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非常神奇的感觉。
不该存在于那里的支架，从应该是骨骼的地方生长出来，穿透血肉，划开皮肤，撕裂背部衣服的织物，在背后展开。
能感觉到一种热度从伤口中涌出，顺着后背向下流淌；自己的血居然到这个时候还能够有这样的温度的这一事实让他小小地惊讶了一下。白色的翎羽被暗红色的血所玷污，但还是精神抖擞地摇动着跃跃欲试。血大概会在什么时候止住的吧；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事情了。从温暖的体内生出的这对翅膀刚刚感受到真正的世界里大气的流动，以及伴随着那名为“风”的摇曳的一丝寒冷。如果这整个过程中真的有所谓的“疼痛感”，此时此刻也伴着那种兴奋随风飘逝了。
名为“翅膀”的东西是用来干什么的，对于稍微有些常识的人来说都不需要再加上额外的说明。即便是从来没有操纵过“翅膀”的头脑，也知道学着天上飞过的那些身影将其上下挥动。
鲜血从翅膀的尖端滴落，随着他向前的脚步在水泥的平台上“啪嗒啪嗒”地摔出一个个血点。粘连在一起的羽毛在风中渐渐干燥，在风的吹拂中奏出细微的声响。
他也意识到准备已经做好了。背上新生的名为“翅膀”的存在，像是自身带着将他从这里托起的意愿似的，随着他的呼吸起伏抖动着。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可思议，反而是觉得理所应当一般，他向前走去，直到平台的边界，然后向前跃起。
那是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
不是那种事实上应该被称为“下坠”的自由落体运动所带来的幻觉，自己是确确实实地在飞翔。翅膀的拍击与舞动掀起的气流波动确确实实地在与地球引力进行着对抗，视野中的景物和预期中完全不同地在相对着自己向下运动着。
拥有翅膀居然是这么好的感觉。他忘记了背部的伤口传来的剧烈疼痛，也没有再去思考以后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他只是在很坦诚地享受着这从未有过的经历，享受着地面上的人们仰望他的目光，享受着风在自己耳边完全不一样的喧嚣方式。
那就飞得再高一些吧，到他们也看不见的地方去。背对着太阳的方向，他拍动背上新生的双翼向着云层开始做上升运动，一点一点，飞得更高、更高。

他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漂浮在纯白的海中，身边是柔软床单的触感。阳光照着洁白的布料，那份明亮让他无法睁开惺忪的睡眼。这份洁白甚至让他脑中残存的有关“云层”的印象差点再一次复苏。即便如此他也还是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是做了一个梦。
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了，那是长到他自己都不想回忆的份量。一直以来，如果他会在睡觉的时候做梦的话，梦见的一定是自己的背上长出翅膀、飞向天空的场景。那仿佛是来自前世的记忆，又或者是另一种人生的感觉，强烈到让平时用双腿行走在地面之上的他会在梦里的自己面前感到自惭形秽。
拍了拍脸，让意识渐渐转换回梦之外的自己，他遵循着每天重复的行动方式，起身，收拾床铺，下楼，吃早饭，然后去上学。甚至当姐姐像是开玩笑地一样问他“是不是又做了那个在飞着”的梦的时候他也只是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已经早就过了那个会拉着比自己大的家人的衣服唠叨自己所梦见的事情的年龄了。现在的他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和周围的人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说，没有什么能够看出来的不同。这么长时间以来一直没有变的唯一一样东西，也是唯一一个让他能够觉得自己和周围的人存在不同的东西，就是那个只有他自己才能清楚了解的不切实际的梦境。
不过其实他也不清楚。不说出来的话，也不会有人知道他做过这样的梦。所以周围和他一样的人们，兴许只是因为成长得比他快得多，只是更早地学会了把“长出翅膀飞翔”这种事当成一件不足挂齿的梦境而已。兴许这是个所有人都做过的梦——所以说到最后兴许他和周围的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同。
但是所谓的“成长”就是，即便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也不会让他有一点点沮丧了。
和路上偶遇的同学们打招呼，陪着起晚了的同学走进路边的小店看着他囫囵吞下一碗面，然后挤上都能感受到周围人吹在自己皮肤上的呼吸的校车，赶在晨读铃响之前走进教室。他的早晨和周围的孩子们的早晨没有什么不同；他都不会向天空看上一眼，虽说那里刚刚承载了他一晚上的梦。

