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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自救
“如此说来,小庄那时的确提到,田蜜身边逃了一个人。”盖聂回忆道,“但后来魁隗堂旧部皆由沈大人把控,也就没有人再继续追查。”
“结果,那个脱逃的侍卫,如今却成了我的救命恩人,还在这一战中抢到了首功?”慕容颜揉了揉太阳穴,仿佛颇为无奈,“这么厉害的女人,我还真是不敢娶。”
盖聂听出了不对,看向她的目光微微一凛。
“那未妆助我突围的条件,是要做燕王的女人。”慕容颜半敛着目光,一字一字道,“她知道我是女子。”
盖聂眉心一沉。若那未妆当真是心悦于此,想同慕容颜来一出假凤虚凰,后者绝对不会如此态度,“她想要什么?”
“我也很想知道。”慕容颜眯了眼,“若是贪慕王妃的荣华倒也罢了,就怕魁隗堂的旧人,还会有些别的心思。”
帐里烛影重重,外头看上去暧昧无边;却不知帐中两双凤目皆敛了锋芒,两颗头颅中飞快算计的,皆是帐外人的心。
慕容羽星夜兼程地奔回北边大本营,看到活蹦乱跳的慕容颜,气的骂娘。
“兔崽子胆儿肥了啊,这么想老子死?”慕容颜一挑眉,上去就是一巴掌。慕容羽一闪,回拳怒喝:“是的老子闲的抽筋,专程跑死了三匹马回来看你丫的笑话!”
“那真不好意思还没等你回来笑话就完了,怪我咯?”
两人毫无形象地打成一团。盖聂在旁边看得好笑,一抬眼,却撞见韩信双目失焦,双手攥得死紧。
若是少羽这一趟没白跑……
他便眯了眼。算算信鸽来往的时间,章邯身死与慕容颜落入敌军,两件事相隔不足十二个时辰。若是韩信所为,并无不通之处。
只是,这个时机实在太过古怪。慕容颜威名赫赫,若是此时身死,气势上燕军大减而韩军高涨,原本压倒性的局面便多了三分变数;而慕容羽依旧活着,加上他盖聂,韩信很难占到多大的好处。更何况……
盖聂看了看韩信的脸色,轻声叹了口气。
这位军阵前无往不利的韩大将军,实在不像个能成事的主儿。
他便在那两人战至正酣时云淡风轻道了一句:“端木姑娘?”便叫那两人双双一滞,与大地亲密接触。慕容颜发觉上当,爬起来横了盖聂一眼,拍拍衣服,指着帐外对慕容羽道:“自己找沈子高要匹马,给老子麻溜儿地滚回去。”
“把你丫能耐地 ,当老子稀罕什么燕王?”慕容羽瞪她一眼,转身就走。慕容颜嘴角一抽,箭步上前揪住他的领子吼道:“***屁股都骑成八瓣儿了吧?逞个屁的强明儿再走!没得石兰到时候看见一残废!”
那震天响的骂声把燕王平日风流自持的形象颠了个干净。纵是淡漠寡情如盖聂,心头亦有三分动容。
燕王陛下。所有人口口声声,燕王陛下。
还有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至此,还有几人会为她的生死不明星夜兼程不眠不休地奔驰千里,还有谁会在虚惊一场后对她破口大骂你怎么不早点死,还有谁会指着她的鼻子说老子不稀罕你的王位你给老子好好活着。
还有谁,会让她扔了那张风流威仪美艳无双的面孔,一把扯住对方的领子说你给老子滚去休息,而不是浅笑从容地捏碎对方的咽喉?
“殿下风尘仆仆,先去休息吧。”他温声道,拍拍慕容羽的肩。后者偏头一看,竟见他笑了一笑。
恼怒顿时消弭。放松之后,温暖的疲倦便席卷上头。他亦笑笑,“知道了。盖先生这些日子,辛苦了。”
慕容羽出去后,帐中只剩三人。慕容颜软软地靠在主位上,闭目养神。方才那一通毫无章法的打闹的确耗了些力气,她身上多处创伤初初愈合,也不可能两天就好得利索。盖聂便在她侧首无比自然地坐下,眼观鼻鼻观心,留下韩信一人,如坐针毡。
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这无边的寂静,已逼得韩信近乎疯狂。
这么想老子死?
当老子稀罕什么燕王?
如果慕容颜死了……
如果慕容颜死了……
慕容羽不稀罕燕王,谁稀罕?
盖聂稀罕吗?有没有慕容颜他都是权倾朝野的盖大人,他稀罕个屁!
最稀罕的,不就是他这追名逐利的韩大将军?
他看着慕容颜闲然合目的模样,仿佛还看见那唇边一点似笑非笑的嘲讽。韩信想起这两人早已知晓两天前的失利是影密卫的手脚,却不动声色,莫不是等他自投罗网?
不是没有想过装聋作哑,只是,一旦东窗事发,慕容颜完全可以亲自掌军,或是交由盖聂;他韩信的咽喉,从来不过是对方指间的距离!
脑海中霎时浮现出章邯苍白的容颜,唇边带着绝望而疯狂的笑意。章少荣生是帝国的人死是帝国的鬼,纵然打入十八层地狱,也一定要拖着慕容颜一起。他怎么能忘了那时章邯在掩日惊鲵的双重绞杀下依然逃出生天,他怎还敢留着他的性命!
他留着章邯,是想在慕容颜手中保下一命;却未曾想到慕容颜有个三长两短,谁还敢留他的命!
韩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颤颤巍巍地摸出虎符,双手奉到慕容颜面前,却不敢将头抬高一分一毫。
“臣……罪该万死。”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将所记得的东西竹筒倒豆子般倒了个干净,包括怎样在地牢中略施小计换出章邯,包括将章邯囚在郊外以图来日,包括朝中势力被田言挤得奄奄一息,包括前日送出的那封密信……只记得侧边白衣如雪的盖聂抬起了那双琥珀般的凤目,而那高高在上的神祇般的君王轻轻睁眼,唇边划过淡淡一笑。
“韩信,你救了自己。”
“从章邯手中,救了自己。”


IP属地:广东94楼2017-05-24 2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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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二.
    救了自己……
    从章邯手中?
    韩信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到慕容颜清浅的笑意,恍如通透的璞玉柔光的琉璃。一边的盖聂站起身平视着他,淡淡开口,直击人心。
    “章邯想要除掉的,是大将军你。”
    韩信脑子嗡地一响。
    “陛下武功高强,即便是在乱军丛中,影密卫也没有足够的把握取他性命。只是此事一旦发生,最有嫌疑的,就是曾经身为影密卫的大将军你。”
    “因此,章邯用他的死,铸成了大将军谋逆之后杀人灭口的铁证。无论陛下生还与否,殿下、田大人以及在下,都不会允许大将军再活下去。”
    韩信之前当局者迷,此刻听盖聂从旁梳理,如同醍醐灌顶。他后背的衣衫被重重汗水浸透,一片冰凉,“那,陛下……”
    “谋反一事,对此刻的大将军而言,实在得不偿失。”慕容颜淡笑,眉眼在跃动的烛火中蒙上一层光晕,看不甚清,“寡人的大将军,不会傻到去做这样的买卖。”
    盗跖回到燕军大本营时,天色正是将暮未暮。
    那一日慕容颜于战场失踪,全军上下知情的不过四人——盖聂、韩信、端木蓉,再则便是负责情报系统的他。情知慕容颜不太可能就这样交代,他便在敌军中蹲了几日。直到燕军一鼓作气地将城池拿下,他推知慕容颜无碍,才松了口气。一不做二不休,盗跖索性将情报网又往前布了十里,回到自家地盘时,才将将踩上了黄昏的尾巴。
    电光神行步用多了副作用不小。到了安全地带,他便收了功夫,慢慢往回走。那几个值守的弟兄都认得他,热切地上来打招呼。盗跖笑哈哈地拍拍他们的肩膀,一抬头,却见一陌生女子闲立晚霞中,一身劲装矫健,眉目间笼罩着夕阳的光。
    “诶我问你们,那姑娘什么来头?”他指着那女子,悄声问。
    士兵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从那女子神奇的名姓,到一对大刀斩下上将首级,再到与梅将军沈大人的过往交情,七嘴八舌道了个干净。盗跖十分敏锐地抓住了重点:“她叫……未妆?”
    好名字,委实好名字。
    仿佛是听到了这边的议论,那未妆转过头来,看到他,微微一笑。她五官生得极为深刻,丹唇似火,宛如来自西域的风情,唯眉眼间含着三分婉约的春光。盗跖顿了片刻,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向她打招呼,却见那女子疾电般向他的方向冲来,电光火石间“叮呤咣啷”响成一片。待刀风缓下,几人环顾四周,却见一地闪着寒光的暗器。
    盗跖眼睛一眯,与未妆对视一眼,心领神会。未妆长腿一蹬,整个人如同银色的飓风般向暗器的方向飞驰而去。那几名尾随盗跖而来的暗线迅速散开,将其包围;却见那明丽女子笑得杀气森然,不躲不避挥刀便砍——袭向她背后空门那人的咽喉,已被瞬飞轮利落地割开。
    燕军几个守卫看着眼前飞快结束的战斗目瞪口呆。或许,这并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一场屠杀。
    盗跖轻功精妙,身上不曾溅什么血迹;而执刀的未妆,却染了一身的腥甜味道。她结实而笔直的长腿缀着点点猩红,却衬得那张立体分明的脸容浓丽而鲜活,与盗跖平日里认定的那张疏离素淡的容颜,那颗七窍玲珑的仁心,全然是两种极端。
    “你没事吧?”他听见那未妆大声道,棕色的眸子直白而剔透。盗跖于是咧嘴一笑,身心的疲惫也仿佛减轻了不少,“我没事。”
    “那个,我叫盗跖。”


