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0425】【方无】【民国】《月冷千山》

序章·试镜
无情大大是个编剧。
这年头，编剧不好做。资本为上的时代，定稿后改本的次数永远会比之前改稿的次数多。
江湖传言，业界的某位大神即是如此，在片场，根据男女主角、男主配角、男女主角配角之后的公司、导演、统筹、制片人、投资商种种要求之下，面不改色地当场即兴创作了风格完全风马牛不相及的第二版本。
终于投资、制片、导演都满意了，也将别别扭扭各种明暗里抢戏的男女主角背后公司安抚了下去。
而更加神乎其神的是，第二版本的剧竟在掐中火了。
原来平分秋色如镜两端的双女主戏成了拉踩的架势，竟意外地将男三号衬托了出来。本来是个没太多感情戏的配角，因着演员那张不笑也含情的脸，居然连凌乱的剪辑都没能掩去这个角色颦笑特写间的风华。
在男一男二的兄弟情深和女一女二的相爱相杀下。感情戏纯净得像山泉水的男三号，成了泥石流般的存在。
——当然，这主要是看脸。
无情跟组的时候，也曾在影视城的酒店里看过几眼那剧，小言情的风格，色调清新自然，男三号的出场，又苏又拽。
而此时，这个有着出众容貌的配角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暗室里那人微挑起的唇角，无辜表情里一分道不明的情绪：“无情大大，果然是久闻不如一见。”
不愧是小生小花流量剧里出身的，对面那人扮上戏妆后出彩的眉目几如鸡群里的仙鹤，云堆也掩不住的皓月，惑人而干净。
——荧幕下无情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
旁边的杨导演轻咳了一声，制止了这种小粉丝见到偶像后的花痴行为，道：“咳，可以开始了。”
无情坐在摄像机后面，将方才抬目欲探究的眼神收了回去。刚刚那一触之下，那眉眼低敛的乖巧模样，在一袭挺括军装的衬托下更是无害。
可这次试镜的，是他打磨了很久的一部剧本中的男二号，杀人如麻的军阀头子，自幼冷酷而决绝，兼具有人格分裂和毒舌傲娇的极度中二病。
那是一个乱世里有着过人心机手腕的枭雄，又是在大背景下背负着鲜血和救赎的命数囚徒，偏偏恶毒又无辜，拥有戳虐点萌点因素，是相当考验演技的一个角色。
他回过眼神的时候微微瞥了一下故友杨导演。
可杨导演的相当淡定的表情神态里分明解释着，人家有人，惹不起，让他来试次镜也损失不了什么。
无情微不可察地沉了沉眼眸：这样老天爷赏饭吃的一张脸，会不会太过于抢戏了。要知道，对于剧本中角色层次深的男二号，演好了是又萌又虐，演技不行大概活脱脱像个智障。
毕竟那是个角色性格从来不按常理出牌的候选智障。
这样漫然无序地想着，空间里灯光微微打暗，摄像机映出的画面进了瞳眸，蓦地，无情心头忽而微微一悸——
走位、戏感仿佛都不重要了。他只看到了那人的眼神，容色惑人而干净的少年缓缓抬起了头，一张偶像剧的脸，不知为何，换上了戏装的军服后忽而变得肃杀而冷冽。
那种肃杀却是骨子里沁出来的，明明眉目还是那样纯良无害的无辜，桃花眼微挑起的一点轻艳，又入了几分缱绻。
似是隔世望着怀中死去恋人的眼神。
——恶毒而无辜。
无情的手指不自觉地微微收紧，他想起来了那部电视剧结尾处长长的演职表中，划过的这人的名姓。
清冷无波的声音在暗室里响起，不惊尘埃：“方应看？”

第一章 ·此去经年
今夜无月，却有繁星缀满天。静寂无声地在夜幕里交绘着凉寒的璀璨，冰冷的尘埃流成一段明澈的星河，俯视着人寰世间。
千里人烟——这座城市，亘古的沉默。
小楼上，灯火已熄，静默无言。
方应看执着一杯酒，低头晦暗深沉的眼神在看着杯中晃荡的潋滟——那杯酒本是清冽明澈的白，融入黑暗里却成了深到极致的暗色，一波一波漾开的液体映着他的眉眼，良久，那样挑着艳的眼角轻含了几分足以魅惑人心的笑意。
他抬头，饮尽杯中酒。
院里门前，悬挂着的路灯将亮的余烬投入开着的窗，他模糊不清的影子斜斜地落成一团，就那样地半仰在椅上，暗凉幽淡的眼神似在看着天际，又似透过虚空拣拾着记忆的余光。
窗户停在那里，无声开着。这是他多年前便形成的习惯，习惯于将自己藏在阴影里，远远地看着窗棂勾勒出的一角夜色。
这个习惯是离开那个人后，在真正的权力场明枪暗箭打滚过来时，一并带来的。他知道在这样的场景下，剪烛西窗几乎可以说是一个阻击手最轻易找到的目标。
他还要活着，而且，要活得比他的敌人更长。
酒杯被放予在桌上轻微地响动了一下，其畔残留的还有一只斟满的杯盏，涓滴未动的清酒恍然似落进了窗外的星光，让他想起那个人如蝴蝶翩然的一双眼睛来。
那个时候，年少的自己总是会稍微晚睡那么一点，笑吟吟立于窗前去偷偷看不远处某个房间里的灯光，荧荧青灯下，有时会投出一个人清瘦的剪影，晃动的、被拉长得不真实的残影无端就勾歪了他的一点念想。
白天相见时，面上方应看依然是那个乖巧又略有些狡黠的模样，直到黑夜，周围尽归于静寂，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无限制地冲荡。那些畸形的、诡艳的梦，曾数次造访过这个情窦初开恍然不自知的少年，让他在渴慕和欲望的沟壑里渐渐挣扎至深。
第一次梦遗醒过来的时候，意识中清清楚楚地出现的，是那个人不经意扬起淡笑时微微弯下眼角而低垂的睫。
