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算是……大概是普通人在看走马灯的时候吧,死之前的一瞬间。不过你到底会不会死,接下来就看你的表现了。快点吧,别让人久等了。”
真遗憾。
这个女人和玛利亚一样,有种让人信服她们可以做到一切的力量。Persona这时候才稍微注意了一下周围的一切,那都是实体,不是幻觉……虽然对于快要死去然后突然意识被带到另外一个世界的他来说,幻觉和现实的界限本来就很暧昧。他感觉到温和的阳光照落在身上的暖意,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天气,也许以前也有过,但他从未注意……说是天堂也不为过的世界。但,如果连Persona都能进天堂,那这世界就太不合理了。他迈出脚步,跟上米歇尔。
“不用怀疑,这里是你的意识。我只是用之前和你提过的‘核心’,稍微弄得舒适了一点罢了……你原来的意识实在太……”她突然闭嘴了,像是斟酌词句,“让我有不好的回忆。”
只有一片黑暗的地方,阴冷潮湿,因为那是他最初最深的回忆,儿时的地牢。
“‘核心’是指什么?”
“具体的,就是奈良静留给你的东西。思念、迷恋、强烈的情感……人类的这种意识波动要比自己想象得更有力量,特别是临死前的。她把自己拥有的一切执念在死前封在了爱丽丝石里,然后石头被你吸收了不是吗?那就是她给你的‘遗产’。”每当米歇尔前进,周围的景色也在不断进化着,石板路不断延伸,“然后,你之前所看见的、与之生活的奈良静,和创伤后应激障碍不同,也并不是你记忆中奈良静的具身化,而是奈良静本人留下来的一部分。因为我只能弄到那部分……不过没关系,我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奈良静继续存在于这个时空的范围内罢了。”
她说的话开始变得意味不明。
“奈良静不能输,不能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这就是我的目的,简单来说就是这样……我把一部分奈良静的……大概被你们称之为‘灵魂’的东西,养在了你的意识里,所以你才会开始‘做梦’。”她谈到做梦语气变得有些揶揄,就和一个怀疑超自然主义论者提到吸血鬼一样,“你的问题一定很多,比如我是从哪里得到奈良静的灵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更深层的目的是什么?如何进入别人的意识,我的能力究竟是什么……如果真要这么说下来,三天三夜都不会完。用最简洁的语言,人类只要有自我意识,大脑对我而言是不设防的……至于没有自我意识的,只是解码去理解他们的思维有些麻烦罢了。借由你们脑中原本有的素材,在意识的世界里我就是神。”
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全知全能的那种。”
“……这可真是,可以号称世界最强的‘心灵感应’能力者了。”他用颇讽刺的语气说着,平板的音线听不出一点佩服。
“我不是‘爱丽丝’,和你们解释其中由来很复杂。”
“我也不是科学家。”Persona跟在她后面,“只是判断‘有害’和‘无害’,就够了,没有太多多余的好奇心。而且现在,无论是有害无害,还是真相怎么样都不重要了。”
他那么平静,实在不像一个刚刚回忆起自己妻子惨死,又即将迎接自己死亡的人,虽然这其中的因果联系可谓少得可怜。米歇尔回头看了他一眼,地平线终于出现了尽头,她突然停住了。她将手伸进自己白大褂的口袋:“告诉我,Persona。”
“……”
“如果你是神的话,你想要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Persona沉默着,不知是没有听见,还是没有听懂她说的话。米歇尔抬头看着清澈得让人窒息的天空:“我不是说了吗,制造世界的素材是从你们的脑中直接抽取出来的,人无法想象的东西,我在你们脑中是做不出来的。也就是说,这一切,都是原本就在你心中存在的东西。或者说,这是奈良静心中所存在的,为你留下的事物。”
即便Persona不明白也不想去明白,那个女人却还是给他灌输些无所谓的情报。桌子上不会因为他的爱丽丝而枯萎的假花,每天让她绞尽脑汁的美食,闲谈时电影新闻或者漫画无所谓的虚假情节,午夜凌晨的等门……她觉得有趣美好,而Persona当作垃圾的一切。
“Persona,你觉得这个世界怎么样?美丽吗?无聊吗?”
所谓奈良静觉得美丽,趋之若鹜的世界……只是单纯的垃圾。
“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世界?”
