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
1.
瓢泼大雨。
她掀起藏青的门帘，瞧见坐在铺子里打算盘的白骨夫人。
她抿了抿唇，指尖摩挲着衣袂，眉间仍是疲惫的挣扎。
白骨抬眼瞧出她的犹疑，漫不经心地开口：“姑娘可先进来。”
她依言，莲步轻移，眉间的情绪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上位者的冰冷与威严。
白骨这才看得真切了些，她轻笑出声，“原来是三皇女。”
似未听出言语间的冒犯，她走上前解下背篓，轻咬朱唇，“请白骨夫人救齐默一命。”
白骨看见背篓里的东西。
那是一块用黑缎包裹的翼骨，取自巫虎一族，散发着她日思夜想的血腥味。
白骨哑了声音，“是谁？”
她答：“月神殿。”
沉默半晌，白骨微抬眼，又恢复到漫不经心的语调，“你这生意，我做了。”
2.
二月，细雨纷飞。
沉书收了油纸伞，深蓝长衫的下摆沾着些许泥点，抬眼，正瞧见悦来客栈的招牌。
门前的老槐树生出长长的枝条缠绕着水沉香的匾额，上书“悦来客栈”，金漆隶体，龙飞凤舞，落款“楚曦”。他眼神轻轻闪烁，又很快恢复原状。
现今正值大楚科考，楚都的客栈自是客满为患。沉书背着象牙白的书箱踏进大堂时已过了正午，客栈里安安静静，小二抱着算盘小憩，几个老妪坐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手边皆放着一杯劣质的茶水。
“小二。”清亮的声音响起。
抱着算盘的姑娘打了个激灵，揉揉惺忪的睡眼，慌不迭地应一声：“客官你是要打尖还是住店？哎呀好俊俏的公子。”
沉书刚准备回答却听见小二略显轻佻的言语，白皙的脸颊不觉泛上薄红，他讪讪开口：“姑娘……”
“是我唐突了。”也是爽朗姑娘，说话时声音里仿佛也带串串笑，她把算盘拨弄得刷刷响，“在下宋绛绛。敢问公子尊名？”
“我叫……沉书。”他略迟疑地应答，打量的视线落在宋绛绛身上又很快收回，“可还有空房？”
姑娘原本笑颜如花，听闻又面露难色，“小店自三天前就没有上房了。”
沉书却恍若未闻，他将腰间的玉佩解下放在她面前，沉声，“天字一号房。”
“你……”宋绛绛默了声音，“见过主上。”她自不是向沉书行礼，而是那块玉佩，红玉为底，烈焰融金，依旧是隶体雕刻的“楚曦”二字。这本是大楚三皇女楚曦的私人玉佩，只是在这悦来客栈里又是另一重含义，宋绛绛低垂眉眼，声音变得沉静，“公子请。”
“自己去武堂领板子，悦来客栈你也不必待了。”沉书停住步子，天字一号房常年紧闭，雕花的双扇门上也落着薄灰。我拂去尘埃，轻推房门，“下去吧。”
宋绛绛不敢抬头，只低声应“是”。
悦来客栈遍布大楚，每家分栈都有一间不对外开放的房间，名为天字一号，专供外出本家居住。天机阁以碧绿玉佩为标志，自下而上颜色愈深地位越高，而这又只是阁众。
不动声色地收起腰间的玉佩，沉书踏进房间，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面孔，一如当初。因只是供本家所住，这所谓天字一号与一般上房也并无二致。他将书箱放下，站在东南方向的窗户前，俯瞰整个楚都。
楚都繁华，位居四国之首，大楚虽由女子执掌，其国力鼎盛却不逊色丝毫。而这一代女皇楚子枫又为枭雄，谋略更甚男儿，不过登基四年，已将大楚的疆域拓宽三分之一。这也是沉书弃了大齐太子的身份，弃了齐默的姓名，潜入大楚的缘由。

3.
