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泪话金陵

至于女人，从他们进到难民区来，就没有一天不发生集体的奸淫，屠杀事件。在山西路小学那儿，有一女人甚至同时被八[个]日兵强奸，她于羞愤之余便跳楼自杀。其他的，我不愿意再说了。
他们一面检查，一面杀人，全南京堆积着的都是尸骸，后来由红十会出来招工人去掩埋尸骸，我也是那时被招去的。开始是到富贵山一带去埋，每一坑二百人，尸骸都是老百姓，他们的手被用铁丝反绑着，在无情的机关枪炮火底下死亡了。埋完了又被调到南门来，这儿的尺[尸]骸都是被刀刺死的，每人至少有十几刀。有一姓李的朋友，在新街口被抓住了，他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绑在电杆柱上，连刺七八刀，没有刺死，又被淋了两三天雨；我们把他埋掉时已经死了，但是眼睛还是愤恨的睁着。
他们抓到我们的俘掳[虏]，就命令他们自己挖坑，叫第二批人去埋第一批的，又迫第三批人去埋第二批的，这种残酷的屠杀，实在是开世界未有的纪录。在伪治安维持会门口，他们把人活活的倒钉在床板上，然后用坦克车开过去压死。女人因不堪蹂躏，吊死或投塘自杀者，不知道有多少！

这混乱局面一直到一月一号，伪组织成立了，才稍平静。他们第一步工作，就是把全南京分五区，进行所谓良民登记，发安居证，登记费要两元，没有钱登记的，便说是散兵，抓去做苦工或杀死，因为他们认为只有退不出去的散兵才连两块钱也拿不出来的。在这时，又有二三千无辜民众被抓去做苦工的。
本来他们要迫使红十字会的×××也加入伪组织，但是被拒绝了，他说：“我今年已经七十几了，还有几个七十几好活。”因此，敌人便把他送回上海，至今生死下落未明，我向这位至死不屈的老勇士表示敬意！
一月二十日，日本人和汉奸到难民区来了，他们拿着领米条和钱，诱惑那些住在要塞附近的难民搬回去，如果愿意每人有廿元和一米条。他们明知道我们空军常到要塞那儿去轰炸的，所以要利诱我们的同胞到那儿去，难民有一部分为了生活关系，不得不搬回去，大部分还不愿搬开。在难民区外，白天虽然看来很平静，一到晚上简直就是非人世界。住在八字街，有一男人和两个女人，一个是自己的妻子，一个是亲妹妹，在二月一日进去了两个日本兵，他们要强奸那两个女人，男子不肯，当即被用刀截去两手昏倒，女的都被强奸了，奸后三人便同时被杀。

从日本兵进城起，到我离开时止——五月廿日——掩埋尸骸的工作从未停止，其实埋也埋不了，一批被埋掉，马上又有一批新的来补充，因此时疫丛生，不死于屠杀下，也要死于时疫。
最近我们的便衣队，把从前埋在地底下的枪都挖出来，发动起来了。他们直打到铁道部去，但是第二天便被完全消灭了。这回死的一共是五百多人。这次暴动失败后，我们的便衣队又把藏在城里的枪械，秘密运到吉林庵去，想不到被伪警看到，秘密报告日本宪兵司令部去，结果被破获了，同时有十几人被抓住在墙上活活钉死。在我们逃出前几晚，我们的游击队又打到城里来了。他们先把富贵山占领，一部分部队打进城来，直到第二天早上才退。但是他们已带去了四百多武装齐全的难民，都是从前留下的便衣队，这回特地为了打[搭]救他们才攻进城来的。
南京现在虽被占领，离城五里路外日本兵便不敢出去，沿公路线他们还是驾着兵车一边走一边开机关枪才敢去的。那儿差不多全是我们游击队的世界，江北我们还有保安队在那儿，他们配合着红枪会作战。中岛全队差不多被他们零零星星的消灭完了。所以过浦口去，一两百日本兵是不敢的，每回去总是一两千。白天到那儿，一到晚上又撤过江来。有一回发生了一件很可笑的事，有三个日本兵坐着一架坦克车到江北去，在那儿地面是非常潮湿的，车一陷在湿泥里就走不动了。日本兵从车中走出，打算到村子里去找乡下人来拉，在路上遇到一美丽的妇人，日本兵便拼命的赶上去，但那妇人反却一动不动的站着，等他们走近了，她就问他们要什么，日本兵乐得嘻[嬉]皮笑面，连声“姑娘，姑娘”的叫，那妇女点着头就把他们带到一间房子来，对他们说：她怕见枪炮，要姑娘可以的，把枪炮留在房门外吧。日本兵一想，她既然愿意带他们来，一定不会有什么鬼[诡]计的，于是答应了。那妇人先进到房子里去避人了床中，床的周围被帐密密掩着。日本兵等了好一会不见动静，以为她害羞不敢出来，便跑进去翻开帐一看，天啊！床上是空的，那妇人已不知何处去了。他们正在大呼的时候，门外的枪声响了，三个日本兵就同时被消灭了！

