        谢白搂着小黑猫绕着它们走了一圈,心中默算了一遍,第一株柳树到第二株的步数,与第二株到第三株、第三株到第一株的步数分毫不差,也就是三株柳不偏不倚地将整个无名冢包在了其中。
                        而这从柳树萎缩的枝干来看,一株直指东北,一株直指西南,另一株一枝朝天、一枝对地……这怎么看都是“钉魂柳”的阵仗。
                        也就是说,当初有人刻意将这三株柳树栽在这里,是为了将无名冢下的东西给钉住,永不超生。
                        只是不知后来出了何种变故,以至于这三株柳都修成了妖,还是修为不低的妖,而后又被人屠了,卸成那么多块,在康和医院那种地方摆了个阵……
                        谢白“啧”了一声,干脆挑了个阴位在无名冢前蹲下了身,而后伸出已经变成青灰色的手轻轻覆在坟头土上,拇指朝东北,四指朝西南,镇住鬼门。他闷头低咳了两声,而后搂着小黑猫,闭上了双眼。
                        正如他所料想的,这无名冢薄薄的土皮之下是一团空,包着的东西已经不知所踪,空心坟包里只剩满满的阴尸气。
                        这种东西对别人来说可能毒性不小,碰到了轻则皮肤溃烂生疮,重则性命不保。但对谢白来说,却是必需品。
                        在他小的时候,正常食物他根本是吃不进去的,尽管那时候他还没丧失嗅觉,还能闻得到香气。但一下肚就会有极其剧烈的排斥感,而后吐得干干净净。只有吸食阴尸气才是真正的“填饱肚子”。
                        现在的他已经可以适应正常食物了,但真正“饿了”的时候,也依旧只有阴尸气才能管用。
                        他眉头微皱,单边嘴角却微微上挑,挂着略带嘲讽的笑,将无名冢里满满的阴尸气都吸进了身体里。尸气又冷又潮,透过坟头并不厚实的土层,顺着手掌心源源不断地涌进身体里。
                        小黑猫垂着头,也不知是在看那无名冢还是在看谢白。
                        他覆在坟头土上的手依旧清瘦极了,笔直修长,因为微弓的原因显得手背上筋骨凸起。原本已经变得青灰的皮肤一点点恢复正常,重新退成了苍白,皮肤下那些淤血似的红点也逐渐化散开来,变淡消失。
                        直到吸干净了最后一点儿阴尸气,他才收手站起身来。
                        因为吸了太多阴尸气的原因,他的那只手冰冷极了,寒气仿佛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他下意识地想摸一摸小黑猫蓬松温暖的毛,却在碰到它前停住了手。
                        “刚摸过坟头吸过尸气的手,嫌脏么?”他低头冲着小黑猫淡淡问了一句。
                        小崽子这种时刻便显现出了它的非同寻常,就见它仰脸冲谢白“喵”了一声,而后勾着脖子,一脑袋撞在了谢白的手心里,颇有一种慷慨赴死的悲怆就义感。
                        谢白:“……”
                        他看着这小崽子在自己冰冷的手心里虎头虎脑一顿蹭,嘴角的冷笑终于慢慢隐去了,像是要软化,但最终还是回归了面无表情。
                        既然这猫崽子这么示好,谢白自然不可能忘了它也想吃东西。于是他一边摸着它头顶的软毛,顺带暖手,一边抬脚走到了河边。
                        这河看起来比整个隍头山还要死气沉沉,山谷里一时无风,整个湖面半点儿波澜都不起,看起来有种诡异的违和感,简直像假的一样。他沿着湖走了一圈,整个湖中居然没有半点儿活气。
                        谢白拍了拍小黑猫的圆乎乎的脑袋,道:“算了,去渔家渡吧。”
                        那小崽子也不知是刚才在谢白手心里撞傻了还是怎么的,低着头趴伏在谢白手上没应声,也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谢白自然也不会再多征求意见,甩手丢了片黑雾便离开了隍头山。
                        渔家渡离隍头山不远不近,隔了两个市,对谢白来说也不过是眨眼的工夫就到了。这是岑云市西边的一个老渡口,横着一座闸口桥。桥下靠岸的地方规规矩矩停着一排打渔船,只是船上黑灯瞎火,看不到人影。
                        这里比临市偏北一些,夜里温度更低不说,还悉悉索索下着微末的小雪。在闸口桥边路灯的映照下洋洋洒洒,像被抖到空中的灰尘。
                        谢白在闸口桥上落地,站在栏杆边四处扫了一遍。而后一手搂紧了小黑猫,一手撑着桥栏,翻身便跳了下去。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一艘渔船上,踩上船头的时候,整艘船居然连晃都没晃一下,好像落在上面的只是一片枯叶一样。
                        这渡口看上去倒是没隍头山绕,所以他勉强认出了大致的方位,而后借着渔船当落脚石,一路踏了过去。
                        从这渡口过的是江线支流,远处开阔,近处被两边陆地陡然夹紧,看着像个带着长嘴的漏斗,而那闸口桥就打横拦在细长的漏斗嘴中段。此时的谢白,已经绕过了漏斗嘴,到了开阔些的江口。
                        他所站的方位在东,西岸按理说应该在他对面。可他正对着的地方是更为开阔望不到边的江,唯有江心有个孤零零的小岛,勉强算在西。
                        谢白“啧”了一声,摇头嘀咕了一句:“落错了地方。”
                        小黑猫从喉咙底呼噜了一声,听起来简直像是闷笑,一副根本没指望谢白能认对路的模样。
                        谢白毫不客气地在它脑门上拍了一下,就在他抬手打算重新丢一片黑雾过江的时候,他余光瞄到自己脚边的地上,有一团棕黑色的东西,上头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灵气。
                        他侧身让开一步蹲下·身,犹豫了一下,还是略有些嫌弃地低头用黑雾给自己缠了手,而后拾起那团棕黑色的东西,在指尖捻了捻。焦黑的部分被他一碰就散成了灰,最终只剩下了棕色的一小片。
                        这显然是某张用完了的纸被人用灵火顺手给烧了,只是不知是大意了还是被什么事情中途打断了,以至于没烧完全就丢在了地上,还剩了这么点儿渣滓。
                        谢白看着手中不及指甲盖大的碎片,一时也分辨不出被灵火燎焦之前是张什么纸。
                        他自然不可能站在细雪中怔愣发傻,便抬手先收了这碎片,而后带着小黑猫走灵阴门过了江,一人一猫转眼便到了江中的小岛上。
                        这岛远看不大,近看更小。说是小岛,其实十来步就能走到头,不过是个在江中冒了头的土墩子。这里稀稀拉拉地长了些枯芦苇,枯黄的长叶在杆顶耷拉着,上面覆了一层极薄的雪。