    IP属地:广东95楼2017-05-24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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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三.萌动
      慕容颜看见未妆飞奔回来的时候马背上多了一个人,整个人是懵逼的。
      她这厢好不容易休养得差不多,拔营起兵能接着干了,盗跖怎么的又把自个儿玩进去了?望望天上飞的白凤,再望望未妆一身的血迹和背上的长弓,慕容颜多少猜出了原委,也不废话,招呼着机关朱雀飞行部队准备开干——韩信再怎么战无不胜那也是陆军,空战到底黑科技才是王道。
      二狗子也是快撑不住了,天王都拿来守城了。慕容颜淡淡笑着,看着盖聂一袭白衣于千军万马中游龙般穿梭,在朱雀的掩护下,直取上将首级。
      旁门左道谁还不会咋地。慕容颜瞅着韩信,笑得很鸡贼。
      那一夜的韩信在中军帐中跪了许久,直到暮色渐沉,月朗星稀。盖聂早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留这一双君臣在昏暗的烛火中沉默,宛如两樽雕像。最终,慕容颜站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
      “陛下……当真信臣?”
      韩信的声音复原了七成平日的冷静,余下三分不可置信。慕容颜脚步顿住,半晌,无声一叹。
      兵仙前半生周旋于各股势力的涡流中,虚虚实实,真假掺半,为了一个利字千人千面,只怕,是早已忘却信任二字如何书写了罢。
      她如此放权与他,反而让他滋生出更深的不安。她慕容颜不是历史上的刘邦,一面用着,一面防着,更没有成败萧何与那鬼神般的张子房从旁算计,不过是因为,她实在没有那般多的顾忌。
      “韩信啊……韩信。你的确是亘古未有,千年不出的兵仙。只是……”
      慕容颜淡淡笑着,偏了头,那清削俊美的轮廓便落在韩信眼底,三分慵懒颜色,七分高不可攀,从容得近乎冷酷。
      “现下,如若各自执掌十万兵马,两军对垒。”
      “你,有把握战胜我吗?”
      黑科技上了战场向来是碾压。白凤终究比不得正儿八经的将领,当空中优势不再,凤舞六幻的神话在盖聂面前,也不过是华而不实的烟花。眼见大局已定,她按捺到了进城,终于急不可耐地奔去了伤员休息的地方。
      “跖哥,怎么样了?”
      “这点伤算个什么。”盗跖咧嘴一笑,右胳膊被包成了个萝卜。一边未妆挑眉道:“可别乱动,否则一会儿蓉姐姐过来了,又扎你三根大头针。”
      盗跖只是眯着眼笑,倒是慕容颜目光凝了一凝,随即不着痕迹地舒展开来。又陪着东拉西扯了几句,她便回了城中太守府。一路上,脑海中闪现着一同逃离韩军的那晚未妆的神情,令她看不透这个女人。
      夜袭太守府,悄无声息地直取守将性命,再绕过哨兵逃离。一路上慕容颜不曾问未妆的来历,后者也就真的“忘了”提起。只是,单凭她背着两把二尺多长的大刀,却还能轻捷默契地跟上自己的节奏,便足以看出她的武功。再加上此人一路上的从容不迫,与燕王谈判时的镇定与胆魄,便堪称一代英杰了。
      只是,初见那夜未妆的眼神,此刻却加重了慕容颜心中的迷雾。那双曼妙的杏眼里毫无暧昧,琉璃般的眸子闪烁着属于赌徒的光。她说,她想做燕王的女人。
      不必多说。世人皆知燕王的心早已被盖大人掏了去,燕王的女人所剩下的,不过是咸阳宫中无尽的荣华。
      “一入宫门永为妃,你可想清楚了?”她凤目冷厉如星,“甘愿在金丝笼中,做一个无宠的妾室?”
      燕王的后位不可能是他人。更何况前有田言巾帼之身莅临三公,凭着未妆的本事,加官进爵同样前程似锦,同时拥有的,还有在咸阳宫中奢侈得成为禁语的,自由。
      “未妆只想平平静静地活着。”未妆静静地看着慕容颜,不躲不避,“深宫寂寞,却也安宁。未妆不会妄想着同盖大人争什么,只求陛下留给未妆一个栖身之地。”
      栖身之地……栖身之地。
      慕容颜长长叹了口气,像是默许。
      不与盖大人争什么……何须争?成为身为龙阳的燕王唯一的女人,只此一条,便令四方皆不能小觑了她,还谈什么安宁?
      不过功名利禄,如此也罢了。
      因此,慕容颜带回了未妆,却见她浴血沙场抢回了盗跖的性命。后者眉眼间闪烁着从前在端木蓉面前才会有的光彩,而前者调侃娇嗔,却是俏生生活泼泼的真。
      是从什么时候起?
      未妆城府深沉,见惯生杀,野心勃勃,虽改了未妆的名,一张脸却浓丽鲜明得如同初见的红妆。若说端木蓉是缥缈的水墨,她便是重彩的油画。可是,又一个能让盗跖神采飞扬的女子,却偏偏是她。
      慕容颜站在院落中,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笑意漫上眼角眉梢。
      这很好,不是吗?


      IP属地:广东96楼2017-05-24 2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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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四.凤皇的悲鸣
        东海将近。
        仿佛是韩军终于摸清了韩信的某些门道,战况由开始的燕军高歌猛进韩军节节败退,变成了互有往来,针锋相对。韩信与盖聂两人不要逼脸的配合打法也受到了挑战——原本盖聂乱军中直取上将首级,韩信再率大军秋风扫落叶便可轻易大获全胜。可现如今,战场的天空中永远盘旋着一只巨大的雪鸾;而在那飞禽优雅的冠羽上,长身而立着死神般笑意轻嘲的白衣青年。
        白凤凰。流沙四大天王,之首。
        慕容颜轻笑,挥了挥手,半刻钟后,机关朱雀巨大的轰鸣声隆隆而起。她向盖聂扬扬下巴,后者会意,随着空军战斗小组一起登机。而她本人展开轻功向军前掠去,足尖轻点,立于未妆马后。
        “陛下?”
        未妆并不回头,只握紧双刀,蓄势待发。她声音明亮一身银甲,衬得慕容颜战袍翩飞猩红如血。后者一笑,听着身后鼓声,长剑当空,气贯长虹:“众将士,跟我——杀!”
        话音刚落,众人却只觉红影一闪,年轻的君王已如离弦的箭般射向敌阵。一时间军中慷慨激昂,“杀”声不绝于耳,更兼千军万马雷霆般的脚步与战马的嘶吼,地动山摇。
        那红衣的杀神于上一战中给韩军留下了太惨烈的印象。收兵后韩国境内皆传燕王年轻气盛好大喜功,折在了乱军从中,民心士气为之一振。可再战之时,那妖红的身影再度出现在燕军阵前,风华不减。于是多数人心跳一滞,而那些和燕王短兵相接过的士兵慌了神——只有他们知道,燕王所谓的“身死”,填进了多少同僚的尸骨。而今,那魔鬼竟然从白骨铸就鲜血夯实的地狱里又爬了出来!
        骚乱像是瘟疫,太容易地传播开来。慕容颜所过之处,韩卒不敢与之交锋,却见那阎王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足尖点着长矛头盔的顶端便飞掠而过,直扑中军。空中白凤有意援助,却觉周遭杀气凛冽,一抬头,那仿佛乘风穿刺而来的白衣男人,不是剑圣又是何人!
        韩军主将身边的守卫立即回护主帅,但这道忠心打造的屏障对于慕容颜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了一些。她并不理会那些硬着头皮将剑指向她的护卫们,弹指间青锋出鞘,留给这些忠心耿耿的亲兵们一具无头死尸。
        那人头咕噜噜地滚落,目眦欲裂,看起来分外可怖。一众亲兵吓破了胆,眼睁睁看着慕容颜收起剑,风一般地往回飘去。空气中有淡淡的冷笑随着内力一圈圈激荡开来,回荡在韩军耳中,震得人心惶惶,在燕王归军的途中,陆续有人的脖颈被隔空捏碎,滚烫的鲜血井喷,溅在周遭的同僚脸上,瞬间便腐蚀了原本脆弱的军心。
        一个……两个……
        三个……
        慕容颜足下生风,心中静静地数着,笑得淡漠而苍凉。如果她刚刚直接将那主将的尸身举到军前撕裂,甚至将之生擒,在众目睽睽将之生生凌虐致死,韩军大概会直接溃散吧?
        那样可以少死一些人么?还是会有更多人在慌乱的踩踏中丧命?
        这样的数法本来就没有意义,死在韩信铁蹄冲杀下的人命,又岂是她能数的过来的?
        慕容颜落在韩信身边,几不可见地摇摇头。
        不可如此……即便能让韩军迅速崩溃,自个儿这边对她这个暴君,也免不了离心离德吧。
        她望向天空,见那两道白色身影依旧在缠斗,索性拔出剑再入战局。这次慕容颜谨慎不少,自保为上,但对于失了主将的韩军而言,那道红色,本身就代表了死亡。因而只要她身在战场,方圆二十米内便是韩军的修罗场。
        不过一个时辰,战局已定。
        慕容颜回身而去,云端上盖聂亦有抽身之意。机关朱雀轰鸣着,随时准备接应他。白凤看出了端倪,却越逼越紧——盖聂之前本未出全力,只是将他拖住,此刻要退出,竟不那么容易了。
        白凤却渐入佳境,愈发凌厉。
        盖聂眉峰微蹙。机关朱雀到底不比那雪鸾与主人配合默契,驾驶者亦是小心翼翼,只敢不远不近地悬在空中,生怕一个大意便机毁人亡。他一面见招拆招,一面关注着朱雀的情况,却不想白凤一个闪身,指间白羽穿破云层便朝着地面上那红色的身影刺去!
        盖聂借着白凤分神的机会向后一跃,稳稳落在朱雀之上。白羽与空气摩擦产生的轻微而凛冽的风声,亦一点不差地落入慕容颜耳中。后者闲庭信步,却听不远处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陛下危险!”
        哧。
        一声极轻极轻的,血肉分离的闷响。
        慕容颜转过身,目眦欲裂。沈子高的身体失了平衡,轻飘飘倒在她怀里。那一头青丝在风中飘散如墨,衬得他银色胸甲上染开的血迹如同浓艳的妖花。白凤凰的力道,又怎么会是这副普普通通的盔甲所能抵抗。
        刚刚那声音是未妆的,她目力极好,看清了白羽也不足为奇。
        扑过来的,却是沈子高。
        “陛下……”他低低道,声音脆得像泛黄的纸。慕容颜冷然一句“闭嘴”,飞快地点了他止血的穴道,着人将其抬了下去。随后,她抬起头,望向天边那只硕大的鸾鸟,眼底泠光暧昧,轻轻一笑。
        离弦。
        看到的人只见一道猩红的血箭直冲云霄,妖烈的色泽单薄却锋利得遮天蔽日。在这样刺目的颜色下,几乎没有人看清那道自血箭前方刺出的,锋芒无匹的冷光。
        唯有朱雀上的盖聂目光如电,看得分明。
        怎么会不分明。没有人知道,慕容颜此次出行,背了两把剑,一把平日所用的普通青铜剑,一把则是他再熟悉不过,在慕容颜手中却从未见光的,天问。
        更没有人知道,这天底下会百步飞剑的活人,还有第三个。
        旁人只能隐约看见那鸾鸟身上有血色蔓延开来。凤凰般孤傲的少年自云端跌落,雪衣血染。慕容颜取回剑,全不管雪鸾疼痛的哀鸣,径自从空中跃下,落在白凤面前,容色艳丽如妖鬼。
        天问在她手中,潺潺滴落着凤凰的心头血。
        白凤冷笑,却不及她的眼神更冰冷。
        “白凤,寡人不是你。”慕容颜抬起剑锋,笑得残忍。
        “而你,也不是墨鸦。”
        在白凤杏目缩紧的一刹那,那把无上荣光而锋利的宝剑,精准而利落地洞穿了他的心脏。