他知道，自己，已然沉沦。
“你还会，像上一次那样的……将我推开吗？崖余。”他低声道。
桌畔，满斟的杯酒静默着不会回答，载浮载沉着天际落进来的星光，像压抑在其中的无数个迷乱的梦。
——竟是无人对饮。
“你原不原谅我，都已经不要紧了。”
“我会找到你，而这次，我定然不会再放开。”
繁华夜色，月冷千山。
“唔……”唇齿间低低的呻吟半数已咽下，一瞬间睁大的清瞳弥漫上了蒙眬的水雾。如同清冽冽的醇酒沾染了桃花的色泽，极轻的薄红。
　　他微带些薄茧的手指抚过那人的眉眼，清到极致的容颜此时是茫然无措的神情，一张白纸般干净剔透地在他的视线里，无辜的容色看不出神情。年少的他低头以舌撬开那人的齿，深吻着躺在底下的人。
　　唇齿交缠着，甜而腥的味道在两人的舌尖蔓延。
记忆中的脸干净清冷，渗出的鼻尖上细细汗珠清晰可见，无数次这样的接近，唯一的一次大胆的试探，他浑然忘却了所有的因果，只这样放肆着自己全部的情感，看不清眼前的人是什么表情，眼前的面容似极近，又似极远。
近在咫尺，却始终看不透那双薄雾般的眼。
　　他汲取着那人口中的甘甜，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试探，游鱼般的手滑向那人的背后，挺而直的背，细腻微凉的触感让他禁不住轻轻一唔。
　　从亲吻中抬起头，他看到那人一瞬间明亮起来的眼眸，清清楚楚地现出了警惕防备的神色。倏忽一怔，暧昧迷离的氛围尽去，那瞬间，他清晰地知道那人眼中冷冽起来的，是掩不住的杀意。
　　迷梦已醒——睁开眼，长夜未明，正是黎明前最深的黑暗。
　　从冷汗涔涔的梦中醒过来，方应看无焦距的眼看向虚空尽处的黑暗，孤冷沉寂的黑暗。他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这座府邸里他只是一个人。
——多年孤身走过的黑暗里，他只是一个人。
　　披衣而坐，微微苦笑——又做那个梦了。他无论如何也忘却不了的，那个迷梦的尽头，是那个人冰冷持枪对准他时的模样。
　　他所有掩饰不了的喧嚣倾泻出的情感，换来的是那人毫不容情的一记耳光以及“你走吧，再也不要来见我”的绝情话语。
“你那时，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呢……杀了我，就一了百了了。”
　　方应看慢慢地倚在床头靠着的墙壁上，低低吐出一声叹息。
——这样的黑夜里，足以让人将内心的黑暗放至最大。像一只狰狞的兽，破出心底那片禁忌的土壤，一切都不受理智的控制。
　　眼前浮现的，是一别后的今天，再次回汴梁见到成崖余时的场景，他刚踏出车门，准确无误地在人群中看到了那个孤峭冷淡的身影。那人微微惊愕又很快恢复沉静的眼神没有逃过他的视线。方应看不着痕迹地看过他一眼，嘴角噙起一点笑意。
——我没有违背当初的那句话。这一次，却是你来见我。
　　接风宴上，他执着杯中酒言笑晏晏地到了他的面前，看到的是他后退一步的明显抗拒。长身玉立的身形，被军服衬得愈加冷冽。成崖余抬起眼，方应看看到他目中有掠过些微陌生的迷惑与戒备。
　　黑暗里，方应看微微勾起唇角，多年后的归来，果然是连他也快要认不出自己了么？世人眼中的方拾舟春风得意，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年来自己是怎样的一步步沉沦进更深的黑暗里去。
　　世事一场大梦，经年千山过后所有人都面目全非。最初的一点心思，早就被春风吹到了不知哪里的角落，握在手里的只有满目疮痍。
　　可他……还真是一点都没变呢——除了对自己。
　　依然是干净清冷的容颜，让自己沉迷的浅淡薄唇，以及眼中那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与冷淡。方应看想着，身体的反应就愈加诚实，多年前不曾涌动过的心思再次翻涌而来，他叹了一口气，探手去寻着欲望的来源。
　　灼热的，无处宣泄的情感与欲望——他闭上眼睛，去回忆着梦中那个近在咫尺的脸，经年未变的柳色眉眼。身体深处的欲念一波波地如潮汐般卷来，以指抚慰着。沦落的刹那，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复又睁开了眼睛。
　　朦胧的曦色折射进模糊的天光，方应看起身，拿着桌畔的残酒尽数倒下，冰凉的酒液浇在手上带来的触感平复尽了心头的灼热，微微敛目，他重又拭净了手，默然看着外间亮起来的天色。
——夜已是尽了。

　　晨起，任怨叩响了这个房间的门，进来时入目而见的是已经收拾干净的桌畔，他如今的顶头上司，方应看正坐在那里执着酒杯沉吟。
　　任怨对着空气中的某些味道足够敏感，他想告诫自己这个上级，某些事过后是不能饮冷酒的，但走近才发现，方应看拿着的只是个空杯子，轻巧的杯在他修长的指间，杯口空寂，更似在把玩。
　　年轻的督军端端正正地身着制服，挺括的军装将他带着魅惑的容貌收敛进去几分，端的是贵介少年君子翩翩。方应看一贯给人的错觉，即是如此。
　　任怨微微地收了眼睛，几度浮沉，跟在这个人身边的这几年来，连最善于揣测人心的他也不明白，那稚艳无害的表皮下，究竟是怎样的一颗心。
　　他停了一停，听得耳边方应看问道：“那边的情况如何？”