踏出客栈时，雨已停了。
天机阁做事效率向来高，沉书瞥了眼大堂，只消片刻，守着这的已换了个更年长些的女人，腰间别着块浅碧玉佩，大约是天机阁中层的样子。他眼神轻闪，不知名的情绪翻涌，衣袖下指尖微微颤抖。
沉书此行，乃是楚都最特别的一处烟花之地——清坊。和其他卖弄男色的花馆不同，这里接待客人的全是女子，所侍奉的既有好女风的女客也有他国的男人。他所去则为寻人，清坊的新晋花魁汐月。
兴许是白天的缘故，清坊这条街显得格外冷清。沉书一不留神踩进水塘里，污水溅上下摆，他轻蹙眉头，抬眼已到了清坊面前。
清坊是这带的牌子，也是楚都唯一一处男女客流相差不大的地方。沉书抬脚踏进清坊的大厅，还未打量清楚四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已迎了上来，浅素的扇子半遮脸颊，一双狐狸眼顾盼神飞，语气里的妖媚倒是浑然天成，“公子。”
沉书没等她的下半句，抬颔，“你这可有梦还酒？”
老板娘微愣，随即应声，“公子是要早上出窖的还是晚上出窖的？”
“自是日暮时分的最好。你说呢，素娘？”沉书偏头瞧她，不觉漾出一丝笑意。
“见过主上。”这是实实在在地叫他。异国他乡，独自闯荡总归孤单，幸好有这些人陪着他，每当踏进清坊时，他紧绷的那根弦才能稍稍放松。只是今天，到底算是特殊。
沉书随素娘进去暗室，墙壁上烛火摇曳，三寸厚的石板渐渐落下。见地上尘埃溅起，沉书这才开口，“她可好？”语气轻颤，竟有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回公子，汐月确实如您所言，与当今楚国三皇女极像，”素娘低垂着眉眼，“也如公子所言，汐月姑娘似乎失去了记忆。”
他在衣袖下紧握的手骤然松开，长舒一口气，“那便好。”
“公子，有句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素娘一直明白，公子做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大齐好，但唯有汐月姑娘这件事，属下不解。”
沉书浅笑出声，“因为……她就是大楚三皇女啊。素娘，你信这世界上同一个人会同时存在两个吗？”
素娘沉吟半晌，“若是公子所说，属下信。”
“两日后，我会来接她。”
沉书没有等到两日后，当晚他就接到了素娘传递来的消息——汐月失踪。他只是轻挑眉毛，果然溜了。沉书并不急着去寻找，从另一种程度来说，汐月是他故意放走的，这本来意料之中。而同样，他也知道，她一定会参加三日后的风云大会。
风云大会，大楚科举前的热场子活动，历来由当朝皇太女亲自主持，也有选拔非常规人才的目的。沉书却知道，在上一个离魂镜里，汐月就是在这场风云大会上杀死了楚曦，或是说，二十八岁的楚曦杀死了十八岁的自己。
三日后。
沉书退了悦来客栈的房间，将刻有“曦”字的玉佩挂在窗前新换的一支棠月花上，这是楚都特有的花种，亦是楚曦的生辰花。他招来大齐的信鸽，传递出去最后一张字条。他想得很好，阻止楚曦的非正常死亡，再带着汐月去天山五色湖，等待白骨夫人的到来，将她的魂送回现世，至于离魂镜的祭魂，就由他来当好了。
4.
“你可想好？我也不愿白白消耗这离魂镜的力量，看在你送来翼骨的份上，这是最后的机会。若不能成功，你们两个都得变成离魂镜的祭魂。”
“开始吧。”
她早就想好一切，包括替他去死，替他永生永世不得轮回。

5.
