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正午浓烈的阳光渐渐失了燥热，在庭外的青砖上拉长成温度正好的荫影，擦过高高翘起的屋檐覆上朱红雕花的木窗，直将靠窗的书案罩上了一层昏暗的影。
清雅潇洒的男子端坐在案前，修长的手指在木简上不经意地敲打着，节奏缓慢而低沉，好像是在思考什么极为棘手且摇摆不定的问题。他的眼，微微垂着，向来清明疏朗的眸底竟搅起了一团混沌不清的暗色，鸦黑的睫毛几欲抬起，却被主人刻意控制般犹豫着落回。
脑子里仿佛有千万丝细流滋溜而过，它们喧闹着，叫嚣着催他看一眼对面的长案，却被拢在袖子里紧攥的指节生生逼回最深处。
如果，又是一场梦……他该，如何自处?
但或许……不是梦呢？
他的睫毛抖了抖，终究是抵不过从心底泛起的隐秘渴望，迟疑而迫切地看向屋正中的长案，待看到那个人时，相比脑内激烈的斗争，眉眼却先一步不自觉地柔和成微微含笑的模样。
大门半开，正对着长案。藕粉色的纱裙铺泻满案，如水的阳光兜落了少女满身，照亮了细小的茸毛，熟睡的脸蛋犹如水蜜桃般鲜甜。还是那眉那眼，却噙着笑，显得轻快而娇憨，正是记忆里遥远到模糊的样子。
是了，年少时一起读书写字，在易困的午后她也正是这般趴案睡去，蘸墨的笔还停在指间，一不小心就要变成小花猫。那时的他抬眼不经意看见，总是忍不住掩袖偷笑，再轻手轻脚地打来一盆水，将墨迹悄悄抹去，好等她醒来了向他略带得意地夸起自己的睡功。
思到此处，张良忍不住摇了摇头，唇角眼间却是泛开了细碎碎的笑意。他寻出一件干净的外衣，走到她面前，轻轻夺去了笔，披上了衣。
虽然是夏日，但正对着风呢。
“嗯唔额……”可能是置身陌生环境的缘故，少女下意识提升了警惕性，她的眼皮略颤了颤，在带着熟悉又陌生的气息的外衣披上肩膀的一刻，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欸?是你啊，小良子……”
那个称呼再次在耳边炸起，却和几天前在流沙墨家对峙着的小树林里犹如天降般响起时带来的感觉一样，说不清的心悸和慌惶，慌张不知怎么对待，惶惶然不知何时将失去。
“嗯，是我。”
他微笑着应了一声，努力按下万千思绪，手却不自觉地伸到少女的脸边，替她理好压乱了的落发。修长而白皙的手指有着些许薄茧，带着体温像羽毛般一下下地滑过她的脸颊。
她的心也因此动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在心里浇出了一朵朵沸腾的花。为什么几年后的小良子这么、这么不一样了，明明以前的他都和她订下了婚约，却还是会因为她的亲近满脸羞红，手足无措得和她现在一样。怎么过了几年就、就……
“殿下?”
他挑了挑眉，有点惊讶于她的满脸通红，明明记忆里都是她把他撩拨得毫无招架之力，怎么……是了，他们隔着十年的时光呢。张良的笑意微微淡了下来，眼角闪过一丝怅意，早已完成任务的手指颤了颤，不知为何突然不愿意收回来。
是梦也好是现实也罢，这一刻，若能永恒该有多好。

02
三天前流沙墨家刚初步达成合作的意向，约好了来日会面的地点正要离去的时候，伴着窸窣窣的摩擦声一截粉色的裙角从林缝里翩然出现。
他记得他们震惊到失语的表情，也记得自己站都站不稳的一个趔趄。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天底下原来还真有这种犹如做梦的怪事，他感觉自己的头有点疼，也有点飘了，尤其是当少年时期的她扑进怀里的一瞬间。
“小良子，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反，反正，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全场死寂，只有对面的红衣女子沉默地望过来，目光惊诧而彷徨，还带着闪逝而过的怀念，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复杂的眼神。
难道你也曾……
他摇了摇头，冷静地将内心那一点不切实际的渴求压了回去，努力使理智回笼，大脑却昏沉沉地落陷于那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拥抱里，再也找不出出路。
“她，应该是另一个……嗯，时空?的我。”
待打发了无关的人后，赤练极其艰难地吐出了这句话，杂夹着自己也似懂非懂的名词。在找到恢复正常的办法前，她本来是想将自己带在身边，无奈小红莲却没有接受到她的记忆，只顾拉住变了模样的小良子的衣袖不放，皱着眉毛打量这一群似是非是的熟人。
“她就交给你了……子房。”
临别一眼，她站在树林深处轻轻瞥过，眼瞳里依旧是道不清说不明的复杂，最终还是果决地转过头远去，背影从容骄傲一如既往。
木已成舟，何须回首。