“印章和文件都已经送过来了。”任怨垂手答道，心底却是微微怨意。面子上的功夫是做到位了，可真正的军权，又岂是那么容易交割的？
　　方应看似是一叹，起身拿起一旁和制服相衬的冠帽：“沈巡按使是个聪明人，不似那些空有其名的省辖长官。我们此行的难度，怕是要添上几分了。”
　　巡按使说起来好听，名义上是中[]央统派总揽着地方的政务，可真正能拿到省内管辖大权的，寥寥无几。而在汴梁这样的中原必争之地，有这样出色的巡按使，难怪这政[]府不放心到再来分分军权。
　　用人的时候头上再给你悬一把刀，地方稍一强就疑心病怕威胁到集权的统治——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玩这种人心制衡的把戏，从皇帝换到总统，当朝的吏[]治也好不了多少。
　　戴上冠帽，他理了理帽檐，眼底的神色深沉难以琢磨：“走吧。”
“小侯爷，您有总统亲自签署的任职令……”任怨略有些不解道，毕竟还是受政[]府统派的，沈沉水既不愿意交割地方的军权，以此施压总可以有几分成算罢，却不知这心思深重的年轻王侯是怎样想的。
　　方应看嘴角挑起，轻笑道：“皇帝都被拉下马了，哪里还有什么侯爷可言。小任，你需时刻记清现在的形势。”他顿住，解释，“那位想用一纸调令让我为他卖命，世上怎么会有这儿便宜的买卖。我们不求有功，做出头鸟让他人忌惮，但要让别人看清楚我方拾舟的态度。”
当此乱世，只有握在自己手中的，才会是自身的凭仗和倚重。——方应看深谙这一点，虚名与眼前的利益，对他来说终不是长远的好处。
但他也是明白，有些棋，是逼着人往前走，一步也咬牙不可退。
　　任怨似有所悟，转眼方应看已是越过他迈出了步子，他纠结着迟疑了片刻，决定还是再关心下上司的人身安全，于是低声多问了一句：“昨晚留宿的是何人，需不需要属下去调查……”
　　话未说完，对上方应看一瞬间冰寒起来的神色，他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方应看最忌讳别人问他的私生活，即使是以保护他安全的名义也不行。
　　任怨脸色白了一白，飞快地承认：“属下知错。”
“下不为例。”冷冷地道了一声，方应看抬脚走出门外。留下任怨无声地低头垂眸掩过神色，连忙也跟了上去。
　　成崖余于府衙里，按时点卯地来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他揉揉额头，望着寥寥无人的参事厅，估计整个省行政公署此时也没几个能做事的人罢。
　　昨夜集体去参加新任督军的接风宴，觥筹交错再加上请来的那个清唱小班的红袖殷勤，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宿醉未起还是春梦难醒。
　　他按着额，昨夜饮下的那杯酒似乎将辛烈的酒意带到了今天来，恍惚无端就搅乱了他所有的判断。方应看……那年临别的时候，他尚记得他绝望迷乱到令自己心惊的眼神，一转眼，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
　　新任督军……想起自己见到那人时的一瞬间乱了的心绪，强烈的不安预感又攫取了他的心头。成崖余微微蹙眉，方应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摈弃掉脑海内多余的想法，他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案前的文件上。
轻轻敛了敛眼睫，再睁开的时候，来人浅浅的阴影落在了面前的书案上。“成参谋长，巡按使吩咐过如果您到了，就请您去见他。”
——果然是来了。
那些牵连始终难断，无论是方拾舟，还是曾经的方应看。
“我听说，新任的方督军是你当年的学生，不知这传闻能有几分可信？”轻轻抬了抬茶盖，当时的府衙，如今已更名为省行政公署的后堂内，这里的省辖长官，沈巡按使似是不经意地问道。
　　成崖余坐于下首，他的眼看过白瓷的茶盏——刚到公署就被请到了这里。他也只能承认这位巡按使部下打探情报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昨晚他和方应看之间的那点异常，怕是逃不过某些人的眼睛。
“民[]国二年以前，我确是在汴梁军事学院任过职。”他平静说道，浅淡的眸子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成崖余盯着清色茶汤里的叶，没有承认但是也没有否认的回答。
“那四年前，你要保下的那个学生，究竟是不是他？”
——四年前，正是改朝换代的元年。那时方应看最后一次来见他，他回之的是一个耳光打散了他所有的绮念，彻底了断：“你走吧，再也不要来见我。”
　　成崖余没有说话，茶汤升腾起的水雾衬着他清倦的眼，沉默。
该遇的，却终归要遇到。
　　穿过庭院走到廊下的时候，那里站着一个他曾经再也熟悉不过，如今却几成陌路的人。蓦然一见，成崖余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他向那个方向看去，正对上一双眸意深深的眼睛。方应看一步步旁若无人地走过来，长开的轻艳的五官，敛去刻意的纯真，整个人显出一种绝不同于以往的黑暗气息来。与昨日灯下的不同，此时的他伪装着的什么已然尽数显露，剥去了假面后的眼神沉沉莫测。