        IP属地:广东97楼2017-05-24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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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慕容颜第一次在人前使用百步飞剑,杀死的,是流沙天王白凤凰。
          燕军乘胜追击,而慕容颜伫立原地,一身萧杀。她不能退,她须得等到这座城池彻底纳入燕国版图,等到这一仗彻底结束,才能随军班师回营。否则,她退一步,都可能乱了己方士气,带给敌人可乘之机。
          燕王一战直取两颗首级,那一身的猩红,惊得韩军几乎是在溃散。然而即便如此,到入了城门,也过了半个时辰。等到她归营,已是夜色阑珊。
          “沈子高!”
          慕容颜三步并作两步跨入营门,看到端木蓉与盖聂皆在,脱口而出。她扑过去,只见沈子高唇无血色,眼睫轻颤着抬起,望向她,眼神里涌起晶莹而温柔的烛光。
          “陛下……”他低低道,却被慕容颜矢口打断,“不许有事,明白吗?寡人让你,不许有事。”
          她盯着沈子高的眼睛,像个颐指气使的孩子。盖聂目光浩如烟海,却是端木蓉低下头,抚摸着她的肩膀,轻声道:“陛下……”
          “子高惭愧……不能继续为陛下效力了。”
          沈子高说的很慢,倒还算平稳,只是紊乱地呼吸出卖了他的身体状况。慕容颜闻言,长睫一颤,五指攥紧成拳。
          “你是该惭愧……你竟还记得称我一声陛下!”她低吼,像是被逼到死角的受伤野兽,“你可还记得你的命是寡人的!寡人没让你死你就该好好地活着!你的任务是在寡人身后,继续为项将军肝脑涂地!”
          “区区一个白凤凰也能伤到寡人?你过不过脑子!”
          “陛下骂的是。”沈子高轻轻笑着,那张原本俊秀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几分属于活人的气息。他颤巍巍地抬起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握住了慕容颜的手,“罪臣愚钝,死有余辜。陛下,莫要难过。”
          “难过你妈……”慕容颜已经说不出话来,声音在喉咙里浑浊地翻滚。她眼眶通红,黑色的瞳仁上蒙着一层颤动的水光,沈子高却只是笑,试图抬起手擦去她目中的氤氲,却最终还是放弃了,“臣都听说了……陛下一刃断喉,百步飞剑,当真是绝代风华。”
          “什么狗屁风华……沈子高,拍马屁没用的。”或许是生平第一次,慕容颜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你给我记住了,***对不住少羽,也对不住我。”
          “你生是大燕的人,死是大燕的鬼,死后化了灰,那也是大燕的灰。”
          “是。臣,生生世世都是,大燕的……”
          后面的话,再也没人听到。
          也永远不会有人听到。
          慕容颜颔首片刻,慢慢站起身,一步一步挪了出去。长长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外人只看得见刀削般的下颌与险峻的鼻梁。韩信匆匆赶来,她却视而不见,径自擦身而过。前者一愣,看向盖聂,后者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他下了朱雀后才知道那暗器是沈子高挡下的,当即便随着医疗组回了营——慕容颜退不得,他却是来去自由的。一路护送着沈子高回到大营,看着端木蓉与阿蓝进进出出,木盆中哗啦啦泼出的都是黑色的血。盖聂情知不妙,直接闯了进去,来到沈子高身边,却被那人一把扯住了衣襟。
          “你……过来……”
          那时的沈子高尚有几分元气,忍痛忍得大汗淋漓,抓住他的手背青筋暴起。盖聂便在他身侧坐下,低声道:“放松。”
          他没说假话。沈子高这样,只能造成气血流转独行扩散,死得更快。
          沈子高闻言却是轻嗤,“呵,不需要……安慰我。左右……左右今天,是熬不过去了。”
          盖聂眉心一跳,却见沈子高绷紧嘲讽的神色忽然温柔下来,似乎是剧痛止息。他便拿过榻前的毛巾,拭去沈子高脸上的汗水,“端木姑娘妙手回春,无妨的。”
          “罢了……我的伤我最清楚。”沈子高唇角一挑,“盖聂,我有话对你说。”
          “但说无妨。”
          沈子高企图深吸一口气,却由于牵动了伤口而不得不作罢。他自嘲地笑笑,组织了一下语言,抬头看向盖聂,“陛下年轻,总会……总会犯些错误。你不要和他计较。”
          盖聂剑眉一挑。
          “我知道,这话轮不到我说。”沈子高敛目,笑得平静,混杂着一两分不甘与寂寥,“陛下是宠幸过章邯,但那不过是一时新鲜,也不曾留下什么。未将军……亦是。”
          那时未妆初来乍到,与慕容颜举止暧昧。沈子高按捺不住,直截了当地找上了门去。
          “你同陛下,究竟是……”
          彼时未妆于帐中卸了盔甲,万缕青丝于肩头婉转流泻,美艳不可方物;一双眼静如琉璃,丹唇轻启,语中带笑:“陛下……许了我美人的位分。”
          沈子高瞳仁缩紧:“不可能!陛下对盖大人,分明……”
          “盖大人再好,总不能时时专宠。”未妆妩媚地摇了摇头,那姿态美得像是血色欲滴的玫瑰,十分扎眼——自然扎的是沈子高的眼,锥的是沈子高的心。而盖聂,是不会知道的
          他只能看得到后者此时回光返照般淡漠的笑意,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至于先王……斯人已逝。你也不必太过介怀。”沈子高抬起头,一双桃花目此刻没有流泻的春光,只静静地望着他,目光里含着三分恳求,“这些人里,终究只有你真正是陛下情之所钟,也终究只有你,能够设身处地地对他好。”
          许是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沈子高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但盖聂却无暇关注,他的震惊已经达到了顶点——沈子高从未进入慕容颜真正信任的那一群。他怀着近乎卑微的仰角,看着慕容颜招惹种种桃花风流,却竟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燕丹。
          沈子高,看出了慕容颜对燕丹的感情。
          这是一个随着燕丹的身死一起被埋葬在地下的秘密。它对知情的人来说无足轻重,可知情的当今世上,也只有两人。
          而第三人,是看出来的。
          倘若沈子高在看其他人也是如此分明,倘若沈子高看任何事都是如此分明……
          盖聂闭上眼,长叹一声,郑重地一拱手,“在下……明白。”
          他怎么会屈居这样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他早就随着田言一步登天。
          他只是想离慕容颜近一点,于是抛却了唾手可得的权力荣华来到了他并不擅长的战场,最终……埋葬于此。
          沈子高终于释然地笑了,像是得到了最珍贵的承诺——的确,剑圣是一诺千金的。但他旋即又蹙起了眉宇,低声道:“未妆……未将军,对陛下并非真心。她只是想要荣华富贵,罢了。”
          盖聂点点头,表示记下。