日本兵吃了几次大亏，他们开始在南京征兵，一家有三壮丁的就要三个都去当兵，不肯就是“反日分子”，加以残杀。除征兵外，还拉夫。每一区要派出一千人，一派出去就没有回来的，因此户户都能闻到哀怨的号哭声。但是他们逃又逃不出，要离开南京要去登记找连环保，限定离开若干时候，到时不来，惟保人是问。有许多假装商人带着东西要走，一司车站就被扣留，他们问你到那[哪]儿去，答是上海办货去，那么带这许多行李、钱，干什么呢？除了三块六角日洋外，全部扣留，他们以为你一到上海，没有钱也走不了的。
后来有人发现了从破城洞可以逃出来的，因此有人逃走了。他们由陆路往芜湖那边走。据说，有一慈善家在三汊河设了一个机关，用小船专门送难民到国军那边去。机关设立已久，至今尚无人知道他的名字。
日人在南京设了很多卖毒机关，叫做公卖局，白面、大烟，一切毒品无所不有，甚至日常品如香烟、面粉都藏毒。

南京的汉奸组织，设着极多的税卡，乡下人到城里去卖东西要抽重税，出来时要被检，如带有法币的，即被没收换日币给你。本来法币是比日币价值大，但是他们却用一块日币换去你两块法币。因此，老百姓怨声载道，均不与汉奸合作，他们不卖东西给他们，不和他们来往。有一回一个中等汉奸在路上作威作福的走着，被一个老百姓在路上当面吐口水，他当时大怒，请日本宪兵队来抓他。当时日宪兵队就问那个老百姓：
“你为什么看他不起！”
老百姓狡猾地答着：“我吃的是日本皇军的饭，为什么要看得起他！”
日宪兵队笑笑把他放走，汉奸碰了一鼻子灰，也莫无可奈何。
汉奸为要买好日本人，一面尽量压迫民众，一面在城中设立十七个慰安所，到外面强迫美貌的女同胞，作日人的牺牲品。在这十七个所谓“慰安所”中，不知道有几万女同胞被蹂躏牺牲了。

你问我，日本人怎样抢劫我们的幼弱同胞吗，在南京我所知道的有两种：一种是用武力抢去的，一种则用漂亮一点，他们先到你家里去，看见你的儿子后，就当场表示他很爱他，很想把他要去当儿子。第二次说他想拿出几百元来买，你当然不敢要，说如果他要就送他。于是他表示谢意，带着走了，说是要给他进日本小学，认得几个字。第三次来，他会通知你说，你底儿子已经送走了！从此就再无下落。
现在，说到我怎样离开南京这件事了。
我是从破城洞爬出来的，一行有廿一个，我们都把胡子头发留得很长充作老人，到下关车站来等车，车现在虽通了，却无一定的时间开，因此有人常常为了等车在车站等几天的。一到车站男男女女都要把衣扣打开，裤带拿下，等待“皇军”来检查，一道两道的检查，从下关到尧化门有被检十一次的纪录，以后就每到一站必须同样的被检查一次。
坐车的大半是老人和女人，成分是商人居多。再其次是日本军人，为了怕我们游击队的袭击，他们每一车都有几百个日本兵随着。
到北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三时了。这儿检查尤严，连站几个钟头不动；到五点多钟来一个宪兵，总算是客气了，叫大家坐下；又是几个钟头，才一个一个叫去拷问。
问：“你从哪儿来？”
答：“南京！”
问：“做什么？”
答：“做生意！”
问：“有无什么嗜好？”
答“有！”是一个大巴掌。答“无”也是一个大巴掌。于是男男女女脱光全身被检，但大半都被扣留了。我们从南京来时是廿一人，幸运出来的只有四人，其余的想都完了。
检查完毕，四人被送到租界地来，向^皇军”要鞠躬致敬。从午后三时一直到晚间一时，才得进租界。
这回我所受的刺激实在是太大了！四五个月在死与恐怖中生活着，感不到一点祖国的温暖。现在总算逃难出来了，重新投入祖国温软[暖]的怀抱；但是我仍要替在敌人铁蹄下过非人生活的金陵四十万同胞，向后方的同胞呼吁：
“不要忘记替死难者复仇！”
覃君说到这里，沉默下去。在他深陷的枯瘦的眼中，我看见了两泡的清泪。

——林娜：《血泪话金陵》，“南京大屠杀”史料编辑委员会等编：《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史料》，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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