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顺十年秋。大陈找回流落民间的四皇子。
元顺十年冬。四皇子祭祖归宗。赐名珏。赐住清华殿。
顺安元年。四皇子行及冠礼。封号安王。封地巴陵。赐府邸于春喜巷前朝王爷王府。着户部礼部修葺旧王府。
大陈皇宫清华殿偏殿内。
曾流落民间的四皇子如今的陈清珏安静的坐在桌案前。指骨分明的手指捏着一张两指宽的纸条。随后凑近跳动的烛火点燃一角。就这般面无表情的看着纸条燃为灰烬。
陈清珏生于皇室。长于山村。同宫里只知争宠圣心的诸皇子不同。他被一个猎户收养。自幼与密林野兽打交道。练出来的心性胆识是他们比不了的。
但反过来。宫里其他皇子自幼学习的治国之道也是他所不及的。
所以他要努力。要把过去十一年不曾学过的治国安邦定民心的帝王术补上。还不仅仅是补上。
九年来夙兴夜寐为的是什么？决不只是为当一个闲散王爷。
陈清珏看着窗外空悬的明月。眼底凝着冷意。他的路从出青衣村那一刻起已经注定。那是一条非生即死的路。
皇帝尚未年老。储君之位未定。所有人的路都还很长。
封地巴陵的消息一出朝堂下便炸开了锅。
有疑惑的：四皇子自回宫以来备受宠爱。怎会封到一个山多路陡山匪横行的贫瘠之地去？
有幸灾乐祸的：那四皇子素来是个没眼力见的。什么时候得罪了那位恐怕自己都不晓得。
有知晓内情担忧的：自荐去巴陵那地莫不是效用消退的迹象？
有深思的：四皇子这些年虽毫无建树。但瞧着也不是个傻的。去巴陵能干什么呢。
陈清珏自己要了巴陵那苦寒之地不为干什么。两个字——兵权。
巴陵山岭绵延。道路狭窄陡峭。以至于山匪横行。堂堂亲王岂能去如此不安稳之地？
因此陈清珏领着随封地一道下来的圣旨——剿匪。
剿多久。怎么剿便是他的事。
皇帝不傻。自然知道陈清珏自请剿匪的目的。可他年纪方过不惑。朝中尚未立储。大皇子陈清仁在外家左相的拥护下已然成为最有望成为储君的皇子。这不是皇帝乐意看见的。因此他需要一个能制衡大皇子的人。
陈清珏自嘲一笑。他与皇帝向来没有情分。有的只是互利互惠罢了。

青山连绵。潺潺溪流绕过高峭的青山。
浅透的溪水里是一群嘻哈打闹的小孩儿。其中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孩睁着亮亮的眼睛看他。眼里装满眷恋信任。语气却十分的委屈：“小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
陈清珏从梦中惊醒。眼前仿佛还能看见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面是全然的信任——那是他从未有过的也从未得到过的眼神。
耳畔仿佛有软糯的童音磕绊的念叨着：“海中有陵鱼。人面鱼身。有手有足。啼声如小儿。”
他们在小溪里找陵鱼。
陈清珏不知为何如此笃定。可他的眉头却紧锁着。心念急转。那里是青衣村。可他的记忆中从未有过那样的画面。记忆里的他总是跟着养父林栋上山打猎。
是谁动了他的记忆？为何改变他的记忆？如何动的？
还是梦里的画面仅仅只是梦？念头至此。那双眼睛忽然又出现在脑海里。陈清珏突然希望梦里才是他真实的记忆。
又想起睡前收到的纸条。外祖家的人似乎很不赞成他回巴陵。
为何？他本以为是不想他再与过去有牵扯。现在想来恐怕与那段不知真假的记忆有关。
陈清珏眼中冷意乍现。崔家是他的外家不错。可大家也不过互利互惠罢了。除对外祖父有着孺慕之情。崔家的人在他眼里同外人没什么两样。他借着崔家发展自己的势力。崔家又何尝不是借他的名头好办事？
若是有人妄动自己的记忆…
陈清珏压下心中念头。一看刻漏已是卯正。便披衣下床。无论如何。巴陵他是去定了。