03
人人都知道儒家的三师公亡了国，连个能回去的故地也不在了，却没有想到他还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奇遇来得太突然，便像那水中的月，波光粼粼的，如梦般地悬在眼前却一碰便碎开。
他时常盯着她发呆，仿佛透过她看到了那段蒙尘岁月无限可能，又仿佛看到的是另一个她。
“小良子，为什么现在的你老是下意识蹙眉，丑死了，像个老头子似的。”
尚且活泼的少年公主不满意地伸出手去，意欲抚平男子眉间她看不懂的轻怅。待看到她这样的举动，他便轻阖上眼笑了开来，乖乖地递上脸等她的指尖按过眉心微蹙起的峰谷，如风拂过山谷吹化常年积雪，荡开一汪春水涟漪不休。
“你看，眉头松开好看多了。”
“嗯，多亏了殿下。”他轻轻地握住少女滑落下的手使它停靠在自己脸边，目光如温水一样包裹住四骸，还不忘拉起一声慵懒诱惑的尾调，勾窃窃地缠上少女鼓点四起的心。虽然这撩拨来得太迟也不再具有任何意义，但他却忍不住想弥补，那一段空白成疾的少年时光。
真好啊，未婚……妻殿下。
“你，真和他不一样。”
“他？”
张良挑了挑眉，以手支撑着下颌，宽大的衣袖泻落她满身，露出一段精致如玉的小臂来，含着捉摸不透的笑意殷殷看向说话人。半靠在他身上的少女红了红脸，努力将视线从他的面容手臂处移开，似是有点羞恼，又带着微微的不理解。
“小良子从没有这样做过，总是死死恪守着礼节，以至于直到......”说到这里她声息渐消，扇子似的乌黑眼睫不自觉地垂下，投下一片黑色的翦影，待回过神来时，方才堪堪露出一个柔软缱绻的笑容：“直到婚约已订，我才知道那些我从不曾注意的事。”
“......是吗。”
微妙的沉默后，他收回了手，明明看起来有什么堵在嗓子口，却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了，不早了，去睡吧。”
少女扁着嘴不情不愿地从青年身上爬起来，试探性地拉拉男子水青色的袖子，颇为不舍地扬起脸。昏黄暗沉的灯火在案上摇曳，照亮她秋水双瞳盈盈如诉，那双眼是生得极好的桃花眼，两分活泼三分高贵深邃，似含情又正值懵懂，似千娇百媚又青涩含蓄，正藏着小虎牙似的的狡黠，撒娇似的望着他：
“我不管，你得陪我到睡着。”
温雅清润的儒衫男子有点头疼地按了按额角，虽然现在的她还小，却到底是亭亭玉立已许婚配的少女了，天天握着她的手到半夜，他也……
罢了罢了，这样的机会还能有几次呢。
娇俏的少女满意地拖着男子的手向自己房间走去，十年后的他虽然有点“不好对付”了，但果然还是她的小良子呢。
那一夜，隔着相错的岁月，她在他的沉沉低语里噙着笑睡去，他将她的手贴在脸颊处，默不作声地伏塌到天明。