　　他忽然一顿，瞬间警铃大作。看着走过来的人，眼中是明显的冷淡。
　　方应看似笑非笑地走近以随意的姿态倚在阑沿，冠冕堂皇地凑过来微微笑道：“老师，好久不见。”他这样说着，眼中的神情全不似当年那个带着三分撒娇语气的孩子，而是多了一种深不可测的意味。
　　成崖余静静地看着他，良久淡淡道：“我说过，再也不要来见我。”
“可是，都四年未见了。如果我今日还当做不认识你，难不成还要向别人解释一番我们决裂的原因？”方应看皱眉思索着，脸上的表情终是带出了几分曾经的故作天真，和相识时皱着脸软软唤着“老师你拉我起来成吗？”的神情几乎是一模一样。
　　假面千变，谁都不会知道其下掩盖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又来了……成崖余心底微微冷笑了下，向后退了一步意欲避过他走开。错身而过之时，他却听到身侧人含着哀伤意味的一句话：“老师，你真的不愿意再看我一眼了吗？”
　　只这一句，他生生顿住了迈出的一步，回眸但见方应看一双微微含笑的冰冷眼睛，转瞬焕发出属于孩子般欢悦的惊讶来，可那眼底深处浮动着的，是他怎么也看不懂的情绪。
　　成崖余默然，轻轻低下眼睫：“自那日起，你明知师生情分已尽。方督军，公署内请莫提你我私人恩怨，。”
他说罢转身，再不回头地离去。方应看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眸中掩去黯淡的神色。他知道，成崖余不会再原谅他——
可那又如何，他要的，从来不是他的原谅。
“……二十七、二十八。”方应看收眼寂寂，成崖余肯与他多说这么些个字，嗯，有进步。
　　名义上，方拾舟成了成崖余的上司。
　　拿着陆[]军总部盖过章的督军任职令，方应看顺理成章地领过了这个不见得有多少实权的省军[]事长官职位，他的到来似在汴梁的权力场上投入了一枚暗棋，沉寂下涌动着的是另一番清洗。
　　他手段强硬，又绝非不通情达理之人，仿似做什么都游刃有余，深谙他背景的人明白，这个温雅英挺的年轻人，那年是从尸山血海的战场上回来。他总是微微含笑的眼眸，淬着的是带着剧毒的冰寒利刃。
　　公事公办的相处间，好似方督军真的忘却了以前发生的种种。可成崖余却觉得，每一次方应看看他时的眼神，都让他如芒在背地不安。
——而他回报之的却只有沉默。
　　纵然这些年自己已然看淡了许多种种，也愿意去接受一份炽热的感情。可是——为什么会是方应看呢，为什么会是他呢？
乱世、信仰、对立。
命运之下的恶意，绝不仅仅是一个。

种种缘起，却是再也寻常不过的一个夏日。
七年前的一天。
轻轻地动了动腕，成崖余依旧是一贯冷定淡然没什么表情的模样，不在意地看着前方几步倒在地上气喘吁吁的人，开口道：“再来。”
刚才被他掀翻的年轻学生此时正倒地上几乎爬不起来，他上衣的军装外套早扔在了一边，白色的衬衣虚虚扣着扣子，也已经在近身格斗中扯得凌乱不堪，又被汗水贴在身上，显出没有经过风吹雨打比常人要白皙的肤色来。
这一班都是些少爷兵，被族里送到军校来谋前程的居多，平时都是些锦衣玉食呼朋唤友捧戏子逛八大胡同的纨绔，凭着家里的关系，或者还有几分少年人的热血，就天真地进了这所以培养中高级军官为目的的军事学校，大概毕业后在军队里捞得一官半职，干的最熟的估计还是拿军饷养姨太太的事情。
虚假的和平口号天天喊着，战争仿佛距离活在歌舞升平盛世里的人们太远，大家追捧的也就是西洋最近又出了什么新奇玩意，街上时兴的是什么香车宝马绫罗绸缎衣饰款式，哪家戏班子里的当家花旦演了什么新剧目。
清醒而悲哀的，只有他们这些仿佛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人。成崖余在汴梁这所军校里带近身格斗的课程是出了名的严苛不近人情，被学生们附送了个无情的外号，他却知道自己不能容情，毕竟这是对一条生命的负责。
战场上刀枪无眼，他没法看着鲜活活的生命在盲目天真中去送死，只能尽力地教给他们最后防身的手段。待得乱世流离，至少能撑起自己身边的一方天地。
所以他没有丝毫的同情怜惜给地上躺着那人。那学生可怜兮兮地赖在地上，因剧烈搏斗而喘息得红扑扑的桃花脸颜，话语中不由带出了三分撒娇般的软软语气：“老师，我起不来。”
成崖余轻轻皱了皱眉，自开课第一天将那群热血嚣张的学生挨个撂倒后，哪个学生见他不是服服帖帖乖乖地听话？他记得眼前这个是刚被送进来的方家小少爷，自由娇养惯了的。他微微勾唇，不打算理会地上那人。
方应看却是一双桃花眼里泛起受了委屈的水濛濛之意，又巴巴地伸出手唤了一声：“老师，你拉我起来成吗？”他的神情纯良无辜地像个孩子，比莲花更纯美的容貌看来分明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看他皱着脸，开口称得上是无比诚恳的请求。成崖余也在想莫不是第一次带他熟悉课程伤到了哪里？当下也未多想，走上前几步低身想要拉他起来。
两人的手交握在一起，忽而一股大力传来，将他整个人都要坠下去。成崖余眼眸微沉，方才还可怜巴巴起不来的学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死命地拽着他的手同时抬腿利落的翻转，几乎是不要命的打法。两人互相制着在地上滚了几下后，终是成崖余扣住他的双手将他压制在了身下。
