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母一番训导，就将操办老太君寿宴的事宜交在了岳氏和我手上，自应承了这桩差，近来的时日就不似原先清闲了。譬如眼下，我前脚才吩咐了府里管事儿的杨叔，叫他着人用红绸在戏台子上挂一挂弄喜庆些，后脚厨房里领头的柳嫂子就取了菜单，过来问寿宴当天排些什么菜色合适。诚然我自小跟着爹爹大哥耳濡目染，晓得许多钱财家事该如何算计，如今这一遭，也算是我入了杨府门以来参与操持的头一件大事，叫我不想些法子在上头出出彩，怎么可能？但是话又说回来，我再想出这个头，前头总还有个大嫂子在，尽管自从入门起，我瞧她就从来没顺眼过，可以我看来，戏台如何布置倒还算是细枝末节，反正怎么喜庆怎么来，我吩咐吩咐并无所谓，寿宴菜色却要算个大头了——不管下人拿这事来问我揣的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我肯定不能独个儿连这个主也做了。）
“柳嫂子，您也是府上的老人儿了，想必从前大大小小的家宴都少不得要靠您，我这个刚进门没几年的新媳妇，论起这事儿，还得同您讨教才是。”
（我觑着柳嫂子满面堆笑的摆手连称不敢当，于是略略一停，佯作想起些什么，又道：）
“这么着，我正要去寻大少夫人，不如您与我一起，请她拿个主意？”
（也不等她再说什么，抬脚就转过回廊，朝前院里去了。反正我不用回头看，也能猜得出，她肯定得跟上来的。）
“大嫂——”
（方至院中，岳氏前头那几句话，赶巧就让我在耳里听了个一清二楚。心下蹭的就起了一把火，面上却还是笑吟吟的：）
“哟，好端端的，是哪个不懂事儿的，把您给惹生气啦？”

“嫂子您前边说着自己丫鬟，我听的是清楚的，这是您房里的事儿，自然也不必我多想多心。”
（爹和大哥常说，做生意跑买卖的时候见面三分笑总是没错的，这样再不济，买卖不成仁义也在。我听进了这话，故而恁是心里再怎么着，脸上永远是得笑着的。）
“可是后头这句，弟妹却不能不来主动领一下责了——是我的主意，叫杨叔他们拿了红绸来给戏堂挂上的。”
（京中最不缺的就是大户人家，而大户人家与大户人家之间，也须细分。有些人家就像是岳氏那样，攒了几辈的清名，出几个学士翰林，称一句书香门第，当然，也有些人家同我家一样，是商户，靠的是世代经商累起来的家底。自然，起家的契机不同，教养子孙的法子就更不一样。譬如像岳氏这样读着圣贤书听着道德文章长大的，跟她说起话来我从来都只有一个感受——）
（这人时时刻刻的端一副骄矜清冷的架子，就差没把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这话贴在脸上了，累不累啊？）
“从前我没出阁的时候，家里的老祖宗过寿，那会儿我就记得我爹会让人用红绸绢花这样的物事把戏堂前厅这样的地方给布置上，说是这样热闹喜庆，老人家看了开心。我想着太婆婆如今一样是过寿，长辈们大多也喜欢喜庆热闹些，索性就吩咐杨叔他们也这么办。”
（都说一个人越没什么就越爱显摆什么，我却不以为然，你瞧，我孟家不缺钱，行事做派自然也不拘束，至于岳氏，肚子里读了多少诗书，就会拿他们那样的人家的一套来衡量别的。）
“谁知得了嫂子说的一个丑字儿，这么看来，倒是我这做弟妹的，好心办了一桩不好的事儿啦。”

（瞧瞧，这就是我与她同为杨家妇，却终归成不了一路人的最大原因。我不似岳氏那样饱读诗书，但也进过学，看得懂文章，算得来账目，我听闻过先人道过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这话我是并不能苟同的，不念些书，不晓得话怎么说，那叫什么德呢？然反而言之，女子才高过盛，也未必就好。比方说岳氏如今在这里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可我听来，统统都只是两个字：）
（聒噪。）
（历来正妻娘家人与夫家方能称一声正经亲戚，哪怕她为长媳，我是次媳，她是官家女，我是商户女，皆是三媒六聘明媒正娶进门的媳妇，岳家人和孟家人于杨府一样，就算公婆见着也都唤一声亲家，平起平坐。她道一句三六九等，道我祖母和太婆婆不可比，视我娘家与那不入流的偏房姨娘家人又有何异？）
“嫂子这话，我就有些不大懂了。”
（知道的，说这是嫂子和弟妹讲话，不知道的，还当是正头娘子训导姨娘妾侍呐？）
“太婆婆是咱们长辈，孟家老祖宗也是我的长辈，对我而言，同是长辈，同是至亲，我自然都是一样的孝敬，几位老人家面前我也揣的是一样的孝心，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公婆素日常道家和万事兴，不和的根源就在于有心生嫌隙，倘若在孝敬长辈上分个三六九等看人下菜碟，那才是叫人知道了多想呢？”

（岳氏再眼高于顶，还是和我这为她看不惯的商户女做了妯娌。心气儿那样高，又有什么用？琴棋书画诗酒花，免不了要变成柴米油盐酱醋茶，过日子，讲的也不光是文章道理。）
“不过无论如何，嫂子今儿与我说的话，我都当是受教了。”
（是时面上依旧言笑晏晏，又往身后一指：）
“嗳，看我，险些忘了来寻嫂子的正事儿——厨房的柳嫂子方才来问我，寿宴当天排些什么菜色才合适，我哪里敢擅自作这样的主，就带她一块儿来问问嫂子您。”
（顿了一顿，仍笑道：）
“戏台子的事儿您指点了，菜色的事儿，我也一并讨教了罢？”
（寿宴当日宾客众多，难免众口难调，而宾客之中又多少有些要留心应对的人物，加之来日厨房必然比从前忙碌许多，又有方方面面须得兼顾，其中的门门道道，不是一番道理就能讲清楚的了。）
（读书论道理，我不行，算账过日子，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