                        谢白刚落在这里,就感觉整个土墩有些古怪,沿着边缘走上一圈,有的地方步子会不自主地变得有些重,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拽着脚往地上拉似的。
                        他走了两圈,确定了两处这样的点,一处在土墩中心,一处在边缘。而边缘的那处,恰好和岸边遥遥相对,如果没弄错的话,正是纸条上记着的“渔家渡西岸”。
                        “找到了。”他挠了挠小黑猫的头,跟它这么交代了一句,而后抬手顺手折了一根细长的芦苇杆。他手指握着芦苇杆的一头,用枯叶的那端在江面上试着拍了两下,而后手腕一翻又一抄。
                        就见土墩边缘的江水猛然翻起一个雪白的大浪,一副要把江底下的东西顶上来的架势。
                        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两个大浪一翻,两条活蹦乱跳的鱼和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就被顶上了岸。
                        谢白上前一步,拎起活鱼分别看了眼。
                        那两条活鱼都长了个古怪模样,通体泛着黑亮亮的水光,看起来滑溜得几乎没有鳞片,全身上下连肚皮都黑透了,唯独只有脑袋上嵌着一枚白生生的鱼眼。更怪的是,还只长了一边,另一边连眼睛都没有。
                        这鱼谢白显然见得也不少,半点儿惊讶的模样都没有。他低头用裹了黑色绷带手指指尖在鱼肚上轻巧的一拉一划,接着便蹲下·身就着江水将那两条鱼利索地涮了个干净,而后“啪”地一声,拍在小黑猫面前,道:“给你解了灵缚,来吃。”
                        小黑猫:“………………………………………………………………………………”
                        说解了灵缚,小黑猫还真就能动了。
                        当然,它本身已经被这简单粗暴的食物震得僵成了一副棺材板儿,硬都硬了,根本没反应过来要跳。它下地纯粹是因为谢白自己垂手站了起来,它便自然而然地滚到了地上。
                        谢白这辈子除了自己和殷无书,没养过任何活物。当然,前半句话的实际意义还得另说。
                        总之,不管这小黑猫来历多么不明,它也是谢白至今养过的头一只宠物。万事开头难,这话在谢白这里印证得十分惨烈。小黑猫煞有介事地蹲在那两条比它还大的黑色怪鱼面前,虎着脸,一副想要强烈谴责谢白的模样。
                        然而谢白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他手上那截黑乎乎的硬块上,根本没注意到那猫崽子的眼神。
                        他刚才用芦苇杆下水捞物并不是真的随手,奔着那具妖尸的信息去捞的,结果捞上来了两条活生生的阴鱼,以及一截不知来历的黑色硬块。前者是因为跟那妖尸原形同类,至于后者……
                        谢白敲了敲那黑色硬块,而后抬手一剥,生生从上面剥了一层皮下来。
                        皮一旦被剥开,里头的芯子便立刻露了出来。谢白细看了一眼纹路,便认定这是一截柳木。
                        而且这柳木的形状很有意思,上头方,下面尖,像一块人工削成的木钉。本身木头落在江中是会浮在江面上的,而这块柳木方钉外头裹了一层厚重的皮,又刻了咒,这才使得整个柳木方钉一入水便能直沉下去,直接钉死在江底。
                        联系之前那三株坟头柳,谢白立刻就明白了这柳木方钉的用处,没猜错的话,必然和那坟头柳的功效一样,也是为了钉魂。
                        然而这回究竟钉的是什么谢白就有些拿不准了——那阴鱼妖是被钉的那个?还是和被钉的那个有些渊源?
                        江上的细雪又下得大了一些。这样的雪本是积不起来的,因为太微末了,但凡碰到一点儿热度就会彻底化开,所以在普通人身上就根本落不住的,沾衣就会变成细小的水珠,给衣服蒙上一层潮意。
                        但落在谢白身上的却化得很慢,最终在他肩头薄薄覆了一层。
                        原本虎着脸的小黑猫目光不知怎么就被那层肩头的薄雪吸引了,默不作声地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谢白又动起来,身上重新有了一点热气,那层薄雪才逐渐化了开来,小黑猫随之转开了目光。
                        “怎么不吃?”谢白刚收了那根柳木钉,转头就看见小黑猫正跟那两条阴鱼比着翻白眼,一点儿要吃它们的意思都没有。
                        谢白的目光在猫崽子和阴鱼之间来回扫了一圈,淡淡问道:“不饿?”
                        小黑猫:“……”
                        谢白又问了一句:“不吃生鱼?”
                        小黑猫尾巴甩了两下,总算有了点儿反应。
                        谢白站在那里居高临下地盯着它,半天都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又面无表情地重新问了一遍:“你也不吃生鱼?”还在“也”字上加了重音。
                        小黑猫:“……”
                        一人一猫默然对峙了片刻,而后谢白眯了眯眼,抬手将那两条阴鱼收了,皮笑肉不笑地道:“行,先带上,回去给你做墨点白玉怎么样?”
                        


                      11楼2017-04-27 19:43
                      回复
                        小黑猫:“………………………………………………”
                          猫不会说话,至少看起来是这样,所以当它就这么瞪着圆溜溜地眼睛叫都不叫一声的时候,还真是难以判断它究竟是装傻还是真傻。
                        谢白晾了它一会儿,把该收的都收了,这才一把将它捞起来,加了个灵缚,而后抬脚便要离开这个江心土墩。
                          结果就在他抱着猫,一脚已经跨进黑雾的时候,岸边又翻滚出了一个大浪,白色的泡沫裹着一片东西打到了土墩上。
                          谢白:“……”
                          他大概没想过还有东西,也不知道是芦苇杆捞物来了个番外后续呢,还是之前卡机了反应太迟钝。
                          他刹住了步子收回脚,走过去看了眼,就见那个被打到岸上的东西看着像一片丝帛碎片,极薄极透覆在地面的枯草上。
                          这是个什么东西?衣服布料?