他冷淡的目光看过这个学生眼底的狠戾与韧劲，方才在眼瞳里出现过的神采很快被主人收敛了去，他眼前的依然是个锦衣玉食年轻热血又纯良得可爱的少年。成崖余面无表情地回忆起这个学生的名字：“方应看。”
方应看的长睫故意装出一副天真不知所谓的模样眨了眨：“老师，我认输。”
曾经五陵正年少。
方应看在一班同学中，接下了“打趴那个冰山脸老师”的任务。
他本着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站起的精神，不屈不挠地去找一切机会和他的成崖余老师切磋，成崖余对于乐于求教的学生一般是来者不拒，既然有人上赶着讨打，他也自然奉陪。
方应看上身仅着白衬衣坐在周椅子上，而他冷冷淡淡的老师正在拿毛巾为他拭着嘴角的肿起：“为军者，军容不可有失。接下来你还有军事理论课，早点去上课。晚上再拿药膏涂涂就消肿了。“
对于这个一手调教出来的学生，他后来的欣慰之情终于多了些。半年过去，方应看的身上褪去了几分稚艳，多了几分英挺，成了最优秀也最能惹是生非的在校学生。——想及此，成崖余没有头疼反而有些高兴，年轻人多些热血总是好的。
方应看最懂得的事无异于蛊惑人心，煽动着那帮权贵子弟去做一些不太出格的事情，他也会把握分寸，不至于被学校扫地出门。他家世好，模样好，人又聪明伶俐，很快混得风生水起。
除了一件事——他依旧没能把他的格斗课老师给打趴下。这半年他明里暗里不知道苦练了多少，但成崖余于他来说仍然是个可望不可即的存在。
很多时候他都几乎忘却，这个老师其实是跟他差不多大的同龄人。切磋的次数多了，素来整齐的成崖余也看不惯他每天顶着伤一身狼狈地去上课，于是开始帮他处理一些小伤小痛的，但此刻，面对着那人脸上的伤，他还是皱了眉：“你是越来越能惹事了啊。”
成崖余下手还是有几分分寸的，而今日看到方应看的时候，那人一张俊脸几乎肿了半边，眼睛里却是兴高采烈得意洋洋的，问及才知道是跟高年级的学生打了架，一个人单挑了人家一个班。
“老师，我打赢了，没有给你丢脸……”方应看坐着任他处理着伤口，肿着半边脸话说得有点不利索，还是开口辩解，复又鼓起莲花脸带着伤委屈道，“他们欺人太甚。”
成崖余没理会他的委屈，纨绔子弟私下之间的打架他还没那么多兴趣掺和，可涉及到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心底的怜惜之意不禁多了几分，正色道：“你将来的枪口是要对着敌人的，不要在自己人之间生事。”
“我知道了。”方应看垂下了长睫，他本来也没打算告诉他真实原因。又抬起眼偷偷打量着近距离下的一张脸，那样玉魂雪魄的清冷容颜淬着几分锋刃的寒冽，秋水双眸蕴着俏，蕴着煞，果然是好看分明。
他想起今天路过高年级的训练场，听到那边的几个学生在休息区谈论着什么，他已经走过去了，耳畔飘来隐隐约约似是成崖余几个字。
“你们都见过了吧，下一届那个老师叫成崖余的，真是个美人呐，那模样……比玉鸣园新捧起来的旦角还要俏上几分。”几个学生的哄笑声低低地传来。
接下来，他们愕然看到方才走过去的穿着军服的少年折了回来，脸上是霜雪般的冷锐煞气，二话不说地将方才讲得起劲的那个学生来了个彻底的过肩摔。几个人愣住了，一拥而上：“你是来挑事的？”
“挑事的是你们。”方应看恨恨地道。训练场上的其他学生见到同伴这边打架很快都围了过来——最后成了一班对一人的斗殴。

抵不过的分离。
“明天就要毕业了。”面对着这个自己带了两年的学生，成崖余说不清是什么心情，隐隐有了几分失落的心绪，面上却是难得的带出了几分浅淡的笑意。
方应看看着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对啊，等会老师别打脸，要不毕业典礼的时候学生面上无光……”两年里他最好的成绩也仅仅是和成崖余打成平手，也对，他的一招一式都是他教的，对彼此的套路都太过熟悉，这样的切磋他又岂能有太多的胜算？
他的近身格斗水平，至此也终于让成崖余满意了。但方应看觉得还不够，他想起某个夜晚在旖旎的梦境中醒来，脑海里残留着那个清冷如梅的人在痛苦和愉悦下浅皱起双眉的模样，不由为自己的狼心狗肺默默忏悔了一把进而立起了一个更远大的目标。
成崖余此时眉也微微皱起，刚才的那份失落已去：“尽油嘴滑舌了，我什么时候打过你的脸？”唯一的一次，是他在外边和上一届的学生斗殴留下的伤，还是他帮他处理的伤口。“来吧，让我看看你的水平有没有退步。”
方应看除下了外套，少年的身形愈发英挺，白衬衣军裤长靴裹着的修长身躯，有种年轻人勃发的生机与英气，眼角挑起的艳丽十足危险，他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那学生失礼了。”
果断狠辣的出手，一如平常两人交手时的不容情。当然结果是……又被打趴下了。方应看躺在地上，耍赖般伸出手去：“你拉我起来。”
“怎么两天不见又退步这么多？”成崖余走上前去，没有错过方应看眼眸里沉下去的神色，他转念一想，会不会是到了别离的时候，这孩子心底不好受心绪不宁才出的岔子，这样想来颇有些心疼，俯身去拉他。