          IP属地:广东98楼2017-05-24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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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五.
            韩军遭遇重挫,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士气被燕王一招穿云破日的百步飞剑杀得片甲不留。盖聂与韩信继续着他们的不要脸战法,势如破竹。而那抹鬼神般的妖红身影,却很是沉寂了一段时间。
            慕容颜病了,病如山倒。
            清平白梨守在她身边,片刻不敢离——每日她会不定时地醒过来那么两三次。在那点短暂的清醒时间,两人便将盖聂整理过后的军报报与她听,而慕容颜会做出简短的答复——大多是“让盖聂看着办”——然后再度昏睡过去。若不是她还保持着微弱却均匀的呼吸,清平与白梨几乎要觉得,那榻上苍白的少年,是一座太过逼真的雕像。
            沈子高离开的那一日,慕容颜从医帐里走出来,一路飘飘忽忽地回到中军主帐。与她擦肩而过的韩信,依稀听到几个断续的音节弥散开来。
            永乐侯……
            公爵礼……
            他原模原样地转述给盖聂,后者点点头表示了解。追赠沈子高为永乐侯,以公爵之礼下葬,差不多是这么个意思。
            沈子高布衣之身,有从龙护驾之功,身后侯爵公礼,算是极尽哀荣。对他们这些人而言,不过翻一翻嘴皮子的工夫;对于慕容颜而言……
            她还能给他什么呢?
            心中感慨着,两人还是得该干嘛干嘛。忙忙碌碌到深更半夜倒头睡去,第二天一早继续收拾前一天的残局。好不容易收拾完了,两人抬起头对望一眼,皆觉得少了些什么。
            慕容颜呢?
            问了问巡逻的士兵,并未看见燕王陛下。盖聂察觉异样,疾步奔至中军主帐,却见清平白梨也小心翼翼地跟上来。一问才知道,昨夜慕容颜进去后,令她们无有传唤不得入内,之后便再无动静!
            三人一同冲进去,就见慕容颜一个人躺在榻上,眼睛紧闭,无声无息,就连他们三个同时闯入这么大的阵仗也全无反应。这哪里是睡着了?分明是昏过去了!
            白梨拔腿就去找端木蓉。清平与盖聂对视一眼,无言一叹。
            这一晚,收拾完进城后所有杂七杂八的事情,盖聂径自去了慕容颜那里。入府的一路从守卫到侍女,没有一个人拦他。那一身再朴素不过的白衣,已经俨然成了他身份的象征:燕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荣宠无双的盖大人。燕王不在,便是由他代理君事,莫敢不从。
            在寝室外,他看见了本该守在慕容颜身边的清平和白梨。白梨看到他,眼睛一亮:“盖大人来了?陛下方才刚醒,叫我们出来,想来是正在等着大人呢。”
            “陛下和大人当真心有灵犀。”清平嘻嘻一笑,拉着白梨快步离开。盖聂不置可否,掀帘而入,却在那一刹锁紧了瞳孔。
            慕容颜倚在榻上,左臂上的袖剑在离她面颊不到两寸的地方,闪着纤巧而冰冷的光。
            不过一个瞬间,盖聂已经本能地做出反应,将慕容颜死死制住。后者缓慢地抬起头,望了他片刻,半死不活地一笑。
            “这么紧张做什么。”她声音空得吓人,像是一层薄而脆的壳,“我又不会想不开。”
            盖聂心道你这不是想不开是什么,稍稍松开了钳制,见她没什么动作,才放心地坐在了榻前。这一坐不要紧,只见慕容颜又抬起那袖剑,在自己脸上慢慢地晃,似笑非笑的薄唇嵌在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上,看起来很是瘆人。
            盖聂只觉得血压升高,索性一把握住她的左手,再不放开。
            慕容颜手上没有一点力气,由着他握着。她垂着眼帘靠在靠枕上,青丝流泻一床,像是被佳人亲吻后翩跹睁眼的琉璃公子。半晌,那肤色瓷白的绝色公子闭着眼,低低道:“别紧张,我要是真的想死,此刻也醒不过来了。”
            “美色惑人……沈子高为了这么一张皮囊,生生送了他自己一条命。”慕容颜扯着薄唇,笑得三分嘲讽。她抬起右手,覆住自己的脸,“既然他喜欢,我便将这张脸,送了他的陪葬。”
            盖聂抿紧了唇,几乎要将慕容颜的左手捏碎。直到后者左臂微微一动,他才触电般缩回手。慕容颜甩了甩手腕,淡淡一笑,“不过一张面皮,先生怎么紧张得这样。”
            “寡人做的事,也不是靠着张漂亮的脸孔。”
            为了这么一张皮囊……
            不过是,一副皮囊。
            盖聂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是何等人物,不过片刻的时间便剥离清楚。所谓的皮相,不过是那愧疚之上,一层脆弱的伪装。
            慕容颜若是觉得沈子高只为一张皮相,何至于缠绵病榻数日,何至于一清醒过来便要自毁容颜,为之陪葬。
            不过是从前以为如此,现下也继续如此欺骗自己。
            她将沈子高的一颗真心误解了一世,若不如此告诫自己,只怕便再无法披上无懈可击的战甲,去冷眼旁观变幻无常的人心。
            “沈大人付出性命,绝不是为了陛下,带着一张有伤痕的脸活着。”他低沉着声音,大手覆盖着慕容颜微冷的手,一字一字道。后者静静地看着他的眼睛,一双眼墨色均匀,在长睫的掩映下,仿佛安静的石砚。最后,她抬手掩口,低低地咳起来。
            咳嗽愈来愈剧烈,直到最后竟咳出血来。单薄的身形剧烈地震颤着,仿佛下一秒便会碎成一地锋利的骸骨。盖聂眼疾手快地绕过去,一掌拍向她后背。滞重冰凉的淤血喷出,染了一床厚厚的棉被,而慕容颜大汗淋漓地仰倒在盖聂怀中,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是经历过暴风雨后的虚脱。那双灰色的薄唇上,也终于有了两分血色。
            盖聂静静地坐在那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她的肩。他的目光低垂在那乌黑柔软的长发上,难得没有无穷无尽的深邃遥远之感。


            IP属地:广东99楼2017-05-24 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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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四面寒歌
              铅灰色的云幕沉沉地压满了向西的天空,一望无际。在沈子高的遗体被运回咸阳的同时,燕军继续东进,逼向已成末路之势的韩军。
              白凤一死,仿佛整个战局已再无悬念。卫庄并未做什么穷途末路的反戈一击,只在一片旧时韩国的华美乐章中登临城头,黑色大氅猎猎如鹰,长发萧萧纷飞如雪;配上身侧赤练一团艳烈如火,鲜明得让人几乎看不到在二人身后几步,负手孤立着紫衣萧萧,落雨飞花的张子房。
              那雅歌自然不是韩军奏的。不论有没有慕容颜,韩大将军的不要脸是不会变的。只是楚歌壮烈,韩国的宫廷乐曲,却只剩下了那年广厦将倾之时回光返照般的绚烂华美,以及深入骨子里的颓靡醉意。三分温柔七般缱绻,像是那妖狐美人最婉转的讽刺。韩国士兵种种悲戚,卫庄却恍若未觉,唇边笑意未改,浅色的双眸如初时凛冽。在他身侧,赤练轻轻眯起了琥珀色的眼,丹唇边牵起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再不是当初极尽浓艳,仿佛皇城牡丹都要为之失色的妖冶风情;反而多了几分金戈铁马间历练出的峥嵘硬气。她早不是昔日的红莲了,如今的赤练之后,还要再多上“将军”二字。
              他们身上,丝毫不见军败的懊丧,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低下去过一分一毫。直到对面军阵中闪出两道身影,风一般落在城头,才令两人眼神微微一滞。
              那白色身影自然再熟悉不过,从前与卫庄比肩时,亦不曾有分毫的违和。而另一人则要单薄许多,青衫素领,长发高束,凤目龙眉,薄唇雪肤。她两手自然垂落身侧,任由宽大的袖袍在夕阳的风里飘飘荡荡,闲庭信步。
              “卫庄兄,赤练姐姐。”她抬了抬下巴,看向后面的张良,薄唇轻轻一挑。
              “……子房。”
              “别来无恙?”
              链剑裹挟着风声呼啸而来。慕容颜抽身一闪,连连摆手:“诶诶,赤练姐姐这不是欺负人嘛,我可舍不得打你。”话音未落,却见赤练檀眉拧紧,咬着嘴唇,一双流火的眸子涟漪轻颤,俨然却是昔年的红莲。
              张良的眼底涌起颤动的光,仿佛一瞬间沧海回流光年倒转,他还是二十年前新郑城中翠竹林下,璞玉无瑕的少年。而卫庄一动不动地看着在链剑的空隙间游走的年轻公子,瞳仁缩如针点。
              那一夜张良匆匆归来,失魂落魄得近乎狼狈。卫庄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静坐了许久,准备起身时却被一把扯住了袖子。从来浅笑得波澜不惊的张子房睁大了那双美得雌雄莫辩的眼睛看着他,所有的礼仪所有的从容都摔得一干二净。他说:“你知道慕容颜像谁?”
              卫庄莫名其妙,老子哪知道她像谁她像谁关老子屁事你***起来思考怎么收拾韩信。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还能像谁,总归不会是像紫女。
              “怎么,意气风发的子房,也要从他人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他笑得嘲讽。慕容颜是挺能耐的,那张嘴也挺欠揍的。可是韩非,也是谁都能像的?
              只听说那慕容颜在国内推行法度,执法必严,倒令他稍稍另眼相看。燕丹带出来的人竟有这般觉悟,也是意料之外。
              却是今日亲眼见到,才知张子房当日失魂落魄的缘由。那人全身上下无一处像韩非,却是全身上下,无一处不似韩非。
              慕容颜咳了一声,动作稍稍一顿,臂上便被链剑割开一道伤口。下一刻,却见链剑气数一乱,冰冷的金属光泽挥洒着慕容颜的血,在空中“哗啦啦”地缭乱飞舞。赤练奋力一拉,将练剑勉强收回,那双明丽的眸子,早已止不住颤动的水光。
              她丹唇轻启,像要说话。
              “诶,赤练姐姐别哭啊。”慕容颜捂着伤口,向前走了几步,歪头一笑,“哭了,可就不好看了。”
              她脸色苍白,却笑得洒脱而柔软;一双眸子在晚霞中眯得波光粼粼,恍若隔世。盖聂沉默地站在他身后,仿佛要将自身完全隐去,站在第三者的视角,将局面看得通透。
              他是见过韩非的。自那次韩信跟他提到张良的到来,他才意识到这一点。
              卫庄可以成为优秀的帝王,张良与赤练亦是千锤百炼的英杰。
              但是韩非,却是他们共同的软肋。
              盖聂把这件事跟慕容颜讲了。那时慕容颜曲着一条腿靠在美人靠上,晃着一杯清水,垂着眼笑得很暧昧。
              “慕容颜,就是慕容颜。”她低低道,有些咬字不清。
              盖聂便没再提过这事儿。却到今日,才见识到那句话的可怕。
              慕容颜并未在扮演着什么人。她只是向从前一样,率性洒脱地笑着,半真半假地调侃着漂亮的姑娘,滴水不漏地与老练的政客对峙着。神采飞扬的面具戴久了体力撑不住,就咳嗽两声,末了还是继续若无其事的笑着。
              一举一动,一颦一簇,天质自然。落在对面眼中,却是鬼斧神工。
              “卫庄兄还是老样子,冷冰冰的一点没变。”
              她捂着肩头眯眼笑着,只觉指间冰凉一片。抬眼掠过卫庄,在与张良四目相对时微微一凝,唇边随即绽开一个烂漫的笑。她说:“卫庄兄,盖聂还欠你一场决战吧。”
              卫庄微微倒抽一口气,冷冽的目光直射向盖聂。后者不动如山,目光淡然,云袂纷飞如雪。