                          谢白伸手想将那东西小心地捡起来,结果手指尖刚碰到那东西,就感觉自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锤了一把似的,又闷又痛,连带着大脑几乎都有了一瞬间的茫然。
                          紧接着他才发现,根本不止是他心脏被重锤了一下,整个土墩乃至整个江心都突然震动了两下,大波的涟漪以土墩为中心飞速朝四面推开,连带着谢白的双脚都被震得有些发麻。
                          他猛地摇了摇头,把脑中那股“嗡嗡”不断的声音摇晃出去。
                          结果他刚从那一瞬间的晕眩中解脱出来,就感觉脚下扎实的土地猛然一松,以一种崩然之态在江中散开,眨眼间便塌了个彻底。
                          那种崩塌就好像是有人在下面硬生生把整个土墩拽到了江底似的。
                          脚下的泥土刚溃散,谢白就感觉双脚的脚踝被一股极大的力道锁住,而后以千钧之力猛地一拉,他便砸向了江面。
                          原本土墩所在的地方,已经变成了浩然黄汤,以谢白为中心,腾起了巨大的漩涡,白浪翻飞,收转迅速。
                          谢白呛了一大口水,而后抬手挥出一片硕大的黑雾,在身下翻手一转,整片江面便犹如被利刃打横切开了一样。谢白趁着自己跟漩涡分离的一瞬,纵身跃进黑雾中。
                          片刻之后,他便带着一身淋漓的水,抱着猫出现在了住处里。
                          房子里有万灵树在,他不宜在屋中频繁开灵阴门,因为每开一次,就会危及万灵树,从而间接危及到他自己。但这种时候他根本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如果放在一年以前,这样的事情于他不过是挠个痒,根本没有半点儿威胁性,事后更是不会有任何负担和影响,但是现在的他却没法这么潇洒。
                          因为这一年以来,他的身体莫名开始变差。以往如果有人说阴客会怕冷、会发寒、会生普通人生的病,那简直是个笑话。可这一年他却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往普通人的状态发展。
                          尤其最近这半个多月,他居然因为受了寒气开始咳嗽了,而且断断续续咳了这么久也不见好,反而还严重了一些。
                          刚才江心的那股震感一直到他落地也没有完全消散,反而依旧有嗡嗡的余韵在他脑中和耳中浮着,搅得他有些犯恶心。
                          他抱着猫一脸苍白地在原地站着,头微低,脊背却习惯性地板得笔直。缓了一会儿,他才吸掉身上所有的水,迈了几步,窝坐在了沙发里。
                          不知怎么的,他在闭着双眼缓和这种震感的时候,莫名想到小时候殷无书跟他说的话。


                        12楼2017-04-27 19:43
                        回复
                          第 11 章
                            他们那时候还住在古阳街,屋后是河,屋前有院。
                            那一回是个春末的傍晚,院里桃花开得正好,迷蒙成片,但偏偏经不住半点儿风吹,时不时就要落几片花瓣下来。
                            殷无书懒洋洋地坐在树下石桌边喝酒,这人向来穷讲究,就连喝酒也不例外,斟满一盏后还非要顺手接一瓣桃花缀在酒里,十分风骚。他自己一个人骚也就算了,还喜欢拉着刚十岁有余的谢白一起。
                            他不准谢白小小年纪沾酒,就给谢白泡了一壶春茶,斟在瓷盏里是浅浅的青碧色,也装模作样地缀一瓣桃花。
                            谢白当时正看着从他屋里翻来的藏书,扫了眼桃花瓣,没开口。直到余光看到殷无书喝了那盏酒,才翻了页书,道:“我今早看见有虫落在花上了。”
                            殷无书一口酒刚下肚就想直接吐出来:“……”
                            谢白抬头看了眼他发绿的脸色,抿嘴笑着继续低头看书。
                            殷无书没好气地重新斟了一杯酒,这回不骚了,直接张口进肚,大概是想盖过虫子的阴影,而后才抬手轻拍了一下谢白的头顶,道“往后有话要说别故意憋着,你才多大就会作弄人了,跟谁学的?”
                            谢白头也不抬:“你。”
                            殷无书想了想觉得这话十分有理无从反驳,于是便一笑置之了。
                            “魂魄被缚有何感觉?”谢白翻着书,冷不丁丢了个问题过来。
                            “你在看什么?”殷无书被问得一愣。
                            谢白举着书在他眼前晃了晃,道:“缚魂术。”
                            殷无书轻轻“哦”了一声,而后又自顾自低头斟了酒,浅酌了两口,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答道:“不清楚,不过肯定不会好受,毕竟这是生灵之根本。对面桃坞典当那个总拿稀奇东西骗你的洛老板,他前些日子还被人摆了一道,冲了一下魂,吐了整三日,头晕目眩脑嗡鸣,这两天刚好一些,这都算轻的……可想而知再重一些有多难受。”
                            殷无书那时候的描述倒是跟这会儿谢白的感觉一模一样。
                            不管那白色的碎片究竟是什么,这么简简单单就冲到他的根基,谢白觉得有些可笑了。联系自己最近身体状况越来越反常的情况……他皱了眉有些生疑。
                            不会也有人在背后摆了他一道吧?
                            他忍着那股恶心感,皱着眉坐直身体,而后伸手打开了方几上的一方雕花木盒,木盒里搁着几枚老旧的铜钱。
                            谢白一把不多不少抓了六枚出来,反手一松,便洒在了方几上。他伸直瘦长的食中二指,灵巧地轻拨了几下,将那些铜钱按照正反面的状态排了个卦,而后又盯着所有的铜钱看了几秒。
                            他怀里的小黑猫已经被解了灵缚,此时正勾直了脖子看那铜钱卦,刚看两眼,就被谢白抬手蒙住了眼,道:“乱看什么?”