路的尽头,是一扇熟悉的大门,特制的防盗门,没有房子,甚至没有一面墙,就这么矗立在那里。
那是通往“家”的门。
“人总是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最先认知的是对的,也就是先入为主的观念。所以你觉得你原来的世界是现实,而死去的奈良静存在的是‘梦境’,但如果能够生活下去,那还有现实与梦境的区别嘛?你会在梦境中不断地做梦,社交、工作……什么都不变,正如现实中那般……有意义吗?”
不会醒的梦境,是否能当作现实?还是说……现在他才刚刚从一场梦境中醒来呢?
他犹豫着,迟迟不肯前进。米歇尔将手从白大褂里抽出,转过身,摊开手。Persona看着她手中的东西,什么都没说,接了过来,放进自己的口袋,朝那扇门走去,然后打开它。
“证明给我看,Persona。”
米歇尔看着门被关上,周围的一切都迅速凋零,就像死神如一阵风以门为中心,席卷了整个世界。树木花草枯萎,动物像是中了毒一般倒地不起,鸟群像是下了尸雨似的“轰隆隆”落地,并且迅速被腐化成一堆腐烂的尸骨,花香飘散成瘴气,乌云将太阳遮蔽。仅剩下的生物,只有那些清道夫——乌鸦、老鼠……还有各种各样的臭虫。
她洁白的白大褂成了独到的风景,笔挺地站在那里,看着那扇门,笑容像是不存在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米歇尔面无表情地盯着那扇门,在这片荒原的正中心……她高昂着头,脖子优美如天鹅般的曲线,从她的双眼中,缓缓滑落下眼泪,潮湿的泪痕,脸上却没有丝毫伤感,好像是有别的东西在她的里面哭泣。她再度微笑,却是有些无奈,让她更有些人类的味道。
“那么顽固,这不是会让我认错的嘛。”
——你到底想在哪里呢?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希望能够去小芹生真正想去的地方。
“咔擦”,门并没有锁,顺利地滑开了……这扇门,再也不会阻碍他了。
暖色的光芒从门的内部洒落出来,日落夕阳,那是回家的时间。他被夕阳的光芒刺得睁不开眼,但门已经轻巧地自己关上了。他睁开眼,那正是自己的“家”。奈良静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瞌睡,听见门关上的声音,也就被惊醒了。
奈良静看见他,稍微受了点惊吓的样子,大概是因为他的样子非常吓人。戴着工作用的黑手套,手套上沾着的血已经弄脏了门把,血一点点从风衣的衣角滴落下来,面具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他的脸上也是没擦干净的血迹。
就像在外面玩了一身泥回来的小孩子,肯定会被责骂吧。奈良静看上去很担心,她说着什么像是“你受伤了吗”这样的话快步几乎跌跌撞撞地跑过来,而Persona却无动于衷。
“我回来了。”
他冷静地说着,没有理会奈良静的任何问题。
“……欢迎回家。”
奈良静对这突兀的回答愣了愣,然后笑着回应。
无论看到什么你都会这样笑着回应吗?这个问题不知道多少次涌上心头。你自以为理解他,能够接受一切,但未曾试验过是否就是事实呢?那种深藏的多疑和不安,几乎让人无法安睡,一边在工作完后仔细擦洗一切痕迹,一边又冲动着想这么回到家看她的反应,太矛盾了。想试探她,想知道真实的东西,他想要那个答案,现在他承认了。
奈良静知道他没事,站在血淋淋的他的面前,然后伸出手紧紧拥抱了他。奈良静将头靠在他的肩膀,她说:“欢迎回家,芹生。”没有什么不同,血渗透了她的手指,染脏了她喜欢的衣服,甚至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恶心气味。奈良静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多疑,很容易不安,所以她原谅一切,也努力做到让他放心。
她知不知道,有的时候连Persona都觉得,奈良静能够四肢健全地生活在他身边真是一种奇迹。他想撕碎她,每一刻都想,想到手指发痒呼吸不畅,就像现在。
“真是笨得都有点可爱了,无论怎样的芹生我都最喜欢了,说了那么多遍不是吗?”她拍拍他的背,“你果然平时没有好好听我说话吧……芹生?”
Persona抬起手,有些僵硬地环住她的肩膀,也许这样主动正面抱她是第一次,所以奈良静有些慌张,她耳根都红了,东张西望起来,手揪着他的风衣:“那个……先进去吧?把身上的血都洗掉,然后……”
“奈良静。”
“怎么了?”