楚曦醒来时，是在楚都边缘的一座破庙里，她的魂附在一个刚刚死去的小乞丐身上。她慢慢起身，紫黑的血凝结在肩窝的伤口处，破破烂烂的衣衫也拧巴成一团，散发着长年累月的腐朽气息。她轻蹙眉，这是件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衣服，且不仅仅由一个死人穿过。
过于紧迫的时间却容不得她多去思考，楚曦整理了一下衣衫，虽然破烂，到底是她唯一能蔽体的衣物。抓着身下的草席挪向最近的庙柱，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却毕竟不是完全契合的身躯，控制起来颇为艰难。楚曦咬着牙，瘦弱如鸡爪的手撑在地上，背抵柱子一点一点地站起。斑驳的红漆被碾成碎片，顺着衣领落进去，一寸一寸地戳着疤痕遍布的后背。
“咚——”楚曦好不容易站稳身形，刚松手脚底就一阵发软，紧接着直挺挺地朝地面倒去，她这才注意到，目前属于她的一双脚上数十道寸长的伤口裂开，重新流淌出殷红的血液。
这可真是糟糕。楚曦倒抽一口凉气，这俱身体，别说跑到风云大会上杀死自己了，现在连能不能活下来都难说。这次情况可真算上糟。她微眯起眼，眼皮分外沉重，现在却绝不能睡。她的灵魂不稳，稍不留神，就有出窍的可能。
庙外天色渐暗，晚风渐起。二月的楚都，城外的棠月花想是盛开了。楚曦蜷缩起手脚，顺便将草席尽力往身上铺着，不敢闭眼，亦不敢回忆往事，她死死咬着下唇，努力使意识更清醒些，再等等，只要过了今晚，她就能在这俱身体里稳固灵魂，她就能计划刺杀的事情，她就能使他活过来。想着想着，干涸的眼角噙出泪来，大约已有十年，她没这样流过哪怕一滴泪了。
“砰——”一捆散柴落在身旁，沉浸在睡意的楚曦猛然睁眼，借着月光，她看清了来人。这是一个异常美丽的姑娘，只是发髻散落，衣衫凌乱，姣好的脸庞也沾上些许泥点。她在心里暗惊一声，微微张口：“你是……”
“我说你总算醒来了，也不枉我将你从乱葬岗拖回来。”汐月边开口边点起一小簇篝火，视线落在楚曦肩上的伤口处，又皱起眉头，“果然是落月花毒，早知就不费那功夫了。”汐月抬了抬眼，略惋惜地看着楚曦，“落月花毒无解，你没几天好活头了。”
楚曦甚不在意，她本就不打算在这里多留，不过此刻她却疑惑汐月的存在。上一个离魂镜中，她就是附身在面前的躯壳中，而在刺杀三皇女时她也身死，按理说这个离魂镜中汐月应该不存在才对。她疑惑着，不动声色地追问道，“谢谢姑娘搭救。不知姑娘芳名？”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要非说，你叫我汐月就好。”汐月从庙里的破缸里接了些水来，递到楚曦的面前，“给，你喝。你叫什么名字？”
甘甜的雨水顺着喉咙流下去，楚曦舔了舔嘴唇，随口胡诌，“我叫海棠。”
“呵，一枝梨花压海棠吗？”汐月浅笑出声，一水黑的眸子闪过狡黠的光，随即她又捂着脑袋，似挣扎状，眼睛里的那束光也渐渐黯淡下去，“好痛……”
楚曦却又是一惊，刚刚的那句话、那句话……她脑后一阵剧痛，眼前昏黑，朦胧中她仿佛看见汐月，带着那人惯有的神情，缓缓向她走来。
“阿曦，你不该来的。”
“你知道我一定会来的。”
“齐默，早就死了。”
她阖上眼，再说不出一句话。
6.
风云大会。
这算得上楚都最为热闹的盛会，由皇室主办，皇女亲临，汇聚楚国各路人才。也不乏趁机作乱之人。
日头出奇得好，懒洋洋的阳光照在高台上，镂空雕刻的皇女椅摆设正中，四围皆是披坚执锐的羽林军。高台下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因大楚科考并不限性别，连向来深居闺阁的各家公子也出来观看。
倏忽间，一声高喝，“皇太女到——”人群渐渐分开，飘浮在半空中的楚曦远远看见编织精致的雏凤华盖下的十八岁的自己，着盛装，眉眼间皆是青涩。她也看见了隐没在人群里的齐默，二十年前的他，多怀念。
楚曦却没更多的时间留恋往事，她自空中渐渐落下，随着仪仗队踏上高台。没有人会看见她。
皇太女缓缓落座，楚曦也跟着站在她的身后，她抬手，似是要抓住阳光，也确实如此。逆着光，楚曦渐渐现出身形来，她握着把金匕首，并非黄金的那般耀眼，只流动着一股诡异的灿金丝。
“我等你很久了。”皇太女微偏头，毫无征兆地开口，目光落在她手里的匕首上。楚曦也只惊讶了一瞬，又很快回答，“你要阻止我吗？”匕首离皇太女的脖颈又近了些，她心里却方寸大乱。她这以魂凝形的法子乃是月神殿秘术，一经使用则无法逆转，且只能维持三分钟。
“当然不。”皇太女毫不在意地否定，她对上楚曦的目光，“一定要救他。”利刃毫无顾忌地划破脖颈的皮肤，流出鲜艳的血。
“其实我还是恨你的，”皇太女朝楚曦勉强扯嘴角，“不过……算了。”
楚曦后退几步，似乎并不相信十八岁的自己已经身死。她看向人群中的齐默，没有想象中的反应，他似是察觉到什么，转过身冲她诡异地一笑。
“不，全都错了。”她低语，看见自己的双手慢慢变淡，重重的疲倦感席卷而来。她到底，还是没算过他。

7.