                            小黑猫从嗓子里呼噜了两声抗议,手脚并用地把谢白的手扒拉下来,等它再勾头看向方几的时候,谢白已经将那六枚铜钱重新收进了木盒里,掩上了盖子。
                            小黑猫似乎心有不甘,仰头看他。
                            谢白低头扫了它一眼,道:“行了,我也没算出来,你看了也看不出名堂。”
                            铜钱卜卦还是他年纪小的时候,跟殷无书学的,只学了点皮毛,算点简单的东西还算管用,碰到复杂的就够呛了。谢白曾一度怀疑殷无书是不是压根没有好好教他,或者说,他自己甚至都不精通卜算之类的事情。因为谢白几乎没见他卜算过什么事情,好事也好坏事也好,常常是临到头时,才慢悠悠地给点回应。
                            谢白没他那么懒散,更何况他这状况如果不究根源任其发展,恐怕要不了多久阴客就该换任了。
                            卜算这种事情,真正精通的他倒是知道一个,叫娄衔月,当初和他们一样同住在古阳街上,是一家酒肆的老板,殷无书常喝的酒统统都是从她那儿买的。
                            现在的古阳街已经成了江武市西城的古阳大道,朝代更替物是人非,他早就从那里搬出来了,倒是桃坞典当的洛老板和酒肆的娄衔月还住在那里……
                            当然了,还有殷无书的太玄道。
                            谢白本打算休息一晚,等那股晕眩恶心感缓和一些,再去一趟古阳大道,让娄衔月帮忙卜算一下是否真有人在背后作祟,如果能大致圈定出位置,那更是再好不过。
                            谁知这种感觉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在第二天越加严重起来,别的倒没什么影响,唯一的问题是,谢白开不出灵阴门了。
                            他把自己锁在种有万灵树的房间里调养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才终于把那种感觉压下去大半,除了头脑还微微有些昏沉,其他症状几乎都消失了。
                            这次他不再耽搁,大清早将小黑猫在屋里安顿好,便裹了围巾匆匆下楼,趁着巷子里没人抬手甩了片黑雾出来,开了直通江武市古阳大道的灵阴门。
                            他已经太多年没去过那里了,只凭借着记忆定了个大致的落脚点。
                            古阳大道不算江武市的闹市区,反倒靠近边郊,在一所重点中学附近。谢白落地的时候,冬天淡薄的阳光刚从晨雾里透了点出来,整个古阳大道上都很安静,甚至没有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唯一的一点儿动静还来自于远处的中学。
                            谢白刚眯着眼适应了一下光线,转头就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幢造型略有些仿古的独栋小楼门前。这楼跟这街上的大多商铺风格一致,看起来倒是和谐得很,半点也不觉突兀,唯一不同的是,这楼没有挂牌。
                            然而不挂牌不代表真的没有任何标识,和许多院落门户一样,这小楼门前煞有介事蹲着两只看门石兽,那石兽脑门上各刻着一个圆形的印记,普通人乍一看铁定会把它当成鬼画符,根本不会细看内容,何况也看不懂内容。
                            但是谢白却能一眼认出来那两枚印记里包含的两个字——太玄。
                            大清早果然脑子有雾,开灵阴门直接把自己开到太玄道大门口,谢白也不知道自己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更让他无语的是,他见小楼大门紧闭,一副“太早了大家都没起”的模样,正打算抬脚离开这里去找娄衔月现在的住处,结果刚转头就看到对面桃坞典当里出来一个人,正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
                            不是别人,正是殷无书。
                          ☆、第 12 章
                            大清早的古阳大道上总共就这么两个人,还只相隔了一条斑马线,殷无书自然一抬头就看到了谢白。
                            他脚步明显顿了一下,表情有微微的讶异。
                            “小白?”殷无书叫了一声。
                            谢白眯起眼,既然已经被看见了,他再不管不顾转身走开就有些过于刻意了。于是他站在原地,等到殷无书走到面前,才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嗯”。
                            殷无书抬头看了眼谢白身后的太玄道大门,问道:“你找我?”
                            谢白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秒,道:“……不,找娄衔月,灵阴门开错地方了。”
                            殷无书:“……”
                            那一瞬间他脸上闪过的表情十分复杂,似乎有些浅浅的难过,又似乎想笑,最终扯着嘴角道:“百年如一日地不认路。”
                            谢白绷着脸没答他这句话,转头扫了眼前面的街。
                            这里的变化太大了,和他离开时完全不一样。以前他站在院前,可以看到远处窄而蜿蜒的河道,两边的人家早早就起了床,在清晨的雾气里一根一根卸掉门上的木板,出来支棚搭摊,聊天嬉笑,在呵气而成的云雾里开始一天饱含烟火气的生活,热闹极了。
                            现在他一眼望过去,河道早已不见了,那些普通人家也早已在百年的时间里湮为尘土。殷无书的太玄道从院子变成了小楼,那些迷蒙成片的桃花也了无影踪了……
                            “那家衔月酒楼……”谢白眯着眼指了指道路尽头的拐角。
                            “嗯,看名字就知道是她了。”殷无书点了点头。
                            “那我过去了。”谢白垂着眼偏了一下头,算是打了招呼,而后便抬脚大步朝那家酒楼走去。
                            “你找娄衔月做什么?”身后的殷无书站在原地问了一句,而后又忍不住追了上来,“卜算?”
                            谢白“嗯”了一声算作回答,紧走了两步后刹住步子蹙眉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殷无书完全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十分敷衍地来了句:“嗯。”
                            谢白:“……”
                            他这种作风谢白简直太熟悉了,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但凡他问了什么殷无书不想回答或者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的问题,这人总是毫无例外地“嗯”上一声,也不知道他嗯个什么鬼,却让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往下接。你如果再接着问下去,他会继续来句:“哦?”
                            总之,无赖至极。
                            小时候的谢白经常会被他气得话都说不出来,大点儿知道他这尿性了也就随他逗了,毕竟那时候的谢白看殷无书怎么看都是好的,自然也就没有生气这一说了。
                            衔月酒楼延续了多年前酒肆的习惯,清早一律不开门,但娄衔月的房间窗外却会吊上一只八哥。
                            “哟!”这八哥活了百来年,没成人形也快了,一见殷无书和谢白就打了声招呼。
                            它歪着头,乌溜溜地眼珠转向谢白,又操着那副略有些哑的嗓音道:“好久不见。”
                            “嗯。”谢白冲它点了点头。
                            殷无书见一只八哥的待遇都比自己好,咳了一声默默扭开头,掩住脸上的表情。
                            “娄妹妹——娄妹妹——”那八哥扑棱着翅膀噼里啪啦地拍着娄衔月的窗户,哑着嗓子一声一声叫着。
                            谢白:“……”
                            殷无书差点儿没喷出来:“这是什么叫法?以前不还叫娄姐的么?”
                            “不认老,说再叫姐就薅秃了我的毛。”八哥委委屈屈地答道。
                            之前叫了几声房间里还没动静,这边一说“不认老”,窗户就“哗啦——”一声被大力拉开了,一个脆生生的女声气势汹汹道:“嘿——胆肥了你!大清早挑衅我!”
                            接着一个眉眼妍丽的女人从窗口探出头来,她估计刚从床上下来,身上还穿着吊带睡衣,白净的手臂暴露在清早的寒气里居然也不嫌冷,就这么一把抓住八哥。
                            八哥生无可恋地被薅进了屋:“……”
                            谢白和殷无书两人挑着眉背过身去,这动作一看就是一脉相承,默契度高度一致。
                            殷无书叹了口气道:“既然醒了就赶紧换了衣服下来,有事找你。”
                          “等着。”娄衔月扔了一句,便“砰——”地一声关上窗,估计是教训八哥去了。
                            “门也叫了,娄衔月也见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谢白看着逐渐开始有了人声的街道,忍不住问道:“难不成你还要全程看着她给我卜算么?”
                            殷无书果然开始无赖大法:“哦?”
                            谢白:“……”
                            不过这招已经不比当年了,大概是因为当初不会生气的谢白现在对着他也能沉得下脸了。
                            殷无书沉默了两秒,还是答道:“你脸色很差,我来看看。”
                            谢白抿了抿嘴唇。
                            他其实最抵不住殷无书这样说话了,语气里有着浅浅的无奈和难过,毕竟这人向来万事不过心,难过这种情绪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其罕见的了。大概正因为如此,所以每当他这么说话的时候,谢白总是心里闷闷地一揪,毫无来由地便同样变得有些难过起来。
                            可是……
                            尽管这条古阳街已经面无全非,早已没了当初的模样,但谢白站在这里的时候,却依旧没法从过去的影子里脱身出来。他上一次来这条街上还是百年之前,殷无书将他扫地出门之后……
                            那几天难得又下了雪,天色苍灰,地上寒白。他在殷无书院门外站了九天九夜,对那场少见的大雪却全无映像,唯一记得的只有冷。
                            真是冷极了,冷得透心彻骨。
                            他这几次跟殷无书见面,或许是碍于有其他人在场,或许是因为骨子里的那股倔气作祟,谢白一个字也不想提当年。
                            可这次他却忍不住,转头回了殷无书一句:“当年我在院外站着的时候脸色更差,你都没想过开门看看,现在又何必呢?”