              IP属地:广东100楼2017-05-24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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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战,将被后人铭记。
                慕容颜不着痕迹地退到张良与赤练之间,眉心微蹙地看着盖聂,偶尔偏头,还记得对张良淡淡一笑。她心中自是无限慨然与讽刺:这一路与韩信金戈铁马机关算尽,到头来将人心击溃的,竟是韩非的影子。
                当然,直接强攻上城也无不可。但为了将伤亡减到最低,擒贼擒王自然是上上之选。为此,她甘愿拖着病躯,来演这一场七真三假的戏。
                韩非是被酒色刮空了骨髓,想来比此刻的她,还要更绝望三分。慕容颜这么想着,轻轻一笑,冷不丁又是一阵猛咳。掩口的衣袖上溅落猩红的血迹,像是转瞬即逝的生命之花。她闭上眼,等待那阵眩晕过去,却听到身后呼吸声由远及近。直到那人飘散的青丝,随风拂过她的脖颈。
                卧草真当老子快死了么。慕容颜低头微笑,缓缓睁眼,看向那一黑一白两道身影风驰电掣地短兵相接,空气中传来金戈相错的清脆鸣响。余光看去,只见赤练的目光被碎发挡住,看不甚清。
                城下韩歌华美,奏到尽头,宛如绚烂的烟花。慕容颜将百步飞剑穿过卫庄胸膛的那一瞬间看得分明;却看不清盖聂飞身夺剑之时,与卫庄交错而过的眼神。
                小庄。
                卫庄没有回答。
                黑色的人影摔在地上,大氅绽成玄色的空洞。盖聂在他身边无声落下,只记得卫庄唇边,还凝固着一缕永恒的笑意。
                二十年,终究没有逃过这一场。
                其实谁也没想逃。因为谁也不甘心,死在他人手里。
                盖聂提着染血的渊虹,一步一步向慕容颜走来,和赤练擦肩而过。后者来到卫庄身边,蹲下,摸摸他的脸,再站起身,回头望了慕容颜一眼,展颜一笑。
                如红莲初绽。
                赤练剑再次扬起,这一次,割破的是赤练的咽喉。那火一般的女子至死都是绝艳的姿态,柔软地躺在卫庄身侧,宛如血色的莲。
                奢靡的乐章收尾,仿佛是烟火散尽,始现属于夜色的凄冷。慕容颜回过头,看着张良,淡淡一笑。
                “子房,要不要……我帮你?”
                “良自知无路可选。”张良终是恢复了七分属于谋圣的从容。他退开三步,淡笑着,深深一礼,“唯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燕王请随我来。”
                慕容颜长眉一挑,却还是跟着张良下了城楼。盖聂沉默地走在她身后半步之遥的地方,目光里虚无一片。
                他终究,还是亲手杀了卫庄。
                本是他选择了慕容颜。天下一局,原本就容不得双赢的侥幸,和那一点可怜的心慈手软。
                直到慕容颜顿住脚步,盖聂才回过神来。他抬头望去,却见张良怀中抱着个两三岁的孩童。旁边恭谨地站着个清秀的乳娘,令他心中霎时有了猜测。
                莫非……!
                “子房,别告诉我这孩子姓卫?”慕容颜声音拔高了两度。
                “陛下英明。”张良笑得眉眼弯弯。慕容颜心中暗骂,狐狸就是狐狸,臭毛病改不了。她目光一扫,拖长了声音道:“然后,你还指望我留着这个姓卫的?”
                “我只负责传达卫庄兄的遗愿,将这孩子交给陛下。”张良笑得异常欠揍,将孩子交给乳娘,“至于陛下如何处置,良不敢置喙。”
                天知道什么时候他已将凌虚拔了出来。慕容颜眼疾手快,劈手打掉凌虚,一手卡住张良的咽喉。正是恨得牙痒痒之际,却听到一声稚嫩的笑声,“盖聂?你是聂大伯吗?”
                慕容颜浑身一抖,张良乘机挣脱。前者目瞪口呆地望向那一大一小,却见盖聂同样是一脸怔神。他弯下腰,认真地看着那小家伙,道:“是我。”
                “父王和母后说,大伯很喜欢我,是真的吗?”那孩子眉开眼笑,“大伯来了,父王一定很高兴。大伯,父王母后在哪里?”
                盖聂微微敛目,却听张良笑道:“父王和母后远游去啦,说是要让远儿在大伯那儿住一段时间。远儿喜欢大伯吗?”
                慕容颜被张良酸的牙疼,索性抄手看戏。卫远?倒是好名字,估计赔上了二狗一辈子的文采。
                “喜欢!”小家伙没心没肺,伸出手就要盖聂抱。那乳娘紧张得要死,却见盖聂伸出手,将小卫远稳稳地抱在了怀中,还一边轻轻摸着他的头发,冷峻的脸上仿佛化开了三分柔软。
                慕容颜捂着胳膊,三分感动,更多是觉得辣眼睛。
                “张良,我这个人不喜欢麻烦。”她抽出长剑,歪头看向张良,“还是别让你看到卫庄绝后的惨状了。我先送你上路,好不咯?”
                “坏人!不许欺负良叔叔!”
                却是小卫远听到了这边的对话,挣扎着从盖聂怀里下来,蹬蹬蹬跑过去,小拳头就在慕容颜腿上招呼。后者眉心一抽,蹲下来,把卫远提远了点。
                “小弟弟,你很吵。”她看着小卫远的眼睛,一字一字道:“周围一吵,我就想杀人。所以你再吵,我就把良叔叔杀掉。”
                卫远挣扎得更厉害,大叫大嚷着“坏蛋”,刺得慕容颜脑仁生疼。乳娘赶紧过来,又是拍又是哄,生怕慕容颜一怒之下,将戏言当了真。
                ……好吧,也不全是戏言。
                等到乳娘将卫远抱了出去,慕容颜才揉了揉额角,问张良:“你确定这兔崽子真的姓卫?”
                “否则呢?”张良轻笑,显然慕容颜刚才的吃瘪令他非常愉悦。“远儿还小,他会忘了父王母后的。”
                “忘不了,让他消失就是了。”慕容颜轻嗤一声,摆了摆手,“倒是你这狐狸再晃来晃去碍我的眼,我会想要立刻清静。”
                张良笑意更深,执起凌虚。
                “良,遵命。”


                IP属地:广东101楼2017-05-24 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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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七.
                  未妆满身是血地冲进来时,正见到凌虚吻过张良的咽喉。
                  慕容颜伫立在他身边,那血溅了她一身。青衫上点点猩红倒在其次,连脸上也少不了那滚烫的触感。然后那张脸上连羽睫都不曾颤动分毫,一双瞳静若秋水,无喜无悲。
                  结束了。
                  这场战争,结束了。
                  她脑海里只余下这个念头,下意识地抬起眼,向窗外望去。这里是卫远的居所,朝向很好,一抬头,正好望见快要沉没的夕阳。
                  天际红得粉艳而暧昧,压着一层华贵清冷的紫色天幕,像是咸阳宫里靡醉的锦衾。春风桃李花开夜,那是太平年代才有的神态,翩跹降临在这乱世的尾声。
                  慕容颜笑笑,“未将军,没受伤吧。外面怎么样?”
                  未妆单膝下跪道:“末将无妨。韩军已经败退,大军正准备入城,末将便先来寻陛下和盖大人了。”
                  “没事就好,起来吧。”慕容颜挥挥手,慢慢向门口荡去,“仗打完了,大家也辛苦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咱们开庆功宴。”
                  盖聂收回望向天际的目光,紧随其后。
                  “诺。”未妆站起身,大声应道,却并未立即跟上去。她垂下眼眸,偏过头,看看背在背后的,染血的长刀,琉璃般的眸子一时静默。
                  回程的路上,慕容颜靠在车里,狠狠体会了一把什么叫生不如死。
                  孤寡心毒辣,到底不敌冰莲子冷酷,将她原本年轻充沛的身体冷却得一塌糊涂。一到天葵之期,更是死去活来。之前战事未平,倒还撑着一股精神气在,沈子高离世的巨大打击,也不过是让她躺了三五日,便再度亲临一线。而卫庄一死,那根绷紧的弦便彻底崩塌了下去。
                  她倒是放心得很,大手一挥,摊子全甩给慕容羽,又叫盖聂从旁看着,便钻进了马车上的安乐窝里。车板上铺着厚厚的棉絮,棉絮上垫着柔软的鹅绒垫,鹅绒垫上还包了一层触感极好的锦缎——毛毡太热,至于竹席?那寒凉玩意儿你敢用试试,端木医仙一针戳死你。
                  两城之间的路,纵然是待遇极尽豪华的马车也拖得人颠三倒四。慕容颜之前基本是骑马,这种程度的颠簸早已不在话下。只是当腹中冰冷的绞痛合着温热液体流出的异样感一同袭来时,她恍然间有种豌豆公主的错觉。
                  MMP的赵高……慕容颜暗骂,修长的左手压在小腹上,仰起脖颈,将身体紧绷。正值春末夏初,车内还是有些闷热。她随手将车窗上的布帘掀起,不多时,却瞥见了窗边熟悉的身影。
                  她想了一会儿,做起来,向窗外道:“你要不要进来?”
                  盖聂从善如流,将缰绳交给慕容羽,在后者“见色忘友”的骂声中麻溜地坐进了燕王的车驾。慕容颜开了口才看清盖聂身边还有个慕容羽,愣了片刻,坏笑着拉上了窗帘。
                  慕容羽:!@#¥%……&*()
                  “少羽这几天干的怎么样?”慕容颜问道,顺便示意盖聂把另一边的窗帘撩起来。马车宽大,躺下两个人绰绰有余,但盖聂的节操到底还没掉到那个份上。他靠在另一边的角落里,拉起布帘,道:“不错。独当一面了多时,成熟不少。”
                  “可以可以,你回去再教教他怎么反套路,阿言可不像韩大将军那么好对付。”慕容颜点点头,靠在靠枕上闭目养神,不再说话。盖聂看着她白玉刀削般的容颜,方才在外面被日光照射的燥热逐步冷却下来。
                  慕容颜浑身,像是散发出一股寒气。
                  他往她身边挪了挪,从车后面抽了条薄毯盖在她身上。慕容颜阖着眼,仿佛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捎带三分柔软。外面盗跖与未妆插科打诨的声音传来,给这炎热的午后,又添上了三分生气。
                  而车内的两人听到这声音,却都不约而同地转过了头,对视一眼。
                  那日,慕容羽说,下面收拾战场的时候,见到了身首分离的卫庄。


