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里夏风起,捎来轻如烟般的林香虫鸣。那日恰巧无云,向上便投入一片蓝天,身旁一园子葱郁景色,石桥下池子颜色同天那般湛蓝。池中央孤亭默立,亭上瓦被暮时暖阳淋了一层和煦,又在水中映一片倒影,颜色温柔亮丽。
嬴政未戴冠冕,独自一人摆弄两色棋局。局面已残,两方凶狠的进攻皆无济于事,只余两败俱伤一途。他伸手将子拂得零落,顺着落进亭下的光望见水中微澜,嘴角向上摆成愉悦弧度,起身方要踏出一步,脚又悬在半空,剑眉微蹙。
“初夏的风,为何向南去?”
抬头便对上北方黝黑的远山,那微笑的弧度顿时僵在唇边。他怎么可能忘记,那是匈奴大敌的方向,也是他的将军所在的地方。没有记错的话,分别至今已有整整两年,送行之时的场景他历历在目。同样的温和初夏,风势大作,将几面张扬旌旗掀得猎猎招展,向南而立。他对他立下誓言,定会平定祸乱,不负所望,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回响。
他默默念过那个名字,在很多个漫漫长夜里默默念过。此刻暮色即将降临,并不刺目的光芒差点引出他的泪,那名字又挂上他唇边。
“白起……”
良久静默。直到天色变了,嬴政方恍然抬头。暮霭沉沉自西向东染遍辽远天际,晚风习习吹皱一池水。亭角倒悬水面,衬着几羽燕雀归巢,浮掠着沉入远方林间。他心底升起某样情愫,涌动得愈发强烈,然而向北极目,除却暮色远山,空无一物。
热烈的橙色洒下,看不清他眼里是否蒙上了忧愁的感情,但是看得见他的笑容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他酒量不差。可是如今只饮了一壶风,便觉得醉了,醉在白起所赐的温柔与悲孤里了。他几乎能从风里看见远在北方的他是什么样子了,可是那翻涌的情绪不减反增,强烈的感觉一阵阵涌上心头,就好像有一根线在扯,越扯越近,越扯越紧。
他闭上眼睛,眼前骤然出现白起含笑搂着他的模样,迫使他又睁开眼。耳边除了风声水响,什么也听不见。
“真的吗?”
连嬴政自己都被这脱口而出的莫名其妙的疑问吓到了,猛地颤了一下。正好风起,池中青荇摇曳的姿态也模糊了,在涟漪下看不清楚。他的目光也变得深沉,不知不觉走了神。
他的发呆被打断了,从内到外硬生生地截断。某种窸窸窣窣的声响响起,是嬴政最熟悉不过的,令人闻风丧胆又令他心中平安的声响。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回头,意外又似乎本该如此地看到那个披着蓝色盔甲,姿态略显笨拙的“怪物”。
盔甲的摩擦声渐渐放大,停在面前。他微微张嘴,却说不出只言片语,说不出洪流一般情感中哪怕一滴水。他就这样看着眼前的怪物狰狞头盔上狭长眼睛里的幽蓝光芒慢慢黯淡,然后看着他伸手取下头盔,墨黑的长发散落在肩上,熟悉的容颜没有丝毫变化,嘴角微笑如西山暖阳般温柔,却又让嬴政感觉这笑当真是没心没肺。
两年,整整两年。久别重逢,嬴政庆幸别来无恙,却依旧忍不住思念,想要狠狠抒发却发现没有渠道,一切都像以前那样平静。
他暗地里咬牙看着白起,白起却只是喊他一声“阿政“,然后跪地行礼。
“臣,幸不辱王命。”
“你!”
嬴政没来由地生气,又不知如何是好,一气之下竟转过身去不理会他。
白起微微发愣,随后默默起身,嬴政依旧没有反应。当然,嬴政转身的那一刻就开始自己后悔了,明明是很想他的,却还要对着他发脾气……他会不会伤心?可是他不知为什么就是转不回来,拉不下脸。
可就在他脑海中天人大战的时候,蓦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足以令他消气了,可是他依旧不愿主动转身。嬴政的性子白起最清楚,这个时候只要好生宠着他就是。所以就算嬴政没有理他,他也柔情不减。
“白起以为,做好了阿政想做的事,阿政应该会很高兴。”
“阿政,起这两年来一直都在牵挂你。”
“阿政,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是起不对。”
……
白起一句一句地哄着,手臂揽着怀里人的肩,瘦削的身子可以轻易揉进自己怀里。
“好……好了。
为什么自己就是生不起这个家伙的气。他转身回抱,还以一个灿烂如暮光的微笑,清明如风,卷淡六百多个日夜累积的一腔思愁。西方天际的光辉为他勾勒身影轮廓的线条,一如他此刻心间流动的美好。
白起越过嬴政肩头,瞥见池下的青荇不再摇曳,定格水中,碧绿如墨玉的缝隙间落下两人细碎的影,仿若置身一片没有忧愁烦恼的森林,只有绿色、风,以及对方的影。他并非石头,更不是兵器,他只愿意如此时一般永远做对方最坚定的依靠。怀里的白发在水中映得格外温柔,他低头就能看见那片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扑扇着,就像风拂过面前,拂过心里。
真是漂亮啊。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他心里嬴政永远最好看。此时风又起,池下青荇随水波摇曳浸润他的影,一片瑰然中美得不可方物,如同沦沉画卷,就此一生流连。曾在另一颗心里激昂翻腾的情绪在白起心间同样开始震荡,就像锤响暮鼓,在魂灵里欢畅。
“阿政……”
他呢喃出那个令他魂牵梦萦至今的名字。对方抬头看着他,眼里含着千言万语,却只说得出一个字。
“何……!”
白起第一次打断他的话。他轻轻钳住嬴政的下巴,双唇覆上他的,舌尖撬开本就毫无防备的唇齿探入从未有人到过的地方,温柔地一一扫过对方的牙床、上颚,然后勾起柔软舌尖一点点吮吸。他想要尝那深处令他魂牵梦萦的味道,想了很久很久,直到今天。曾经的他除了渴血之外没有任何意愿。
嬴政任由他吻。他着实不知如何应对,只有象征性地用舌尖回应,换来更为热烈的掠夺。
直到白起放开他,本能迫使他大口喘息以补充新鲜氧气,他才猛然意识到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干瞪着眼,想说什么却被白起的动作压了回去。
白起从来不敢做的,也不会做的——他摸了摸嬴政的脑袋,揉乱了那一头白发。
“噗——”
嬴政很没形象地笑出声来,但是他脸上可疑的红晕出卖了他。白起望着他笑,那种发自内心的……狡黠的笑,像是恶作剧得逞一般。嬴政略微不解,但是他已经没时间理解了。
谁还会给他反应的时间?白起将他打横抱起,他除了惊呼束手无策,下意识搂上白起的脖颈。
“你……你要干什么!”他惊道。
渐渐沉落地平线的夕阳落在白起眼里,他嘴角带笑意有所指。
“到了晚上,还能干些什么呢。”
夜拉起帷幕,池中青荇就此隐没,思潮共有着不变的灵犀,一如交织水面的真假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