方应看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两年来除了初次见面他没有这样耍过赖，撒娇撒多了他也清楚此时是这个人最没有防备的时候，猛地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拉，成崖余只当他是玩闹也没有多想，认认真真地打算再给他一点教训。
又一次地将他压制在身下，呼吸相撞间成崖余还未防备，就感觉那人的眸子危险地眯了眯，本能地感觉到不对，却见方应看的动作更快，微微抬头飞快地在自己唇间蜻蜓点水般一吻。
成崖余整个人怔住了，唇上温热的温度还未褪去。第一次，有人这样吻了他，还是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并且两人同为男人。他一定是无意的……心底的这个想法刚露出苗头就被现实彻底掐断，他清楚地看到了方应看眼底燃烧着的是什么。
渴盼、痛苦、不甘……却无悔。反应过来的成崖余迅速从他身上起来后退几步，从挂在一边的枪匣里拿出手枪，几步之外瞄准了他。
方应看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说着话的神态却是傲然而无悔的：“老师，你杀了我吧。”他微笑着向前一步步走来，“我有什么错，我不过是……”
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后他本打算徐徐图之，可方才他紧贴着自己，因格斗而稍有加重的呼吸离得那么近，他甚至清晰地看到了他鼻尖上渗出的微微细汗，控制不住地就吻了上去。
“够了，”啪的一声耳光落在脸上，方应看的头被打得侧了开去，成崖余又恢复了冷淡无波的模样，“既然你叫我一句老师，这一下就算打醒你，最好将你心里的那些念头去除干净……我们之间，我们之间还是……”
“崖余，我做不到！”方应看的半边脸高高肿起，他近乎是痛苦得低声嘶吼了出来，“你该知道，我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对你。我们还怎样回到从前的心无芥蒂？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啊……”
成崖余低下了眼睫，将手中的枪无力地垂向地面，他冷声却不容置疑地道：“你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见我。”
再相见。
“多谢诸位的款待，”年轻的督军一身挺括的军装，说话间却是文质彬彬不乏几分风流自许的洒然，觥筹交错面对着周围的同僚如是含着笑意盈盈地说道，他执了一杯酒，礼数滴水不漏，“下一杯酒，该敬参谋长了。”
舒缓的音乐声低低地漾着，方应看偏偏含笑看着眉目清冷的那人，神情一派天真，对于这个刚到任的督军众人一时还摸不准脾气，由着他端起酒杯走向旁边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
成崖余冷冷然然地立在那里，沉默地看着方应看向他走过来，许是之前在他这里扮惯了无辜，他突然发现陌生起来的方应看让他甚至有了些惧意。
出身、处事、样貌、极深的心计与强硬的手段，糅合在了这个男人身上是英挺与温雅的结合。看到他走下车门的第一刻起，成崖余心底已清楚地提醒自己未来的日子怕是要多留意了。方应看，所谋非小。
方应看在他身前停住，伫立着含笑低语：“崖余见到我，难道没有一刻的惊喜么？”当先这人看到他时那副疏离戒备的神情，可是有趣得紧。
成崖余表情淡淡，冷声道：“成某不知方拾舟竟是故人，让督军见笑。”
连负责接风宴的他都不知道，所谓的方拾舟居然是他在汴梁认识的人，方应看多半是故意的——被人骗的感觉能好到哪里去？
“崖余肯承认我是故人了？”方应看自动忽略掉他话中的讽意，不依不挠地继续道，压低的语气中已有几分暧昧，“汴梁留有一个于我来说很重要的人，你真不知我是为谁回来的？”
他执着杯中酒，言笑晏晏。
成崖余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眼中是明显的抗拒。将旁侧桌子上的一杯酒端起全数饮下，他淡淡道：“督军若是找我叙旧，恕不奉陪。”
方应看亦是满饮，将空了的杯底现出来，他似笑非笑地俯身上前轻声说了一句：“老师，你怕了？”含着酒意的气息，拂过耳畔。
成崖余望着明暗交错的舞池，沉默。
方应看见好就收地起身去和其他人周旋。这个接待刚上任督军的宴会，自然不免有当地各种想投其所好的人明里暗里地表示，交际场上伶俐的解语花就有不少。方应看自始至终，也没有看上一眼。
只要想起那个人在场，他就无法哪怕场面性地再跳一支最简单的舞。
曾几何时，在为他补落下的格斗课的间隙，少年心血来潮地看着那个在他人生路上有过重要影响的人，彼时无忧也无邪，他欢快地说道：“老师，我跳舞给你看好不好？”
简单的旋转，不掩英气，和武术的动作有相似却多了欲说还休的情愫，回身的时候他看到那人眼里至清至浅的浅淡笑意。
转眼一别，物是人非。
灯光下，明暗不一的阴影落在成崖余眼里，他也在看着。那时的方应看更像是个会掩饰的孩子，此刻的他，温雅又暗藏冷酷的气质，终于站在了他的对立面，成了能够平视的对手。
恍然抬眼，入目只有满室的黑暗，仿佛亘古，有若延伸成连绵无尽头的黯淡无光亮，抵不过长夜隐痛，多少年少事浸在其中，浮浮沉沉。