                  IP属地:广东102楼2017-05-24 2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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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八.敬王侯
                    “我记得……你的百步飞剑是一剑穿心吧?”慕容颜眉峰轻蹙,“否则赤练能忍?”
                    盖聂颔首表示认可。砍骨伤剑,这种事儿他从来不干。默了一会儿,他抬头看向慕容颜,“你还记得那日最先进城的是谁吗?”
                    “还能有谁?你瞅瞅她那一身血呼啦碴的。”慕容颜叹了口气,“这得是多大仇啊……只可惜子高不在了,她的来历确实难得查。”
                    “大将军也不知晓?”
                    “你敢问你去问。”慕容颜翻个白眼,“三娘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够他头疼了,你还要动那位,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盖聂生生噎了回去。未妆是军中新秀,与梅三娘关系不错,却似乎更愿意唯韩信马首是瞻。她分寸拿捏的极好,梅三娘又是实诚的性子,竟就让她如此左右逢源扶摇而上。再加上沈子高已经不在,那些深入基层的联络任务,竟是只有她担得起。韩信对她,自然更为倚重。
                    “真假掺半,最是可怕。”最终,盖聂轻轻一叹。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真假假,莫能辨认。未妆自然手腕了得,可一个不惜性命也要扑到白凤羽刃下救回同僚的人,又让人如何能够设防?
                    “给阿言去个信儿吧。”慕容颜抬手挡住眼睛,声音里三分疲惫的笑,“咱们静观其变就好。我倒是真的好奇,她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军至云梦,队伍首端的王辇忽然停止了前行。原地扎营休息的命令一传来,举众哗然:这还不到未时呢,停个毛线啊?
                    却是由不得他们不信。远远望去,落地的王轿中下来一红一白两个人影。红色单薄,是燕王陛下;白衣绝俗,自是盖聂盖大人。
                    有人一拍脑袋想起来,盖大人出师的鬼谷派,好像就在这个地方。
                    两人旁若无人地往云梦山的方向走,身后呼啦啦跟了一大片。除了慕容羽和韩信要看着大军扎营,什么龙且啊钟离眛啊英布啊,曹咎啊虞子期啊梅三娘啊,甚至石兰都跟了上去。未妆懵逼了一会儿,也凑了过去。自然,后面还跟着一群凑热闹的NPC——反正没人赶他们。
                    盖聂十多年没有来过这里,而这座云梦山,花开花落年复一年,却是不曾变过。一行人跟着他,无声无息地来到一座谷口,那山崖上入刻三分的,赫然是“鬼谷”二字。
                    字迹苍劲,经年的风雨剥蚀,将笔画的棱角打磨得圆润而坚硬。高耸而险峻的崖壁上攀援着深翠欲滴的藤蔓,沟壑纵横,仿佛铭刻着一场又一场的宿命。
                    盖聂脚步微微一顿,仿佛是有一瞬间的恍然;却是慕容颜越过他身侧,第一个走了进去。
                    云梦山的确是钟敏毓秀,一草一木,一山一水,仿佛都通着天地之灵。从这里出去的人,皆是出将入相之才,经天纬地之辈。当然,每一次能出来的,也只有一个人而已。
                    隔了十数年,盖聂,这一代的鬼谷传人,终于携着整个天下的荣光,再度回到了这里。
                    一行人睁大了眼睛打量着鬼谷,还不敢动作太大,生怕惊扰了这片世外之地,却因为走路不看路,一不小心便撞上了前面人的屁股——燕王停下来了。
                    在他面前,是早已准备好的高台,高台上摆着一张灵案。案上置了三个酒爵。有眼尖的认出来这是昔年韩国的款式,又更眼尖的看到高台旁边,正立着刚刚在军中没看见人的季布将军和盗跖小哥。
                    这才有人反应过来,感情这一大帮人哼哧哈赤地爬上山来,不是因为盖大人一时兴起要回家看看?
                    身后的人越聚越多,都是想过来看看盖大人的师门到底长啥样的。慕容颜恍若未闻,对季布和盗跖笑道:“辛苦你们了。”
                    盗跖嘻嘻一笑,季布则抱拳道不敢不敢。慕容颜偏头看了盖聂一眼,对身后的嘈杂置若罔闻,抬起腿,一步一步,登上了那座高台。
                    盖聂紧随其后。
                    一时间全场肃静。太阳飞快地落下,将天空留给如血的夕霞。那霞光将慕容颜的长袍染得愈发妖冶,连杯中烈酒,也仿佛鲜血酿就。她轻笑,弹弹那酒液,向苍穹举杯;声音随内力扩散,震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今朝,故地,三杯酒——”
                    “满饮此盅,敬王侯!”
                    杯酒尽,豪情出。她向身后一亮杯底,猎猎红衣与长发缭乱地翻飞在风里。下面的人一时间屏住了呼吸,唯有盖聂沉默地站在她身侧,仿佛一座孤傲的山。
                    “一杯酒……敬你江山拱手,管他成王败寇!”
                    空的酒器被慕容颜用力向案上一扣,发出清脆的响。烈酒穿肠,在她眼中灼烧出剔透而鲜活的绯色。没有间隙,第二樽酒再次举向天空,有清亮的酒液洒出,宛如鲛人的眼泪。
                    “二杯酒,敬你此情不休,碧落黄泉——共携手!”
                    再度一饮而尽,饮尽的是什么,不同的人,却有着不同的猜测。据说那卫氏韩王与旧韩公主女将赤练,至死都十指相扣。而燕王有感而发,敬的或许并非一代枭雄与杰女双双殉国的艳烈传奇,而是眼前身侧,朝夕相处的旁人?
                    更多人,为燕王惺惺相惜的胸怀而敬佩的同时,更惊艳的却是这雄才大略冠绝天下的少年君主,竟还有着如此杯酒赋诗惊世绝艳的文采!
                    未等人间惊艳停息,高台之上,已是第三樽烈酒入喉。
                    “三杯酒……敬人间,沧海横流。”
                    慕容颜闭上眼,等待那直冲头顶的晕眩降下去。她脑中翻滚着种种支离破碎的片段,卫庄纷飞的华发,赤练绝美的笑靥,白凤孤傲的眉眼,还有那张子房狐狸一样的笑意。她甚至没有想起要向伏念和颜路说一声抱歉。她太忙了,忙着金戈铁马披荆斩棘,忙着周旋制衡安抚人心,忙着家国天下忙着给那些平凡的人们造一个没有战乱的地方。回去之后要用新的制度任命一批官员,原有的严峻刑法要削弱,要将更多的土地返还给农民,要开设学堂发展科技……她要做的事,太多了。
                    今日这一场祭礼,纵然九成是真心诚意的相惜,九成是知音逝去的感怀,也总有一成,是做给外人看的。
                    她眼底轻颤,却只管把戏演到底。
                    “世人将你我看错……”
                    酒辣灼心,蒙在一双原本锐利的眸子上,凝成一片模糊而遥远的雾霭。人们只看得到燕王将最后一滴饮尽,举杯向天示意,笑得孤旷而苍凉。
                    “功过,谁求!”
                    功过,谁求。
                    那声音里仿佛带着血。晚风呼啸,扬起她妖红的长袍与盖聂冷峻的衣摆。一时间全场默然,衬得那燥热的夏日晚风吹出的声调,宛如轮回里的暮鼓晨钟。慕容颜淡笑转身,面上已现三分醉意,视线晃了三晃,还是捕捉到了人群里的未妆。
                    酒气蒙了视线,她看不清她的神情。慕容颜只得一笑,伸手向后探了探,很容易便攀住了盖聂的手臂。不过三杯酒,还不至于叫她醉了去,但她喝得太快,要是一不小心从阶梯上摔下去,前面苦心营造的高冷形象立马全部嗝屁。
                    盖聂全程沉默无言,搀着慕容颜,一步一步从高台上走下去。他视线清明,有意无意地掠过未妆,只想着这一场戏,这人究竟能够看进去几分。
                    沈子高死了,小庄……也死了。
                    她若再向前一步,便要触及燕王的底线了。
                    @病秧子欢乐多 @星尘629 死了一个礼拜的我终于更新了......