“为什么啊！为什么你就那么想要变得与众不同！”
“那，你又为什么非要和其他人一样呢？”
“你这样不会觉得孤独吗！”
“那你像所有人一样就能甘心吗！”
午间休息的时候有几个不知道照顾周围人的情绪的同学趁着老师不在挤在一个窄窄的手机屏前开着功放看动画片。从被调到最大音量的话筒里传出的是在正常生活中接触不到的滑稽对话。不过这也没能影响到他，他像是趴在桌边睡觉一样地度过了整个午休时间。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包括补觉；所以也没有什么人会主动打扰他。
这一天的意外事件发生在快放学的时候。学生会的人突然跑进教室，在各班征集人手打扫被封锁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的楼顶天台。已经是二年级的学长了的他也从来没有到天台去过，想必此时此刻已经脏乱到一定程度了。
“今天你没有值日任务吧？那一起来帮忙怎么样？”就在他背上书包准备去赶最早一班的校车的时候被叫住了。
他也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好像我们还是一年级的时候天台就不能去了呢？”
“是啊，这次要不是为了应付学校的评级检查，也想不到去打扫那种地方。”
“已经有两三年了吧？呜哇，那种地方该脏成什么样子了？”
“别担心，有雨水冲刷啊什么的，应该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糟糕。”
“喂喂，这锁有点锈死了，谁力气大点来帮个忙哈！”
通向天台的那扇有点生锈的铁门在大家的三言两语中被打开了。一直漫不经心的他却在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全身一震。
他应该是见过这个地方的。他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天台上被一些旧书桌和杂物左一堆右一堆地放得满满的，虽然那老式的地砖上的部分已经被一层薄薄的苔藓类植物覆盖，他还是能够一眼看出，这就是他所梦见的自己生出双翼的那个地方。
巧合吗？还是说，是所谓的预知梦呢？
背上的那种不存在的疼痛感又有一点点复苏了。如果他就这样一直没有来到这里的话，那个梦也就只是一个一直困扰着他的普通梦境而已；而且原因大概只是因为他其实真的很想梦到一点其他的东西。
但是当他终于遵循着身体里不知从何处涌出的一股冲动，走到天台边上的时候，他终于确认那只是个“巧合”而已。站在这里看到的风景，和梦中的风景没有一丝相像。在心里一个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他还觉得有一点点的轻松。
“从这里看过去，景色真的挺不错的？”和他一样也是第一次来到这里的学生们怀着一样易逝的好奇心在天台上散开，如果不是学生会的干部这一句带着点嘲讽的问句，也许他们会暂时把眼前繁重的打扫工作忘到脑后去。
“说起来，这里不是挺好的吗，干嘛要封锁起来呢？”在搬着一张旧桌子通过那道铁门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在问学生会里的骨干成员。
“据说是之前有个学长在这里从楼上摔下去了……也不知道是因为学习压力太大还是事故，这是我之前一届的时候听学长学姐们传说的。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反正在那之后学校就把天台锁起来了。”
“哦，是这样啊……”
“听说人都摔得‘像番茄炒鸡蛋似的’了。唉，也真的挺惨的。”
“喂喂，好歹这是个惨事，也不该用这种比喻啊。”
“这又不是我说的，是以前学生会的前辈用的说法嘛。他们可是亲眼看过的啊……”
之后的话就变得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了。

说来也挺神奇的，他的愿望从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实现。那一天之后他就能正常地做梦了，从气喘吁吁地跑一千米到青春期常见的梦境再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大逃杀类剧情都能见到。只是那个长出翅膀飞翔着的梦再也不见踪影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