成崖余动了动睫，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地。
电影片段般零碎的画面极快地从脑海中浮过去，又跌碎在镜面化成水，渗入不知名的时空，消散着，颤抖着，就那样轻飘地过去。
一别竟至斯。

我媳妇的沙发必须是我的！先占位表白，等我看完再来滚一圈！

“老师，你拉我起来成吗”
“老师，我认输”
“老师，等会儿别打脸”
啊啊啊看完这几句被萌化了……（☆_☆）我家儿子在某人面前果然能屈能伸，这种程度的卖萌对公子来说简直是一万点暴击好嘛！ps. 对观众是一亿万点！
这种有甜甜日常夹心的相爱相杀简直太戳了，就要看这个，媳妇爱你，打滚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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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长夜（上）
“蛟龙不是池中物。方小侯初来根基不稳，也敢搅起这么大的动作。”不请自来的人踏进了他的书房，宛然熟稔。看着伏案的成崖余，话锋却是一转：“哎，师兄，要说这方应看，当年还算是你的得意学生呢不是？在你手里吃了三年的亏，你们不和的传闻倒是在汴梁军事学院传了三年，听说毕业前还把人家小侯爷打伤了。一张莲花脸，还好当年汴大不收女孩子，要不然又得惹多少姑娘伤心。”
三年前汴梁军事学院和汴梁女子学校合并，正式更名汴梁国立大学开始不限男女招生，军事这块的教育风头却是渐渐淡下去了。成崖余也是在那年，离开了教职，入了行政公署军事部。
“不过话说回来，当年的方应看小侯爷，现在人来了汴梁，就算他只杵在那个位置上什么也不做，也足以惹得有心人忌惮。师兄……”末了，崔略商却是半真半假地玩笑，“你不担心？”
“他有足够自保的能力。若没有，早就成为卢森堡的一堆白骨了。”成崖余蹙眉对着桌上被标记了无数圈圈道道的军事地图，闻言也只是淡淡道。手中钢笔在图纸划过，深痕蜿蜒开来。
眼前的男人面目英俊，似看淡世事沧桑的面容上却有着稚子般的眼神。他自顾自地在成崖余对面落座，一叹。“也是……靖平年间富贵闲人般的小侯爷，转眼被排挤到欧洲战场。三年后还能活着回来，又接手了豫州这中原重地的督军位。算起来，比靖平年的那什么天子，这位方拾舟倒是更像这个世道上的枭雄。不知，若逢治世，算不算得上是个能臣。”
“靖平年所谓治世，”成崖余却是放下了笔，微挑眉，冷冷一笑：“哪里能容得下他这样的异姓侯。新总统登位，方应看当年这一步算是险之又险，东欧战场的那几年几乎是九死一生——但以他的性情，大概也总比当个侯爷时刻刀悬在脖颈上好过些。”
他将图纸推开，眉眼间就带上了几分清倦之意：“只是我虽知他几分，也断没料到他当年竟如此死里取生。这次回到汴梁来，我如今是……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再遇时的一杯酒，端至眼前时那人身上的压迫气息，居然让他生出了几分避让的意味。可是算起来，如今在军部公务方面，他亦是不得不与这位到任的方督军接触良多。狭路相逢的快意调动起身体的兴然，却是很多年，不曾有过的，
“其实，岂止是靖平末年，整个楚朝，不得宠的王子皇孙还不如京城的七品官来得快活。方应看以异姓侯身份，即使借了当年老侯爷的余荫，能在废帝身边哄得几年太平日子只怕也是个千伶百俐的，那年他离开汴梁避得了中原起义，转而还能在新朝保得一脉势力，此心不可小觑。”崔略商懒洋洋地支起腿，目光却锐利：“师兄，当年你肯保下他……可是这样的人，太危险。”
“方应看不是能为旧朝力挽狂澜的人，也许，是想留下他，为一方平安吧。”成崖余一叹，他容貌清冽，平素有着不可摧折的冷澈，这几份倦意带上来，隐隐几分是冽则易折的寂然。“我没有想到，他会回来的这么快，也没有想到，这人狠起来，连自己都能放成砝码在有去无回的战场上赌。”
“沈巡按使此举又是何意？”
成崖余沉了沉眼眸，听得师弟的话，却是一问：“沈秋心小姐那边怎么样了？”
纤长的秀指抚过信纸的褶皱，忙碌的工作氛围里，这是能让她暂时安下心来的时刻。
汴梁的五月绝无浓春时节花正乱的纷旋，地上黄河带来挟裹着砂土的风，蜿蜒在这片历经过数代朝堂起伏的土地上。斑驳的城墙上侵蚀着枯干的苔。终结的第一枪在这里打响，从此那些无数个登上大梁门遥望山川大地的帝王影象，只成为史书中抽象的一个字符。
沈秋心是个典型的靖平朝大家闺秀，又是汴梁第一个真正走出闺门的新朝女子。国立大学的校门前，比女学生更早进入这里的是汴梁乃至豫州的首位女性教师。蓝衫黑裙的沉静女子站在数位学识渊博的白发老者身后，似竹，亭亭而又坚韧。
只是，大多数的青年学生更为熟悉的不是某位封疆大吏的小姐，也不是聪慧沉静的大学女教师，而是《世纪》杂志上一个简简单单的名字：沈月。
那个用最沉静舒缓的古文笔调，娓娓介绍一海之隔彼岸风土人情、普世价值观，偶尔也会评论写境外发生的大事件的作者，在很多人的猜测中，应是一位看遍世事无常的慧眼老者。
谁又曾想，慧眼却是红颜。
“沈小姐是极有耐心的人。”崔略商接了一句。他们曾是最亲密无间的同伴，在汴梁阴沉的天色下，敌我未明的夜色里，在混沌中并肩一路行过。