                    IP属地:广东103楼2017-05-29 1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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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贝们六一快乐~今天是熊孩子专场
                      七十九.白莲花
                      卫远最近很烦躁。
                      他很想父王母后,也想良叔叔,虽然他也很喜欢大伯。大伯待他很好,只要有空总会过来陪陪他。大伯是一个很温柔的人,虽然通常没什么表情,但他有时候会觉得,大伯那双眼睛,像极了自己狂霸酷炫的父王。
                      未妆姐姐,盗跖哥哥,还有梅姨,大家都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大家。唯一令他烦躁的就是那个坏人,那个第一次看见他就扬言要杀掉良叔叔的坏人。
                      卫远时常会问大伯,父王母后去哪里远游了呀,良叔叔和他们在一起吗。这时候,大伯通常会一言不发地伸出手,将他还不够长的头发撩到耳后,那双狭长的英俊的眼睛里涌起一层他看不懂的神色,温柔而又遥远。而如果那个坏人在旁边,就会挑起刻薄的唇,抄起手,说,死了啊,都死了。
                      我杀的。
                      他的笑有那么点像父王,但也就是一点点而已。父王的笑意气风发雄冠天下,透着无所不能而又无与伦比的霸气,面对母后时,又会透露出一些无需言表的温柔。那个坏人怎么能比?
                      卫远觉得自己一定要让那个坏人知道厉害,但是大伯在旁边,他不好动手。这时大伯一般会责怪地看那个坏人一眼,而那个坏人就很无所谓地抬起下巴,冷笑一声。
                      看来大伯是不会教训那个坏人了。卫远决定自己动手。他观察了很久,发现其他人管那个坏人叫陛下。这个称呼他很熟悉,别人就是这么叫父王的。那家伙也是王?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需要找一个大伯不在的时候动手。这很简单:大伯和大将军谈事情的时候经常不和那个坏人在一起。而那个坏人待的地方,实在是太醒目太好找了。
                      这天,他亲眼看见大伯和大将军走了,便避过乳娘的耳目跑出去,看到了号称镜湖医仙的蓉姐姐。蓉姐姐虽然看起来冷冰冰的,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他便悄悄跟在蓉姐姐身后——果不其然,蓉姐姐穿过了几栋错落的房屋,进了一座更加高大威武的建筑。他拐了个弯儿,绕着这栋屋子似模似样地转了一圈。周遭的侍卫都认得他,看着他虎头虎脑煞有介事的小模样忍俊不禁,倒也没人去管他。
                      这块儿他熟,前几天他经常要大伯带他来这边,大伯进去和坏人说话,他就在外面玩,这里的一草一木,他或许比那些侍卫还熟悉。
                      好容易挨到这群侍卫换班的点儿,他瞅了个机会,从侧门悄悄摸了进去。
                      屋里没什么装饰,只有沉郁的木质结构。卫远回忆着父王府里的构造,没费多大劲就摸到了寝室。他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向房里一望,睡在那张雕花大床上的,不正是那个叫慕容颜的坏人?
                      卫远喜上眉梢,却还记得按捺住自己。为了不惊醒慕容颜,他踮着脚,如履薄冰地跨进房间。卫远猫着腰,一点点地往床边挪去,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任何声音。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爬到榻上,卫远心知成功在望,迫不及待地伸出小手,从怀里摸出一杆笔——和一只装了研好的墨汁的小盒子。
                      嘿嘿嘿……
                      他用笔蘸了墨,两眼放光地朝慕容颜脸上点去,却发现怎么也够不着——不对,那坏人怎么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
                      卫远这才发觉,可自己整个身子已经被提开了半尺远。慕容颜看着他错乱的小表情,笑得眉眼生花:“够得着吗?要不要,我帮你?”
                      卫远在房门外的时候她就已经听见了,不过是想看看这小兔崽子能玩出什么花活来。慕容颜打了个哈欠,将卫远放到一边,道:“回去多修炼几年吧,我要睡了。”
                      卫远哪里肯依,扒住慕容颜的被子不肯走,手里的墨汁洒得榻上一片狼藉。慕容颜轻轻蹙眉,房外的侍女已经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正要进屋,就见一阵雪白的风掠过,而外面侍卫的声音姗姗来迟:“盖大人求见——”
                      求你【】妈【】个【】头。刚刚倒了药渣回来听见动静的清平如是想。
                      盖聂听说了卫远不见的消息,整个人一顿,接着就是风一样地往慕容颜这边赶。一进门,就见卫远咬着被墨汁染花的被子不松口,而被子的主人单手支额撑在床头,眉头轻蹙,面色一片雪白。
                      他几步上前,一把将卫远提起来,伸手就去扣慕容颜的脉。后者软软地靠在枕上,冲他摆摆手示意无妨。把过脉,盖聂心下稍稍一松,回头看见卫远委屈巴巴地蜷在床边,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一口气霎时就堵在了嗓子眼。
                      卫远看到大伯的表情,满腔的委屈突然就盖上一阵后怕。那坏人刚刚拎着他的时候要多嚣张有多嚣张,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就换了这个梨花带雨弱柳扶风的姿态,而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这让他想起了那些想要往父王身边凑的女人,当时母后是怎么做的来着?
                      “清平,你先带远儿下去。”盖聂叹了口气,“让白梨来将这被单换了。”
                      “是。”清平麻溜儿地抱起卫远就走,临了悄悄瞅瞅还在装西施的慕容颜,心中的敬仰之情宛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手段,绝了。
                      @病秧子欢乐多 @星尘629


                      IP属地:广东108楼2017-06-01 1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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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远不是这么轻易就死心的人。大伯不帮他,他就靠自己。屡战屡败,那屡败屡战就是了。只是他使出七十二般变化,那慕容颜总有七十三种对策,叫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最可气的是,每次那人打了他的脸以后还云淡风轻地撂下一句:“再修炼几年吧。”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与慕容颜一路斗智斗勇,越挫越勇。不亦乐乎之时,却听说队伍停了下来。他跑出去问为什么,别人告诉他,这里是云梦,鬼谷派的地盘,他聂大伯和父王的师门。
                        鬼谷!他听父王提起过。从前没机会来,这次一定要去看看,父王当年拜师学艺的地方。
                        乳娘怕那燕王触景生情,做出什么对卫远这敌国余孽不利的事,而卫远满不在乎:只要他不犯什么大错,大伯总会护着他的。于是卫远跳下车,一路哼哧哈赤地跟上了那群凑热闹的兵蛋子,并且在进到鬼谷后凭借身材娇小的优势,从人群里一路挤到了最前面。
                        他看到了一座高台,上面摆着一张灵案。高台之下,是一座新坟。
                        大伯,还有那慕容颜站在高台之上。后者慷慨题诗举杯敬天,一袭红衣如血无双妖烈。他望着慕容颜手中款式熟悉的酒爵,心中仿佛明晰了些什么。
                        那坟冢里葬下的,约是他再也见不到的父王,与母后。
                        慕容颜三杯饮尽,步履有些摇晃,在大伯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下了高台。他有些怔然地凝望着那人,慕容颜却是察觉了他的目光,松开了大伯,朝他走来。
                        他在离他三步的地方停下。周围的人见燕王过来都自觉散开,在四周形成一个空洞。慕容颜颔首,卫远亦抬头,年幼的双目看向慕容颜妖冶飞扬的眼睛,不躲不闪,不卑不亢,只是看着而已。
                        “想报仇的话,寡人随时等着你。”
                        那人笑得淡然,从他身边越过,向山下走去。
                        强行加更,以后卫远小朋友就是吉祥物了。


                        IP属地:广东112楼2017-06-04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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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
                          这一年的夏天,燕王灭韩,携万里荣光凯旋而归。其人未至,在云梦山置酒三杯敬敌手的风流故事,却已风一般地吹遍了大江南北。慕容颜三个字,被镀上金碧辉煌的华彩,流传在街头巷尾的传说里。人说那燕王天纵奇才,弱冠之年便所向披靡荡平天下;人说那燕王风流倜傥,与鬼谷盖聂心有灵犀默契无双;人说那燕王胸怀坦荡,亲自送一生夙敌魂归故里,杯酒赋诗的篇章足以浩浩汤汤千古传唱;人说……
                          不说了。说不尽的传奇故事,道不完的演义年华。只知那一人仿佛真的是天上走来的人物,每一面都极尽风华,每一步都无懈可击,不过双十年纪,便已是添无可添了。
                          若是以世俗的标准,一定要给燕王的人生找出一丝缺憾,便是他龙阳之好又专情一人,子嗣不可避免地凋零。虽说慕容羽是极优秀的储君,但以儒家修身齐家的观点来看,不免还是有所遗憾。却不曾想,燕王回京登基后第一道圣旨大赦天下,第二道,却是祭出半副皇后仪仗,八抬大轿将那文武双全容色倾城的女将未妆,抬入了咸阳宫中。
                          举世哗然,而这场绯艳新闻里的重量级角色,从前一直独一无二的盖聂盖大人,却保持了沉默。未妆没有亲眷,他甚至还以兄长的身份,十里红妆引她入宫。此举一出,多少想要挑事渔利的人,也都哑了火。
                          在那场比起登基仪式不减热闹的婚礼上,各人饮着杯中酒水,冷暖自知。田言盖聂波澜不惊,韩信有点小得意。至于其他人,看见盖聂竟然十分给面地出席了这场婚礼,还坐在客席上冲一对新人敬酒,给足了颜面,自然各种牛皮与马屁齐飞,红红火火好不热闹。一片杯盘狼藉中,只有盗跖悄悄离席,轻功一纵登上这京华满盖的顶点,独看夜色凄寒如水。
                          时间倒回抵达咸阳的那一日,田言率百官出城相迎。她衣着打扮没有多少变化,只去了木簪,加了一顶深色而庄重的发冠,满座文武,一眼看去却不过她一人而已。慕容颜看得分明,冲她淡淡一笑。
                          田言亦回以一笑,起身相迎。她身后跟着依旧翩跹如谪仙的颜路,颜路手边却还牵着个一两岁的,粉雕玉琢孩童。那孩子刚刚学会走路,看着如此阵仗却丝毫也不胆怯,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望着慕容颜,粉嘟嘟的小嘴还咧开一个甜甜的笑。
                          慕容颜心中我勒个去去,二胖不怂了?动作贼快啊?她回忆了一下那个姓卫的熊孩子,再看看阿言家这个,心中喟叹什么叫差距。
                          自然,田言的意图她是明白的。将这么小的孩子带出来迎接君王,无疑是对这孩子身份的一种抬高。更何况,这好像还是个女娃娃吧?
                          好一顿寒暄折腾后终于送走了那群文武百官,已经是暮色西沉。田言十分有眼色地领着一家子就来到了慕容颜面前。后者二郎腿一翘,还未开口,先饶有兴趣地把这两大一小三个人打量一番,看得颜路脸上都开始发烧,心说看这样子是入赘了?对阿言是真爱啊。
                          那女娃娃倒是一点不认生,松开她老爹的手,像个小皮球似的弹到慕容颜面前,煞有介事地一弯腰一拱手,奶声奶气道:“臣女田子骄,见过陛下。”
                          “子骄?哪个骄?”慕容颜收回一直往颜路身上瞟的目光,看向这个粉嫩得让人想咬一口,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小姑娘。
                          “回陛下,是骄傲的骄,不是娇气的骄。”田子骄一字一字地咬着,认真而骄傲地答道。慕容颜心下了然:“子骄,寡人记住了。”
                          人见过了,颜路便转身带着田子骄回府。田言一招手,旁边的侍从立即抱着一摞竹简小跑上来。慕容颜一卷一卷地看着,就听见外面一阵嘈杂,有仆从来报,说未将军求见。
                          慕容颜与田言对视一眼,道:“让她进来。”
                          “陛下!”未妆双腿修长矫健,走路带风。进了中堂,一撩衣摆先向慕容颜跪下,“未妆见过陛下。”又转了转角度向田言行礼:“田大人。”
                          田言后退两步示意你们只当我不存在。
                          未妆又转向慕容颜,低头恳切道:“陛下对未妆恩同再造,连这个名字,都是陛下赐予的。陛下也是知道的,未妆自初见起,便对陛下一见倾心,甘愿当一个婢子侍奉君侧。之前战乱未定,未妆愿意身先士卒为陛下扫去障碍,如今陛下大业既成,还望能够了却小女子这一个心愿……”
                          说的我都信了。慕容颜心中冷冷一笑,当初是谁把皇妃的交易说的那么清新脱俗的?但她一抬头就笑不出来了。重重把守的殿门之外,盗跖还维持着向里冲的姿势,整个人却是僵在原地,眼眸颤抖,目眦欲裂。
                          那些侍卫拦不住他,也不敢拦他。是他自己停了下来——未妆所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语气恳切到了极点内容却虚伪到了极点的音节,都清清楚楚地刺进他的耳膜,撞击着他的心房,宛如锦缎撕裂的声响。
                          夕阳下血染一身却回眸惊艳的是她,从白凤的箭雨下浴血救他的是她,守在受伤的他榻前三天三夜不合眼的是她,与他嬉笑怒骂无拘无束眉眼如花的是她,方才出口诛心的是她,为了荣华富贵宁愿割舍他的,也是她。
                          她的出现砍碎了他所有固有的印象。他从前喜爱的女子医心纯柔外冷内热缥缈如山水墨画,而她浓艳鲜丽一身心机与杀伐。她为了累累军功在沙场上动辄将千百颗活生生的头颅斩下,却在他身陷埋伏时将自己置身险境,只为搏取他一线生机。而今,她却说慕容颜许了她皇妃之位一世安稳荣华,就这么掉头而去,就这么不要他?
                          “陛下早已许了我位分。我吃够了身份卑微的苦,不想一辈子卑微下去了。”方才,他假装戏谑地聊起婚嫁之事,未妆却淡淡一笑,一句话将他扎了个对穿,“更何况,陛下那般的人物,天底下多少女子做梦也想求他回首一顾。嫁给他,怎么都不是亏的。”
                          “……..别开玩笑了。”盗跖心中一紧,险些戳穿了慕容颜是个女子的事实。但他很快明白过来,如果未妆要的是咸阳宫里的荣华富贵,那她那位名义上的夫君是男是女,又有什么关系?“你根本不喜欢她。”
                          第二句,却是认真的语气。而未妆只是轻轻地摇着头,唇边带笑,眼底仿佛漾着波光。她说:“抱歉,盗跖大哥。”
                          然后拔腿而去,速度快得连盗跖都追赶不上。后者拔足一路狂奔,却正好将未妆虚伪得不能再虚伪的一番言辞,完完整整地听到了耳朵里。
                          她为了什么荣华富贵,不惜编出这种谎言也要离开他?
                          他僵在原地,视线模糊,看不清未妆磐石般的背影,更看不清龙椅上君王的眼神。他只听到,慕容颜沉默了许久,淡淡开口。
                          “未氏……恭敏端慧,平社稷有功。”
                          “册为美人……择吉日,以半副皇后仪仗,迎入后宫。”
                          “摄六宫事。”
                          慕容颜语速很慢,从一个“平社稷”开始,便已是极高的赞誉。仅次于夫人与皇后的美人之位,半副皇后仪仗的排场,原本只有后位才有的摄六宫事的权力,每一样,都是极高的价码,都是足以令人目眩神迷的奢华,都是砸进盗跖心底的巨石。
                          这就是……未妆想要的?
                          这就是……未妆不惜割舍了他,所换来的?
                          如果是这些……他的的确确,是给不了。
                          普天之下黄土之上,只有慕容颜给得了。
                          盗跖终还是在那身玄色鎏金的冕服面前败下阵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未妆仍旧跪在华丽而冰冷的地板上,轻声道:“未妆……谢陛下,成全。”
                          那声音里,仿佛带着哭腔。
                          @病秧子欢乐多 @星尘629