他不看她的眼睛,一瞬间竟不知道怎么说。Persona看见她毫发无伤,头发上有柠檬的味道,身上沾着食物和洗衣剂的味道。她的肩膀和手臂……衣服遮住了些许伤痕,但她很健康,这么活生生地站在眼前,她的怀抱那么温暖。两个人靠得那么近,她的呼吸,紧靠着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心跳,只要能听到她的心跳,Persona就可以平静下来,可他现在却说:
“……对不起。”
奈良静沉默了一会儿,抱着他的手微颤,开始紧张地抓紧他的衣服:“为什么要道歉呢?”
“为一切。”
怀里的女人顿时变得紧张,Persona紧紧抱住了僵硬的她。
“不要……等等……”奈良静慌乱了,她使劲想要推开Persona但是她做不到,她太弱小了,她没有办法挣扎,她被紧紧按着。无论她哭也好,拼命拒绝也罢,对方都不想放开她,然后她睁大眼睛,正如Persona在视频里看到的她被活埋前看着镜头的眼神,她开始流泪,终于哭了起来。一开始她仿佛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般,大声如无措的野兽似的嘶吼着,接着她一边使劲推着他,一边大哭着口齿不清地责难着,“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也许这是她唯一不能原谅Persona的事情。
她抓着他的衣服,哭着的时候,声音颤抖:“你别想……别想!我不会丢下你的!我不会的!”手臂无法伸直,Persona什么都不说,表情森冷,将她按在怀里,奈良静的声音叫到破音:“你别想离开我!谁都不会是‘一个人’了!不会丢下你的……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了!”
她渐渐就再没有力气反抗了,然后她开始哀求。
“芹生,拜托……不要杀死我!求你了……求你了……我什么都肯做的!让这个世界继续下去好不好……不要让它完结!我不要!”她的语言开始变得混乱,她在Persona的怀抱里抱住自己的头失声痛哭起来,“我不要想起来啊!我不要死啊!不要让它结束!”
他【死亡】的双臂,无法挣脱,控制不住地嘶喊着。
“求你了不要夺走我的幸福!”
——你给予了,你也可以收回,因为那本就是你的。
——带走吧,带走吧,就像你从未给予,诅咒母亲怀上我的那一夜。
奈良静的每一根手指的根部,都出现了浅褐色的不规则淡纹,两只手臂也都布满了疤痕,狰狞地蜿蜒着,凹凸着,撕裂她的皮肤,像丑陋的爬虫死死贴在她的身上。然后痕迹越来越深,直到出血,直到断裂,手指一根根地掉在了地上,她背后的衣服被撕裂的伤口彻底染红。
“芹生……救救我……救救我……”
奈良静呼喊着,声音也渐渐变得模糊嘶哑,因为她的喉咙在她死时已经被烧烂了。世界随着记忆的恢复,而不断地崩溃,他分不清那是不是奈良静现在对他说的话。
“我很抱歉,奈良静。”
真的,他少有的诚恳。
女人无力地瘫倒在地,他也不得不坐在地上,将已经失去手脚的她抱在怀里。世界已经崩坏,她无法再维持记忆中安然无恙的样子,她气若游丝,仅剩的那只眼睛流着眼泪,眼泪里混着血。原本她这样的身体是再不可能说话的,但现在,跨越了身体所能达到的极限,她用仅剩下的执念问他。
“为什么?”
烧烂的喉咙在质问他。
“是因为,你想彻底忘记我吗?”
已经厌倦了为她的死感到后悔,已经厌倦了背负她的记忆而活着……是这样吗?
两人混身是血地依偎在那里,Persona思考着怎么去回答她的问题,他不善于交际,也不善于回答奈良静的问题。所以,面对奈良静,也总是含糊其辞,幸而奈良静是个非常会自圆其说自娱自乐的女人,哪怕他一直对她说“我讨厌你”,“我不喜欢你”,这个女人在最后也还是对他说:
“我爱你,曾经也被你爱着。”
他以为那是奈良静的幻想,因为像Persona这种人……怎么可能会学会“爱”呢?无论是作为一种感情,还是作为一种行为,“爱”的能力早已消失,也许一出生就没有也说不一定。
他是有缺陷的,天生残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