“而且，沈小姐与她的父亲，终归是不一样的。”
方应看最近很忙。
他仿佛回到了靖平年间，没有被自己父亲丢到汴梁之前的走马游鹰岁月，那时日日声色犬马，如今也是觥筹交错暖风熏醉。
京城走了个皇帝，可是汴梁却与靖平年没有什么不同。曾经的小侯爷依然年少，唯一有变化的，大概是如今络绎登门递拜帖的人，比起靖平年更多了几分难究的心思。
一番亦假亦真的做戏之后，成崖余的帖子还没有送过去，方应看的却是先一步来了。
月夜，下得方府来迎接的汽车后，成崖余踏进公馆的大门，抬首蓦然，清楚地见得是方应看亲自提灯来迎。
少年白色的长衫在暗夜里似是一捧春寂的雪，长灯在明澈上覆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阴影，明明是温雅至极，成崖余却有种奇怪的错觉，仿佛那人隐着的眼神是某种兽类的阴冷，一旦得了机会咬断他的喉咙，便会蛰伏跃起，扒干净他的血肉，揉碎撕裂。
成崖余身着制服军装，冠帽下他抬起眼睛，一如从前秋水长天般的冷冽，两人几步相望着，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方应看微微一笑打破了沉寂：“请，我的……参谋长。”
“我记得老师是不饮茶的，”灯下少年闲闲坐在桌子另一侧，秀硬的指执起绿蚁酒，薄茧轻抚着素白的霜瓷，惯于握枪的手却成了一个仿若拈花的姿势，其间的颜色多年之后愈发惑人，“不知一别经年，这旧日的习惯可还未变？”
浮灯早过千山，旧日早已斑驳全非。最开始的曾经再也不过寻常的初见，谁知多年后竟至于斯呢？他这样仿若不经意的轻轻问，可谁都知道，饮茶与否的习惯纵然在，相隔的岁月却难返。
“督军此言又是何意？”成崖余静静地笑了一笑:“成某如今，酒也是饮得的。”
皇帝、军阀，谁也没能挽国之颓势。长夜时分，好男儿只当置酒慨歌。寸寸热血的土地，如铁的黎明那一缕东方鱼肚白，多少人盼着它的到来，让世间的魑魅魍魉都无所遁形。
方应看长笑，慨然起身：“请。”
极秀雅却又极张狂，望着宛然熟稔的人，成崖余亦是举杯，这一杯酒下去，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少年若是故作天真起来，一如昔日。
“我记得你与我说过，国将不国的时候，谁也不可能独善其身，可要是走上那条路，就要有在白日到来前，以身殉在黑夜里的准备。老师，可还记得？”
成崖余看着他，杯酒饮尽，他的神色里已有了朦胧的意，可眼睛依然是冷冽如秋水，风骨如是：“对，看似我们在做那些看不到结果的事情，那些事情也不是分毫没有意义的。”
金兽下香静静地焚着，他抬腕，又添的酒尽数倾杯入地，他眼里也浮出一丝旧时的追思——是方应看不曾见过的东西。
“走在黑暗里，又怎么不至沾染上这一身的污？”他倒酒入樽，“老师又如何判别，何者为善，何者为恶呢？”
“若是为善，又不得不以非常手段待之。老师以为何如？”方应看在灯下看他，桃花眼挑起一抹深意看过来，曾经稚艳的少年，几年后英挺起来，英与艳的相合不亚于是蛊惑。
成崖余执杯看了他一眼，眸色敛去。这个问题不需要答案——方应看知道，他这个老师，有些时候是比他更决绝无情之人。
“崖余……”他心下一动，灯光照得眼前人眉目盈盈，秋水样的眸子似是也被潋滟过，一瞥之下宛若惊鸿。方应看在灯下去执他的手，成崖余挣了一挣，手被他按在案上，一时不得挣脱。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却是贯了死力，方应看的脸低下来，黝黑沉默如深潭的眼睛里隐隐压抑着什么翻涌的情绪。
“别推开我，我只能对你起感觉。”
成崖余叹了一口气，没有再挣扎，只平静问了一句：“方应看，我们之间一定要这样吗？”
那三年多的岁月，从彼此相望的眼中浸润过。
“那时你一定想不到我曾经怎样地惦记过你，正如我归国前，也从来没想过你也会进入汴梁的这片污潭里。”方应看执了他的手，言笑晏晏，眼里终是有了一点暖意。
“崖余，靖平年的党争，于今只不过是彻底撕破了脸。这样的局势，也值得你殚精竭虑吗？或许，你可以试着自私一点。”
灯光下他的眼睛似落进了星辰，成崖余却是苦笑：“方应看，若我说让你放下，你会放下吗？”
未发一言，大概谁都太清楚彼此的心思。
无关时局，无关信仰，好像彼此天生就是那般的人，血脉里注定要走这一场永不回头的路。
方应看挥袖扫去了桌上杯盏，攥过成崖余的手俯身把他压在了沉重木质的桌子上。灯光直刺刺地晃过眼睛，成崖余微微敛了敛眼睫，那人已经是欺身上来，以吻封缄。
成崖余身着严谨的制服，硬质雕琢的扣子在两人的动作间硌得他生疼。方应看已是抬手除去了他的冠帽，唇顺着细腻的脸颊吸吮到了脖颈和锁骨。
“我倒是想再等等的，可是看到你的时候，就只想这样做了。”他含含糊糊地说着，手抚过那精致的眉眼，明明秋水般的冷冽，离别的数年间悄然染上了暗藏的霜和雪。
成崖余只觉得自己是懵然模糊了一瞬，不自觉地眼前空白，只剩下了那灼热而冰冷的触感，骇人而热烈。他甚至可以感觉到那人某处坚硬起来的在抵着他，辗转压迫。
方应看却在这个缠绵的吻之后，起身放开了他。
“崖余，我们都不一样了。”
（原谅我的手速，年中实在是太忙，待以后补，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