                          IP属地:广东115楼2017-06-10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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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宝贝们,楼主期末,停更至7月4日,抱歉哦~


                            IP属地:广东来自Android客户端119楼2017-06-12 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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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十一.大燕
                              “现在,盗跖不在。”待到外面脚步声渐消,慕容颜低低道,“圣旨还未宣之于众,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咸阳宫是天底下最奢华的囚笼……再奢华,也是囚笼。”
                              “一旦进入,就再也没机会出来了。”
                              黑夜覆盖住了她的眼睛。田言隐在殿厅侧边的阴影里,看着那素日里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少年君主,一步一步退让到。她知道,慕容颜,是真的爱惜未妆的才华。
                              她心头忽然就上了三分愠怒:那是她年少时最初的欢喜,是她曾想触碰到最后也没敢触碰的人。未妆有什么资格,能逼得那人破了君无戏言的规矩,以君王的名义出口反悔,一再一再,一再一再地让步?
                              多年养成的近乎冰冷的理性让田言面上不动如山,却听到慕容颜最终轻轻一叹。
                              “未妆,要荣华富贵,做将军保家卫国也能挣到。”
                              “你,值得更好的人生。”
                              那语气是她从未见过的柔软,略带三分疲惫。田言明晓得这是他软硬夹攻的策略,却仍忍不住长睫一颤。
                              慕容颜,天之骄子的慕容颜,说一不二生杀予夺的慕容颜,已经退到了谷底。
                              而未妆仍旧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声音褪去了刚才的水汽,更显轻柔而坚定:“未妆,只愿长伴陛下身侧,别无所求。”
                              别无所求。
                              好一个别无所求。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长到田言感觉神经末梢毛细血管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才见慕容颜站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那么,如你所愿。”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
                              慕容颜立于咸阳宫玉阶之上,华冠玄衣,器宇轩昂。她身前是俯首的万众,身后是广袤的天穹,颀长的身姿被深衣勾刻得庄重,宛如陡峭而孤傲的峰峦。然而此时此刻,若有不怕死的朝臣悄悄抬头小觑,便会看到那年轻帝王俊美的容颜上,带着三分惯常的浅笑。
                              那华冠并非秦时天子的旒冕,而是按慕容颜要求改制的帝制冠冕——理由是旒冕太重。而这顶形制崭新的头冠,是由极轻却坚固的桐木打造,再裹了锦绣制成,统共不过三两重量。且前方没有旒珠遮挡视线,对于戴着这头冠的人而言,必然比戴着老式的旒冕轻松不少。
                              约莫也只有慕容颜有这样的底气,为了一个简单得近乎任性的理由将八百年周礼弃于不顾。盖聂礼数一丝不苟,听着那人宣布新的制度,将三公并为二相,以田言为左他盖聂为右,册了韩信为大将军,慕容羽为皇太弟,心中却能将那台上君王的模样描绘得纤毫毕现。她太年轻,年轻得太有张力太有胆魄,掺着儒家的治国之法,却随手把所有她嫌麻烦的礼节都弃之不用。可偏偏她就是有着同繁文缛节叫板的资本,二十岁克成一统,所过之处兵戈息止民生复苏。从未纵兵抢掠,从未屠杀黎民,庙堂上一手制衡之术玩得却是出神入化。田言以女子之身莅临相位总领朝纲,在这征战的几年间扎得根深叶茂,却令儒家二当家甘愿入赘,举案齐眉;慕容羽身为储君亦曾是韩信副手,以师礼安之的同时也悄无声息地将兵权分化。而他盖聂,两袖清风孑然一人,以君王爱宠之名隔绝了一切盘根错节的利益锁链,得以站在云端洞悉种种暗流。谁不是人中龙凤,而她信手落子四两拨千斤,就在这朝堂上竖起了微妙而稳固的平衡关系。若是能够各司其职尽忠职守,自然,是相安无事的。
                              若是燕丹还活着,怕也做不到如此程度;嬴政铁腕,却根除不了藏在地底的魑魅魍魉。慕容颜的可怕之处表现在,能够给予臣属至高无上的信任。她放任田言权倾朝野,放任韩信在军中建立威信,放任他盖聂畅所欲言先斩后奏代行君事——而这些人,都心甘情愿地唯她马首是瞻。
                              这便是慕容颜呵。他何其有幸,能有知己如此,亦君臣亦师友,曲高有和。
                              盖聂唇边带笑,在那总管尖声宣读即位诏书时,大逆不道地微微抬起了头。暖色的目光直达高台,对上那人一双黑色玉质的眼,看到那风华绝代的新帝对他颔首轻笑,颠倒众生。
                              万里狼烟乱世,终于在她手里,克成一统。
                              慕容颜想起了燕丹——方才内侍才唱出追封太祖的段落。她想燕丹并不会在意那些个歌功颂德的谥号,但无可撼动的是,这大燕的基业,终究是始于他燕太子丹。
                              她纠结了很久要不要封高月为公主绯烟为太后,最后还是住了手。若是将高月拉入宗室,墨家便太过显要了,并不利于她之后要让天明做的事。更何况,哪有公主天天跟着驸马跑江湖的?
                              一寸山河一寸血……今日这血,终于是不必再流了。
                              慕容颜眯起眼睛。风拂起她两鬓的碎发,载着她的目光驰骋万里,亲吻每一寸土地与红尘。世人仰头看台上金碧辉煌云遮雾罩的君王,那君王却弃了旒珠拨开金色的雾霭,坦坦荡荡将目光投了回来!
                              她那么年轻。算上前世,这颗灵魂来人间走一遭,也不过三十载岁月。只是有什么关系呢?她的左相,号称女管仲的田言,而今也才双十年华。更何况,那位盖先生,却是比她们都老练多了。
                              这是个何等年轻的王朝,大刀阔斧,锐意进取,有田言与盖聂两侧知情知趣的护驾,龙椅上的君王只管纵马飞驰便罢。于是她笑,笑得何等苍凉而傲岸,只道一切大刀阔斧皆有她扛下,不久的将来,慕容羽所做的一切只消打着皇兄的名号,流言史笔,便再奈他不得。
                              苍鹰掠过天际,风声急促如同飞鸟破鸣。
                              燕丹,子高,可放心沉睡了罢。
                              先生,阿言,少羽。
                              咱们出发。
                              @病秧子欢乐多 @星尘629


                              IP属地:广东122楼2017-07-06 2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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