陈清珏没睡好。崔家有几个人也没睡好。
兰陵崔家是传承百年的世家。姻亲众多。其势力错综复杂。家训里却禁止崔家子弟入朝为官。久而久之自然有后人心有不甘。尤其是在二十年前崔家嫡女与当今一见倾心入宫为妃后。崔家子弟心里的不甘愈发的不可收拾。但有视祖训如命的崔老爷子压着谁也不敢过分。
于是便有人打起了失踪在青衣村的四皇子的主意——
兰陵紧挨着巴陵。找一个四皇子用得着十年吗？
不过是老爷子不忍唯一的外孙又回到步步惊险的权力漩涡之中来。
可还是没想到被人找到了那么个穷乡僻壤。随着四皇子的回归。长达十一年的暗中较量老爷子终究是输了。
以崔家二叔为首的激进派一度以为自己赢了——四皇子成了他们在朝堂上的爪牙。
直到昔日四皇子今日安王自请封地巴陵。崔二叔的心底方有一瞬间的慌乱。
概因当初陈清珏并非自愿随他们回来的。
陈清珏长大的林猎户家坐落于山脚下。一次夏天的暴雨冲垮了那间没怎么住过的木屋。恰巧的是那天还叫做林覃的小男孩儿和他的养父也在。
暴雨混着冲垮的山泥瞬间淹没了林家木屋。负责“保护”林覃的护卫意识到机会来了。立马兵分几路。一路上报崔二叔。一路寻个身形差不离的小孩移尸换形。一路赶去救埋在泥下的林覃。
林覃足足昏迷了半个月。
他醒之前青衣村所有人都知道了他的死讯。
林覃闹着要回去。即使崔二叔再三强调他的尊贵身份。
于是崔二叔心一狠。重金聘请西洋安魂师——据传能唤醒恶魔、反转记忆的海外半仙。
半仙毕竟不是仙。他施法的时候不准崔二叔等人在场。崔二叔咬牙忍了。半天后便得到了一个一心为君的陈清珏。而他心底对青衣村最深的执念被安魂师施法抹去。
临走前安魂师再三叮嘱那个让林覃心心念念着的人决不能出现在他的面前。否则前功尽弃。
当崔二叔回头去青衣村灭那心心念念的人时。名叫方远的小少年却没了踪迹。
此根刺一直埋在崔二叔心里。终于在陈清珏自请巴陵的时候冒出了尖。刺得他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远在巴陵的方远并不知自己将会遇见什么。
他刚从二叔手里接过方家的产业。正忙得不可开交。可方远面目清冷。无论他多焦头烂额。在他人眼中永远是不急不缓的方公子。
方公子父母早逝。秉着子幼弟承的祖训方远的二叔方新武暂时接管方家——方远及冠后还是要还回来的。
年幼的方远却被族中的老祖叔们送到了青衣村的方老爷子那里。
方新武知道他们是怕自己对侄子不利——方远是嫡长系一脉最后的子嗣。若是他有什么意外。他方新武的家主之位便妥妥的。
彼时的方新武冷笑。一群食古不化的老古董。他方新武若真是觊觎那家主之位。便是送到老爷子那里又能耐他何？
方新武是个长闲心的。于是便在方远尚未及冠的时候一甩手心安理得的当起了米虫。
方远自青衣村回来后便性格大变。以往常常弯弯的眉眼拉成淡漠的模样。
这种性格对他在那些管事的面前倒起了不小的作用。
实际上方远这些年随二叔出入办事已在管事们那里累积了许多的威信。
这也是方新武安心把方家交给他的原因之一。
除此之外。大陈三十二处八方客栈的管事韩肆坚定不移的站在他身后也给了他很大的帮助。
韩肆早年是个行脚商。得方新文也就是方远死去的爹的赏识。创建八方来客八方来财的八方客栈。可惜大本营巴陵头上悬着山匪横行的大刀。从未有过八方来客的盛况。
顺安元年秋韩肆带来在方远彻底掌控方家后的第一条消息——安王陈清珏当夜低调入住巴陵八方客栈。
方远自从知道安王封地是巴陵后便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安王要剿匪。首先出血的必然是世家。
方远非是目光短浅之辈。
巴陵面朝两江。青衣江淮江汇流于此。若不是背后山岭绵延道路难行再加上山匪横行何至于成为贫瘠之地。
剿匪势在必行。
但方远也不必上赶着去出钱。
既然安王要低调那他便当个瞎子。
于是韩肆便见听完汇报的年轻家主清冷的眼眸微抬。毫无波澜道：“随他去。”
韩肆心底肃然起敬。领命回了八方当个瞎子聋子和哑巴。