                          13楼2017-05-02 20:01
                          回复
                            第 13 章
                              衔月酒楼大门“咣”的一声被拍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一边用手扒拉着大卷发,一边打着哈欠道:“让不让人睡个饱觉?什么事啊……”她拖着长长的调子,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没睁开,合成两道弯而长的线,细密的睫毛沾了点打哈欠洇出的眼泪,扶着门框半梦半醒地晃悠。
                              谢白再没去看殷无书,转过身冲娄衔月道:“卜算。”
                              “哦,先进来再说。”娄衔月依旧没睁眼,迷迷瞪瞪地道,“几个人算啊?”
                              谢白背对着殷无书,双目微垂,表情淡漠,“我一个人。”说着便抬脚进了门。
                              娄衔月撩起半边眼皮,大概连门口站着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习惯性地道:“谁算谁来,其余在外面等着吧。”而后二话不说“砰——”地又砸上了门,看起来起床气大得很。
                              谢白听到关门声脚步一滞,又面无表情继续朝前走,大步流星地跟着娄衔月上了顶楼。
                              这衔月酒楼规模不大,结构也简单,一楼大厅,二楼包厢,足够应付这附近的来客了。三楼是娄衔月自己住的地方,外人一概不准进。而在那之上,还有一间小小的阁楼,平时上着锁,只有来人求卜算的时候,娄衔月才会把人领上去。
                              这间小阁楼里的布置倒是跟当年酒肆上的小屋一模一样,四面墙上挂满了稀奇古怪的东西,碎骨头、辣椒串,各种刀剑。屋子正中是一张桃木桌和两把桃木椅。
                              八哥横冲直撞地跟在两人身后进了阁楼,炸着半边毛,歪歪斜斜地停在鸟架上。
                              谢白在娄衔月对面坐下,叫了一声:“娄姨。”
                              八哥满是惊悚:“卧槽?”
                              “哪个不要命的管我叫姨啊?!”娄衔月被这么一叫,“咣”地一拍桌子,终于彻底清醒过来,睁开了迷迷瞪瞪的双眼。
                              “小白?”她到这时才看清领上来的究竟是谁,“你……好久没见你了,差点儿没认出来。”
                              谢白:“……”你根本就是没醒。
                              换成别人叫姨,娄衔月早就拎着刀炸了,谢白这么叫她却没辙,毕竟谢白也算她看着长大的,跟八哥一样叫她“娄妹妹”那就差辈儿了,殷无书就该炸了。
                              说起殷无书……
                              “等等,刚才我好像看到还有个人站你旁边?”娄衔月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窗户。
                              谢白:“嗯。”
                              娄衔月嘴角一抽:“我……回想了一下,怎么觉得那声音是……殷无书?我耳朵出问题了?”
                              谢白淡淡道:“嗯,是他。”
                              娄衔月:“……”
                              在谢白那么多年的认知里,所有人对殷无书都有些怕,毫无来由的,即便和他相熟的人,当然也包括娄衔月他们在内,只不过平日聊笑的时候看不出来而已。
                              就见娄衔月“咚”地一脑门磕在桌上,生无可恋道:“我刚才是不是把门砸得很响……”
                              谢白:“有点。”
                              娄衔月:“被我关在门外的是……”
                              谢白:“殷无书。”
                              他从小就见识过娄衔月有多爱演,浑身都是戏,就见她猛一抬头,眼泪哗哗往下流,道:“我这酒楼开不过今天了怎么办?”
                              谢白面无表情看着她:“……”
                              “诶?不对啊——”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坐直身体,靠在椅背上抱起了胳膊,眼泪说收就收,一秒变脸道:“你不是一百多年不回古阳街,早跟他断了来往了么?”
                              谢白“嗯”了一声,道:“今天刚巧碰见。”
                              娄衔月叹了口气:“哪来那么大仇啊……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好久没见还没问你呢,我就见殷无书越来越反常,脾气更是阴晴不定,估计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好歹是小一百年的情谊了,放普通人身上那得是多亲的亲人,怎么你俩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了?”
                              “这话我以前也想问他。”谢白冷冷淡淡地道,“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乌黑的看似毫无波澜的眸子盯着娄衔月,道:“娄姨,今天来是想请你卜算一下,有没有什么人在背后动手脚。”
                              “这么好看的脸别凑这么近。”娄衔月敲了敲桃木桌:“你娄姨我可是没有底线的,扛不住美色,有话坐直了说。”
                              谢白:“……”
                              “怎么叫背后动手脚?你最近有感到哪里不对劲么?”娄衔月问道。
                              谢白简单说了自己最近的状态,而后坐直了身体,清瘦修长的手指松松交握着搁在桌面上,静静地等娄衔月开口。
                              娄衔月听完,略微沉默了一阵,皱着眉不知道在想什么,而后“嘶——”地吸了口气道:“不对啊……这种情况怎么会出现在你身上?”
                              “怎么?”谢白见她神色有异,眉头一蹙,问道:“为什么不能出现在我身上?”
                              他之所以管娄衔月叫姨,就是因为她年纪比他大太多了,阅历自然也胜过他,有些东西他不清楚,但是娄衔月却可能知道。而看她现在这模样,显然是知道谢白这种状况是怎么回事的。
                              “这话怎么说呢……”娄衔月抬头看他,有些迟疑地开了口:“这种状况,我只在一些恶鬼厉妖身上见过,一般……一般是有人来收他们的时候,或者有谁隔空作法布阵来慢慢消耗他们的时候,他们会有这种症况。我亲眼见过两次,其中一次就是当时跟在我身边近十年的伙计,我知道得不能更清楚了。这种情况不可能出现在正常的妖灵身上的,恶性越大的反应才越明显。”
                              “你确定没弄错?”娄衔月说到最后,忍不住问了一句。
                              谢白听了先是一愣,而后轻笑了一声,道:“那就确实不会错了。”
                              娄衔月被他那笑弄得寒毛都竖起来了:“…………………………”
                              八哥“啊——”地叫道:“救命——”
                              这边正僵着,结果就听“喀拉”几声硬物崩裂的声响,整栋衔月酒楼突然抖动了两下,接着他们双脚踏着的地面便轰然崩塌,猛地陷落下去。
                            ☆、第 14 章
                              谢白眼疾手快地一把拽住娄衔月的手腕,顺带又拎上了那只疯狂尖叫的八哥,纵身一跃,翻了个跟头,从轰然倒塌的碎石中翻了出去。
                              落地前,他听见娄衔月叫着:“日了狗了殷无书还真把我房子拆了?!”