04
三两点鸦声浮于东方泛白的肚皮，室内的光线开始朦胧起来。伏塌的人难得地还在沉睡，像是做了什么特别的梦般，不禁翘起嘴角，恬然的微笑中却浮着一缕清醒的隐痛。
赶上一切尚未偏轨，在那花开正好的戏苑长廊里，他终于大胆地牵回了她的手，再没有放开。
水到渠成，以婚为盟。
他们终相视一笑，望着韩兄一步步登上他该在的地方。
……
然而，他知道这不过又是一个梦。相比“现实”的真假半掺，这梦来得直接而纯粹，圆满到虚假得坦率的程度，反而无伤大雅令人放心沉溺其中。
“子房……?”
一声轻而模糊的呼唤仿佛从天外传来，无奈而焦急，他的心被撞击了一下，再也顾不得梦里种种，匆匆地睁开了眼……两弯鸦黑的睫毛缓缓浮现在视野里。
早早醒来的少女正把头压在被他牵住的手腕上，将身体自然地靠了过来，歪着头好奇地盯住他的脸。
“欸?醒了……”
她下意识伸出唯一自由的手，轻柔柔地摸上他的眉间，企图抚平那一瞬间的怔忡。张良垂眸安然接受着这一举动，却带着淡淡的落寞，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重新噙起一抹温软清润的笑，亲昵地揉揉少女的发顶。
“快起床吧，有人在等我呢。”
“啊?哦……”
少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半晌才反应过来似的鼓起脸颊，语气娇憨地抱怨道：“你别揉我头啦，长不高了都怪你。”
“是是是，怪我。”
张良叹了一口气，无奈地看着口是心非抱着他脖子不撒手的少女，挑着眉问道：“那么致力于长高的殿下，需要我带你去洗漱吗?”
“咳咳，你自己想到了这点，很好。”
少女顺杆上爬地八爪鱼般窝进男子的怀里，在那一片干燥温暖的青竹香里后知后觉地捂住了酡红的脸。
“可，可以起驾了！”
“好～”

05
小圣贤庄里没有人，往日那些来往于书舍游廊的儒生突兀失去踪影，所有的人声蒸发得干干净净。庭院里的阳光依然照着，和昨日一样的温度。明明是炎热的夏天，却感受不到半丝黏腻。
像是有什么在逐渐苏醒，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令人心惊胆跳的隐秘气息。
红莲不安地转动下身子，试图扭头去看男子的神情，却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扶住了肩膀，轻轻地制止了她的不安分。
“殿下再动来动去，发髻可要歪了。”
听着他的声音还是如常般低沉温雅，徐徐地在耳根盘旋萦回，与昨日前日并没有什么分别，她的心略定了定，内心最深处的不安却徘徊难去。
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到尽头了。
身姿修长的男子站在少女身后，手指灵活地在长发里打转，偶尔擦过光滑的后颈，激起一股麻至心尖的颤意。他抬起那熟悉的莲花头冠，对着铜镜专注地试摆了几下，终于稳稳地落在了适宜的位置。这一连串动作意外地行云流水，仿佛早已暗暗排练了很多次。
“如何，喜欢吗?”
“居然，还不错……”红莲有些吃惊地对着铜镜左看右看，眼尾一挑向后转去：“……你这十年到底都学了些什么啊。”
他轻笑，却是微垂下眼，将手滑至她的鬓间，略带不舍地轻抚了一下：“那就好，毕竟是……我，”不知为何跳过了那四个字，他顿了顿，停下来轻轻凑近少女，低下头，落下一个羽毛般缥缈的吻，又意外地即刻抽身而去。
“该醒了。”
少女脸上的红晕还未完全散开便生生止歇，琥珀色的瞳孔里明明灭灭，仿佛刹那间闪过许多蒙尘的画面。她维持着僵硬的姿势，望着他向后退了一步。
正如小圣贤庄的一夜人踪绝，原本极真实的室内在这一退之下，也渐渐塌成了一团团色块，只剩下照喻虚实的光与影。
阴阳法相，轮回之境。
半尺尘埃明灭的光道里，是沉沦梦中终将醒来的他与一直珍藏在心中的她，不可跨越的距离。在这一场浮生轮回里，南柯梦外还有他的天地苍生，还有在等着他的人。
少女藏在阴影里，恍惚地想再次伸出手，替他抚平深郁的眉心，最终还是垂下了手，抿紧了唇，渐渐失去了红莲的神色，口里却坚持着与本体相悖的想法。
“我不懂……博浪已败，儒家覆灭，外面还有什么值得你毁掉这里的一切?”
“有人在等我，我不能再沉溺于自己的私心。”
“……你忘了，我是她再无法回归的过去。”

“她是我的未来。”
——————正文完——————

闷声不吭产大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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