韩肆安静的在八方当着“残废”。却总有人有事来叨扰他。
只见一个短襟布衣的壮汉一身汗的跑进客栈直奔掌柜的：“林…秀…秀…”
掌柜是方家世仆。认识这个壮汉是方远幼时在青衣村的玩伴林邦林大牛。见他妲己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顿时急了：“林姑娘怎么了你倒是说啊！”
林姑娘便是林邦口里的妲己。林秀自幼长得清秀好看。那一群小孩儿又时常听方老爷子讲封神传的故事。便自顾的叫起了妲己。直把小姑娘惹哭好几回。后来小姑娘长成大姑娘。便又嚷着让叫妲己。毕竟苏妲己美。
林邦喘了几口粗气。喝下一旁十分有眼力的小二递过来的水。飞快道：“前些日子听说金陵会来个王爷。林秀便想着多绣几个本地的花样给外地人开开眼。谁知她昨天拿着新绣的花样进城便一去不回。我们找了一夜。如今只好来麻烦方家主了。”
昔日的玩伴成了几乎可以主宰巴陵的大人物。不能不说林邦一行人心里还是怪不是滋味的。可他们心底还是有着自己的行为准则。因此没到万不得已是断不会来找方远的。
林邦心底七上八下。他无法保证方远会不会出手帮助。毕竟方远自回了方家后便再未回过青衣村。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方远对下吩咐过一旦有青衣村的人找他帮忙。小忙尽管办。牵扯众多等他亲自去办。
方掌柜闻言眉头一皱。领着林邦去了后院。方才林邦的话语焉不详。不知是否有隐情。
而大堂里唯一坐着的俊秀男子始终不疾不徐的用早膳。仿佛方才没有任何人进来过。
后院里的林邦终于支吾的说出林秀的下落。
原来是被出城踏青的郡守儿子碰了个正着。不由分说的绑回了家。
林村长没办法只能寄希望林邦能求到方远头上。毕竟长住青衣村的方老爷子早不管事了。
方掌柜没办法拿主意。只好带着林邦去方宅见方远。
方远却似看着林邦在出神。
林邦是他们那群孩子中最魁梧的。自幼便是如此。
方远一个半途而去的公子哥只能小心翼翼的跟在稍大的对谁都温和的林覃身后。看他们上树掏鸟窝。下水抓鱼。林邦永远是领头的那个。
而林覃…永远是最照顾他最呵护他的那一个。
方远蓦然回神。不敢再看林邦。他实在是害怕想起九年前的一切。可又靠着那些回忆像个人一样的过活这些年。方远听着林邦忽近忽远的话。恍然觉得只有自己还困在九年前暴雨过后的青衣村。走不出来也不想出来。
“你回去吧。”方远有些不真实的声音响起。林邦心下咯噔一响。
却又听见方远继续道：“我一定让林秀完整的回去。”
方远没去送林邦。对他而言青衣村的一切都是毒药。
一面死死将他困在村里。一面又要强行破开他给自己下的禁锢——那里面生活着的是未曾长大和从未长大的方远和林覃。

郡守儿子的行为打破了方远的计划。他甚至怀疑是安王设的一个局。
可不会有人相信他会为一个小小的村女放弃自己的利益。
尽管方远的确放弃了。
他递帖给尚在八方的安王。等待一场较量。
可这较量注定无法较起来。
安王约方远见面的地方是巴陵的风雅圣地——春日园。
巴陵的文人墨客常在此处交流心得。
方远坐在二楼靠里的雅间。品着上好的君山银针。心想安王的心真大。
脚步声渐行渐近。在门前停下。他留在门外的护卫冰糖和葫芦拱手施礼道：“我家公子恭候多时。公子请进。”
门扉开合又紧闭。
方远站起身正要开口。看见面前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怔愣住。向来清冷的神色罕见的迷茫着。声音带着丝丝的颤抖：“小哥哥？”
无需仔细听。陈清珏便能听出话里绝处逢生般的喜悦和害怕。
可他甚至都不觉得眼前的人面熟。
陈清珏不屑顶替他人名号。只略带疑惑的叫醒方远：“方公子？”
方远闻言一个激灵。眼前是陌生的安王。尽管长得像也不是小哥哥。小哥哥怎么可能忘记他呢。
可是安王是民间找回的…
会不会木屋倒塌时正好砸到了头…
一瞬间心里闪过许多念头。全被方远镇压下去。他的神色似以往一般清冷起来。仿佛方才那个人不是他。
两人在里面谈论了些什么没人知道。
冰糖葫芦只知道自家公子好像心情不好。这真是中了邪。方二叔撂挑子时都淡定着呢。
林邦只知道林秀真的完好无损的回到了青衣村。
郡守只知道他宝贝儿子惹了个大麻烦。
山匪只知道朝廷要来灭他们了。方家已经出财表支持了。
方远回去却大病了一场。

冰糖葫芦大惊。
甚至怀疑是安王下的毒。
直到方府的大夫诊断说是心绪过重。郁结于心。大喜大悲下方病倒。静养便可。
没人知道方远大喜大悲的是什么。但大家都知道静养二字的意思。
于是纷纷指责起方二叔来：如此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娇贵小公子就该我们宠着。你让他做什么事？都是方二爷的错。
方二爷：……
于是有错的方二爷在众口一词的谴责下再次担起方家的重担。让方远安心静养。
方远醒来后却拒绝了。
只说做事需有始终。既然他决定支持剿匪。自然要剿至最后一个匪方能收手。
众人纷纷抹泪：我家小公子真是菩萨心肠十分善良能干值得大家认真保护好好对待。不像方二爷说撂挑子便撂挑子。
再次躺枪的方二爷：……
陈清珏没再住客栈。回到新建的王府。隐隐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他没有做。
小厮端着药碗敲响他的门：“王爷。该用药了。”
陈清珏隐有头疾。一直在用药。这两年用得少了。不知最近是太过疲惫还是别的又开始头疼起来。
小厮服侍陈清珏用完药便恭敬的退了出去。出去后却没往膳房去。而是去了配药的大夫那里。
“今身在巴陵。剂量加大。”吩咐完便转身绕回膳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