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蒂米里诺的空间站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曲尺形的大船坞，船坞里停着船，可以随时出站。刷怪的人，傍午傍晚跳了赏金，每每花四亿isk，买一条船，——这是换代理前的事，现在每条要涨到十亿，——靠船坞外站着，随便配了出去骗保；倘肯多花一亿，便可以买一件势力装备，或者t2船插，做配船物了，如果出到十几亿，那就能买一样死亡装，但这些飞行员，多是死刷子⑴，大抵没有这样阔绰⑵。只有当ceo的，才踱进船坞隔壁的空间站里，要船要装备，慢慢地装配。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马蒂米里诺的天主凝聚会空间站里当地勤，代理人说，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ceo，就在船坞做点事罢。外面的死刷子，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飞船从船坞里牵引出，看过机库里有白板装没有，又亲看将炮台安装在炮座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放白板装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代理人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学院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配船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船坞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代理人是一副凶脸孔，飞行员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海乙己进站，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海乙己是开着日不完而当ceo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虽然有一条黄金富豪，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修，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网子反跳，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叫海盗，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海乙己⑺”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海乙己。海乙己一进站，所有蹲站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海乙己，你船上又添上新破洞了！”他不回答，对市场姬说，“来两条狞獾，要一个海军修盾。”便排出九亿isk。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瞎jb配船了！”海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双开白名遥修，被吊着打。”海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白名遥修不能算修……远修！……低安海盗的事，能算修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必属精品⑻”，什么“出品”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海乙己原来也下过低安，但终于没有进军团⑼，又不会刷怪⑽；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配得一手好船，便替人家配配船，换一条护卫开。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喜欢瞎配。配不到几天，开船的人便连船和蛋，一齐爆在低安。如是几次，叫他配船的人也没有了。海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窃的事。但他在我们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数据库里，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从数据库上删去了海乙己的名字。
　　海乙己配了一半，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海乙己，你当真会配船么？”海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馒狗也打不过呢？”海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注电双修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站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代理人是决不责备的。而且代理人见了海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海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地勤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配过船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配过船，……我便考你一考。万王宝座级，怎样配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海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配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配置应该记着。将来下低安00的时候，打架要用。”我暗想我离下低安还很远呢，而且我们代理人也从不配万王；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中子双网扰频么？”海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工具台，点头说，“对呀对呀！……万王有四样配法⑿，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海乙己刚用指甲蘸了机油，想在工作台上写字，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站里萌新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海乙己。他便给他们发日不完，一人一条。孩子开上船，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机库。海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控制面板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机库，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⒀。”于是这一群萌新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海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女王大寿前的两三天，代理人正在慢慢的结账，拿起记忆盘，忽然说，“海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亿isk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蹲站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船蛋双飞了。”代理人说，“哦！”“他总仍旧是偷。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偷到PIBC去了。馒狗的事件监测，偷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爆船⒁，后来是边修边打蛋，打了大半夜，再捏了蛋。”“后来呢？”“后来爆回吉他了。”“回吉他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afk了。”代理人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大寿之后，站里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反应炉，也须穿上宇航服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人进站，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一条茶隼。”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海乙己便在船坞里对了控制室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航天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聚合体包，用纳米纤维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配一条船。”代理人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海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亿呢！”海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船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海乙己，你又偷事件监测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么会船蛋双飞？”海乙己低声说道，“自毁，毁，毁……”他的眼色，很像恳求代理人，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代理人都笑了。我配了船，牵引出去，放在泊位里。他从电子钱包里摸出四亿isk，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凡晶石粉，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开着船，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开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海乙己。到了年关⒂，代理人取下记忆盘说，“海乙己还欠十九亿isk呢！”到第二年的神降日，又说“海乙己还欠十九亿isk呢！”到女王诞辰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海乙己的确afk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