楚曦再次苏醒，是在一辆马车里。
她的对面坐着齐默。
她的魂附在汐月的身上，至于齐默，十八岁的他和二十八岁的他本就是同一人。
“十八岁的我没有死。”并非问句，她已想明白所有，不过是他设计了她，将她锁在这俱身体里，就如上一个离魂镜中一样。
“阿曦，十一个月后你就回去吧。”齐默神情淡漠，并不看她，命令的口吻一如从前。
楚曦站起身，靠近齐默，她盯着他的脸，咬牙切齿，“我要你回去。”
“我已经死了。”
“我不管。”
“是你杀死的我。”齐默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是你杀死的我。”随即别过脸，眼帘低垂，掩饰不住的疲惫，“别再来了，很烦。”
楚曦跌回到马车另一边的软垫上，十指扣着车壁，她余光瞥着齐默，想说什么，终究是没有开口。于是倚着靠垫，她开始回忆这几天来发生的种种。
先是借小乞丐的身体完成附魂，随后附着齐默魂的汐月到来，紧接着齐默苏醒，她灵魂离体，拜访白骨夫人，刺杀皇太女，几乎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脱离了上一次的轨迹，却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她半眯眼，细细思索，推敲每一个可能出错的细节。
等等，那个小乞丐，为什么她会附魂到那个小乞丐身上？那个小乞丐为什么会被汐月捡回来？她猛然睁开眼，对上齐默的视线，她其实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他的眼睛。他有一双不同于那人的桃花眼，他的眼睛里有齐渊、齐国、天下，唯独没有她楚曦。只有那人，从眼里到心里都只有她，可他，早已死去多年。
沉书。
8.
汐月被推出离魂镜的那一刻，楚曦挣扎着从躯壳中逃出来，她该庆幸，这一次她去找白骨夫人要了破魂散以打破沉书对她的执念而造成的灵魂禁锢。她漂浮在聚灵阵的上空，看着汐月的身体被慢慢撕碎，一缕残魂显现出来。
“阿书。”她呢喃低语。
那缕残魂渐渐凝结成一个俊美的人儿，他有同齐默一样的容颜，或者说，他本就是齐默分裂出的另一个人格。他的眼睛明亮、清澈，曾满满盛着她。
“楚曦，你疯了吗！你这样会被天地规则彻底抹杀的！”齐默站在聚灵阵外，声音震怒，神情狰狞。
“齐默，你永远也不会懂。”
“我说过，我要你回去。”
齐默的魂被生生从躯壳中剥离，随聚灵阵的牵引也出了离魂镜。楚曦的脚下渐渐显现出天地规则的章纹，可那又怎样呢？她看着齐默的肉身化作一地尘埃，嘴角微弯，“阿书，你看，我不还是救了你。”她的魂变得浅淡、虚幻，最后化作一阵清风。
那一日，楚都外十里棠月花林一夜凋尽。
那一日，大楚女皇楚子枫崩，皇太女楚曦继位，改年号夕和。
9.
夕和十一年，女皇楚曦失踪，皇太女楚念暂理朝政。
夕和十三年，女皇楚曦归来，改年号归熙。
归熙二十年，女皇楚曦崩。
深宫之中，烛火摇曳，铜镜中映出她精致的眉，宁静的眸。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阿曦，我很想你啊。”她轻阖眼眸，再未醒来。

看完了，感觉有点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