                              八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谢白双脚刚踩地,就立刻松了娄衔月的手,顺带给八哥嘴巴上套了一圈灵缚,封了它的嘴,而后把鸟架子挂到身旁的一株树上。
                              八哥:“……”
                              娄衔月一时间还没觉察出什么异常,只目瞪口呆地盯着已经塌成碎石堆的酒楼,道:“不就是没睡醒砸了个门么,多大仇啊!”
                              “他没这么无聊。”即便谢白现在对殷无书撂不出好脸色,也还是忍不住接了句话。
                              殷无书这人对外性情是阴晴不定了一点儿,但还没小心眼到这种程度。相反,就是因为他没有心,反而在很多事情上显得格外好说话,因为他根本不在乎。
                              “他又不是没拆过!”娄衔月怒道:“他当年带着你住的那个院子,不就是被他自己给轰了吗!不然你以为后来的小楼都怎么来的?”
                              谢白:“……”
                              这件事他还真不知道,毕竟他当年离开这条街之后就再没回来过。又有很长一段时间孤身一人把自己圈在阴客专有的居所里,没接收任何外界信息。他一直以为殷无书的太玄道之所以变样,完全是随着这里的城市规划一点点改的。
                              “他轰院子做什么?”谢白皱着眉,大概也是没有想到殷无书真能干出这种事。
                              “我哪知道,我管得着他的院子吗!他先赔我酒楼!”娄衔月痛心疾首地跺着脚,她刚起床没多会儿,脚上还穿着毛绒拖鞋,在被谢白拽下楼的过程中,一只早已飞出去不见了影踪,只剩下另一只孤零零地套在左脚上,她光着的右脚也不愿意踩地,只能一脚跺到谢白的皮鞋上。
                              谢白:“……”
                              他比娄衔月高多了,以至于她跺了两脚后,又仰头冲着谢白道:“借我搭个脚啊小白,我也是没办法,谁让殷无书轰我房子把我拖鞋带飞了。”
                              “我有病?”被认为是罪魁祸首的殷无书终于又露了面,他从屋后掠过来时,听到娄衔月后半句话,忍不住堵了她一句。
                              不知道是不是之前谢白提起旧事的缘故,抑或是他又碰见了什么让他糟心的东西,殷无书此时的脸色很是冷肃。这人本就生得极好看,只是他平时过于不拘,凸显不出来,现在冷不丁端起了冷脸,反倒给人一股满是肃杀的威压感。
                              娄衔月大概很想接一句“确实有病”,然而她最怕这种模样的殷无书,所以浑身一个哆嗦,默默咳了一声,道:“我刚把你拍门外,酒楼就倒了,按逻辑当然会觉得是你轰的……”
                              殷无书哼笑一声:“这是按逻辑觉得我有病?”
                              娄衔月:“……”
                              “你怎么从那边过来了?”谢白冲殷无书来的反方向抬了抬下巴,淡淡道:“太玄道在这边。”
                              殷无书“嗯”了一声,缓了缓脸色,道:“看到有人动酒楼的手脚,追过去看看。”
                              谢白没再说话,偏头看着远一些的地方,眉头微蹙,似乎在想有谁会刚巧在这种时候来动衔月酒楼。他的眼珠在晨光映照下颜色有些浅,有种净透的玻璃质感。
                              “噢,错怪你了。”娄衔月冲殷无书摆了摆手,道:“追上了么?什么人?”
                              殷无书目光从谢白侧脸扫过去,朝远处眯了眯眼,摇头道:“有备而来,我追过去的时候跳进阵里就脱身了。”
                              “我招谁惹谁了炸我的楼做什么?!”娄衔月一边抱怨一边撩袖子,一副揪出罪魁祸首就要去打一架的模样,结果刚撩一下,就“嘶——”地吸了口气,“我手腕怎么成这样了?”
                              谢白和殷无书闻言低头看过来。
                              就见娄衔月的左手手腕像是被火油燎过似的,起了一片水泡,有一块更是破了皮,露出了里面的嫩肉,星星点点地朝外渗着血。
                              谢白一愣,低头看了眼自己没裹黑雾的手,道:“娄姨——”
                              “站在马路上吹风有意思?”殷无书看了他一眼,打断了他的话,冲街两边的商户挑了挑下巴道:“楼一塌惊了不少人,先去我那边吧,给你上点药,顺便让风狸领几个人过来帮你处理一下。”
                              他这么说着的时候,还不忘抬眼看了看谢白,又道:“不是找她卜算么?算成了没?”
                              谢白皱了皱眉,道:“还没算。”
                              “一起过去吧。”说完他便一把抓住了谢白的手腕,拉着他朝太玄道大门口走。
                              “诶诶——我的脚!”娄衔月脚搭在谢白皮鞋上还没来得及收回去呢,谢白一抬脚,她差点儿没站稳。
                              谢白下意识想扶一下她的手肘,伸到半路想起什么又顿住了,不尴不尬地悬在那里。
                              殷无书没好气捏着他的指尖,把他的手拿到一边,冲着屋旁的树下打了个响指,树后便悉悉索索摸出来两个水灵灵的姑娘,看着十分娇俏,力气却大得吓人,一人一边,轻轻松松抬起娄衔月就走,还不忘捎上那只被封了口的八哥。
                              娄衔月:“……”这种被打劫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谢白再次站在太玄道门口的时候脸上面无表情,心情却有些复杂——眼前的小楼再也找不到当初那间院子的痕迹,连花木都全部换了品种,好像那近百年的时光除了他,已经没人会记得那么清楚了。
                              有那么一瞬间,谢白甚至是有些庆幸的,庆幸如今的太玄道已经彻底换了新,让他可以把这里当成一个漠不相关的地方。
                              否则,在彻底释怀之前,他大概都不会踏进去一步……
                              殷无书看得出谢白心里的不情愿,所以一直走在他后面,似乎是担心谢白在门口改主意转身就走。
                              谢白在门前站了几秒,殷无书也没有开口,只沉默着站在他身后,静静地等他迈步。
                              “我——”谢白面容冷淡地偏了偏头,刚说了一个字。
                              “你先进门再说。”殷无书终于耐心告罄,干脆地一把圈住他的腰朝上带了下,又在他脚底掀了一道风,轻而易举地就将谢白托送到了门里。身后太玄道的大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而后“砰——”地自己锁上了。
                              谢白:“……”


                            14楼2017-05-02 20:05
                            回复
                              第 15 章
                                这些活了太多年的老妖怪们总有个通病,就是住处风格十分混搭,要么外面看起来古色古香,内里十分现代化,要么外面钢筋水泥落地窗,里面全是古董。现在的太玄道就属于前者。
                                曾经谢白所熟悉的东西真是半点儿不剩,被黑白灰的现代风格取代得干干净净,简单中透着股冷冰冰的味道,却也显得干净极了……这大概才是殷无书这个挑剔至极的洁癖所偏好的吧。
                                谢白扫了眼四周,心里这么想着。
                                屋后的小河早被填成了平地,殷无书在那平地之上架了个四面落地窗的阳光房做后院,里面清清爽爽地栽了些常绿植物,郁郁青青,显得窗明几净。他唯一保留的习惯,大概就是在院中摆放桌椅。
                                只不过以前是石质的,现在却换成了木质的。
                                殷无书直接把谢白和娄衔月引到了那间玻璃房里,三人围着木桌坐定。
                                阳光能透过清透的玻璃照射进来,再加上屋里本就铺了热度,显得暖融融的,恰到好处。
                                娄衔月坐下就十分舒坦地窝在了圆椅里,感叹道:“哎呦你这可比我那里舒服多了,暖和!”
                                其实妖灵很少会被普通的寒热所困扰,冷一些热一些他们都有办法自己调节,基本上已经无关于外界温度了。但是除了九曲黄泉界的那一帮子,剩下的普众生灵,大概没有谁不喜欢冬日里这种浅淡又温暖的阳光。
                                可和娄衔月不同的是,谢白并没有露出任何放松的神态,他神色淡漠,双目微垂,皮肤一如既往苍白得没有血色,显出一种霜雪似的质感。
                                “你很冷?”殷无书盯着谢白看了几秒,开了口。按理来说是个问句,语调却没有丝毫上扬,听起来似乎很笃定。
                                娄衔月看看他又看看谢白,满脸莫名其妙,似乎怎么也弄不明白光看脸是怎么看出来一个人冷不冷的,毕竟谢白从小就是这模样。不过鉴于殷无书才是养了谢白近百年的人,所以她识相地没有插话,权当殷无书养出了点特异功能。
                                谢白看也没看他,回了句“不冷。”而后转头冲娄衔月道了个歉。
                                “啊?道什么歉?”娄衔月被弄得一愣一愣的,全然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谢白祭出黑雾化成绷带,一边给自己仔细地裹着双手,一边冲她解释道:“刚才情急,我忘了自己手没覆物,直接抓了你的手腕,所以……”
                                娄衔月低头看了眼自己血丝拉糊的皮肉,“哦”了一声,摇了摇头道:“嗨我当什么呢——没事!我差不多猜到了,刚才进门突然想起来的,你小时候被我拐去酒肆,回回手上都裹着东西,以前以为是天冷怕你冻着,现在明白了。不过,这是什么原因?”
                                “体质问题。”谢白没细说,只是简单答了一句。
                                “碰到什么人会有这种情况?”娄衔月很好奇。
                                “几乎三界所有。”殷无书替他答了一句,“不过有的轻微有的严重,有些接触久了才会出现反应,有的一碰就烂了,比如你。”
                                娄衔月:“……”
                                谢白:“……”
                                “所以以前让你悠着点,别仗着他好骗就拐他。”殷无书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似乎对当初谢白总被拐耿耿于怀。
                                娄衔月:“诶不对,他从小到大被你抓着手也没见裹什么东西,怎么你没烂?”
                                殷无书一脸“你真傻还是假傻”地瞥了她几眼:“我不属于三界。”
                                “噢,忘了忘了,你是黑户。”娄衔月登时反应过来,这人非人非神非仙非鬼,三界哪儿哪儿都不收,乃头号黑户。
                                他们这样看当着谢白的面看似不经意地总提到他小时候的事情,让谢白皱了皱眉,心里有些微微的烦躁。
                                好在这时风狸和立冬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一前一后进了后院,暂时打断了他们之间的话题。立冬端着一个青瓷小碗,正用一根圆头木杵在里头顺时针搅着,走到娄衔月身边来弯腰给她的手腕上药。
                                应对她这伤的药别处难找,太玄道却要多少有多少。当年殷无书怕谢白无意间伤到人,收齐了原药材熬了整整三天三夜,装了满满两大瓷瓶放着备用。可实际上谢白当时年纪虽小,却已经很注意了,这两大瓷瓶的药在后来的百八十年里并没有派上过几次用场,便一直存留至今,锁在了太玄道二楼的药库里。
                                风狸则匆匆在院子四角拾了点被蹭落的叶片,拍上备好的纸符,那些叶片顿时便化成了五个看起来很是精干的男女,串成一列跟在风狸后面去处理衔月酒楼的后续事情。大概是之前被谢白半真不假地吓过,风狸进出都默默地绕开了谢白,拐了好大的弯。
                                娄衔月一边帮着立冬给自己手腕裹绷带,一边道:“我就搞不懂了,堂堂太玄道,明明想要多少人手就能有多少人手,干嘛闭门不收人,整天玩撒豆成兵的把戏,有意思啊?”
                                殷无书朝风狸他们扫了一眼,淡淡道:“人多太闹,三个人都已经嫌多了。”
                                作为被嫌弃的两人之一,立冬轻咳了一声,以示自己的存在。
                                娄衔月想想至今确实也没听说有什么太玄道应付不来的事情,觉得自己确实操心太多,也就没再关心这个了:“我卜算用的东西都在酒楼废墟里了,你这里有什么可以用的?说起来,小白这情况很奇怪啊……”
                                “卜算用的不多,毕竟我用不上,你看看挑一样。”殷无书说着,手腕一抖朝前轻洒了一把,两样东西便凭空出现落到了桌上。一样是六枚用红线串在一起的古铜钱。一样是一个摇签筒,筒里装了满满一大把木签。
                                娄衔月:“……”
                                她看着这两样东西,一言难尽地开口道:“你哄小孩儿呢?”
                                一听这话,谢白脸色也同样有些一言难尽,毕竟以前殷无书没少拿这两样东西逗他。
                                “还摇签筒……”娄衔月一边嫌弃着一边弯腰用没伤的手在地上摸了两下,捡起一根木签晃了晃:“你看看,拿出来就好好拿么,还抖了根签出来,我看看这是什么签——茕茕孑立形影两相望。”
                                她“嘶”了一声,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很困惑的东西。
                                殷无书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抬手抽过那根木签,道:“好好算你的,你刚才说小白情况奇怪,怎么个奇怪法?”他说着话,顺手把那根木签丢进了摇签筒,晃了晃。
                                谢白的目光跟着落在那些木签上停了一会儿。
                                娄衔月见他不乐意提木签,便也跟着换了话题,把之前在小阁楼里对谢白说的话跟殷无书重复了一遍,最后还搓着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道:“那种情况怎么可能出现在小白身上呢,结果他居然还冲我笑着说那就对了,对个鬼!”
                                殷无书“哦”了一声,脸上居然也没有丝毫意外的神情,点了点头:“那就确实没错。”
                              ☆、第 16 章
                                这世上知道谢白最初是什么模样的人,大约只有三个,其中两个是殷无书和谢白自己。
                                就娄衔月和桃坞典当的洛竹声听说的版本,是殷无书吃饱了撑的溜达去云饶湖时,在附近的红梅林里捡到了一个被人丢弃的小娃娃,捡到的时候已经被冻去了半条命,身上都发青了,殷无书寻摸了一圈,没发现附近住着什么人家,便把小娃娃领回来了。
                                对娄衔月和洛老板来说,他们只看到殷无书院门紧闭不让任何人进,锁了整整一年,一年之后,原本独来独往的殷无书身边便多了个小不点。
                                那小娃娃看上去又瘦又小,只有三四岁大,认生得厉害,除了殷无书,谁说话他都不理。问急了就揪着殷无书的衣服下摆藏到殷无书身后,再不肯出来了。对娄衔月和洛老板这种已经不知多少岁的人来说,养个小娃娃是很稀奇的事情,哪怕这小娃娃对他们视而不见。
                                他们几乎用了这辈子最大的耐心,一天天地在殷无书周围磨,花了两年工夫才总算在谢白面前混了个脸熟,使得谢白没再继续把他们当空气。
                                在娄衔月的认知里,谢白的身世就是如此,没什么更特别的了。
                                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殷无书去云饶湖并非吃饱了撑得慌乱溜达,而是有感当任阴客时日无多,出门去寻下一任了。
                                从他接管直符灵动界起,每任阴客都是由他跟着卦象在特定的时间去特定的地方寻到的,不过也仅此而已。除了找人,他和历任阴客之间便再无更多瓜葛,有时候百年不过见上三两回。
                                他去云饶湖的那几日恰逢大雪,不停不休地落了整整三天三夜。云饶一带本就湿寒,遇到这种天气,更是冷得彻骨。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色,红梅林因为曾经是一片乱葬岗的缘故,一直少有人烟,更是压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只有零星的红梅被风雪打落,殷红如血地散在地上。
                                当年的谢白就蜷缩在红梅最多的那株树下,身体裹在雪下,像一个微微凸起的小包。只有一只手和漆黑的头发从雪里露了出来。
                                那头发黑极了,和满地的白雪对比鲜明,以至于途经的殷无书一眼就看到了他。
                                和传言不同的是,当殷无书走到树下,抬手扫开覆在上面的积雪,他便发现树下这个瘦得皮包骨似的小娃娃已经死了。
                                他本以为这是哪家养不活丢弃的孩子,运气不好碰上了寒雪,于是没抗过去,活活冻死在了山林里。可当他起身打算离开的时候,死去的小娃娃口鼻以及露出来的耳朵里突然流出了浓稠的黑血。
                                殷无书双眉一皱,停下要离开的脚步,重新蹲下了身,抬手挑开了小娃娃身上早已冻烂的上衣,露出里头青白僵硬的皮肤,有些磕碰过的地方,甚至还有细密可怖的淤血点……
                                古怪的是,他发现小娃娃心口的位置插着三枚铜钉。他手指每滑过一枚铜钉都能看到上面浮起的繁复咒文。看完三枚铜钉上负载的咒文,殷无书的脸色便是一沉——
                                这三枚铜钉并不是什么普通钉子,上面刻着上百无名厉鬼的阴八字,又在阳气丰足的心头血里淬炼近百日,所成的阵叫百鬼养尸阵,顾名思义就是用来聚魂养尸的。不过这阵并不是什么魂都能聚什么尸都能养,它只聚初生魂、只养胎尸。
                                也就是说,雪地里蜷着的小娃娃并不是被这场雪冻死的,而是刚出生就死了,只是当时生魂还没完全离身。
                                有人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将这三枚铜钉钉进了死胎心口,附了咒,布下了这百鬼养尸阵。而被布阵的死胎还会随着年月长大,不死不活地养满整四年,到第五年冬末春初睁开眼,就算活了。代价是之前的四年,每日每夜,都要替那百名厉鬼经受刀山火海滚油浇身的痛苦,半刻不得挣脱。
                                聚魂养尸阵既是厉鬼养人,亦是人养厉鬼,相互依存而已。
                                当时殷无书腰间悬着的六枚铜钱突然震颤起来,无风自鸣,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六枚铜钱他几乎相隔百年才会正经用一次,回回都是用来寻下一任阴客的,也只有在命定的阴客面前,这六枚铜钱才会出现这种动静。
                                殷无书活了那么多年,头一回碰见找到的阴客是个死胎这种情况,更离奇的是已成死胎的阴客被人布了这种妖邪至极的养尸阵,看样子要不了多久又能活。拔掉铜钉那数百厉鬼必然会引起祸乱,而继续养着这已死的阴客,谁知道活过来的究竟是谁?
                                还是毁了吧。
                                当时的殷无书几乎没有迟疑,就决定拔掉铜钉。只是那三枚铜钉必须同时拔出,一刻不能早也一刻不能晚。他掸了掸衣服上落下的雪,站起身,正打算抬手将三枚铜钉一起吸出来的时候,那个早已僵硬的小娃娃突然动了动手指,勾住了殷无书的衣袍边。
                                那手指又细又小,肤色惨白泛着青,勾住衣袍边之后捏得死紧,还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冷的、怕的亦或是疼的。
                                殷无书看着他紧闭的双眼里流出来的两道黑血,突然又改了主意,蹲下了身将那小娃娃从雪地里抱了出来,解下罩袍裹了几重,带回了太玄道当年的小院,而后封门落锁,一年未出。
                                殷无书不知道那小娃娃究竟几岁,因为他看起来太过瘦小,跟正常孩子的体型不能相比。他当时摸着小娃娃纤细脆弱的骨头,估算着他顶多三岁。
                                事实证明他算得分毫不差,那不死不活的小娃娃在他院子里又睡了整整一年,直到第二年的冬末春初,寒意依旧有些料峭的时候,小娃娃在一夜之间变了模样,皮肤从青灰色恢复成了霜一样的白,身上所有的淤青和血点都隐没不见了。
                                小娃娃睁眼的那天,院里的那株红梅刚谢,头天夜里新落的春雪却还没化,在许久无人踏足的院里覆了一层浅浅的白。
                                殷无书便顺口给他取了个名字:谢白。


                              15楼2017-05-02 20:08
                              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