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对于这场身世剧变中的萧景睿,他敬重了二十五年的父亲却在他出生时便曾谋他性命、又以他为棋暗中不择手段地招揽人心谋权图利,他尽以诚心相献、视之如兄长如知己的朋友却从相识伊始便对他怀着利用之心设计布局步步为营。这两个他此生最仰慕敬爱的人,他曾坚定地相信无论世俗不正之风如何席卷都最能不弃清明理想、不改一身修为的人,竟都已跻身太子与誉王之间这场罔顾天道尽失人伦的党争中,为权为名各保其主,角逐帝位,算计人心。一夜之间,接踵而至到令人来不及清醒的暴风骤雨,身处大梁和南楚两国之间茫然无依的尴尬身份,本以为和睦如亲眷的两家一夕间兵刃相见的刀光剑影,疼爱有加的妹妹因此苦痛交加后的难产而亡,精神支柱的崩塌,至亲挚友的伤害,天翻地覆的消亡与失去,万劫不复的幻灭与深渊,似乎足以毁灭和击碎一个人所有的信念与坚持,而这场让局外人都望之而心寒彻骨、闻之而凄然悱恻的人生浩劫,也似乎给了萧景睿足够的让观众完全可以体谅和理解的理由,来怨恨和背离梅长苏。
但萧景睿,却是这个温情淡漠、利欲横流的时局里,最温暖也最美好的一个意外。
远赴南楚之际,他对着面露愧色的梅长苏,翩然而立,静默浅笑。
“我之所以这么待你,是因为我愿意。若能以此换回同样的诚心,固然可喜,若是没有,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如是说。眸色明净似水,清浅从容,安然无波。
长亭送别始终是整部《琅琊榜》里我最喜欢的一个桥段。看着经历了旦夕之间周围人事皆非的痛楚、神情中依然透着憔悴哀凉的景睿,坦荡而淡然到没有一点顾影自怜、没有一丝矫揉造作的君子风仪,我们在心底最柔软温热的地方被一瞬间怦然击中之时,于情不自禁间已热泪盈眶的感动中恍然明白,人心对美好和纯善的向往与坚持竟可以执着到这般程度,对纷乱纠缠的万千世事的心胸与襟怀竟可以宽容通达到这般境界。而这一段话也曾被我反复誊写抄录,反复斟酌深思,以至早已一字不差地铭刻于心。每次读起,都是一种触及心底的震撼。
高山景行,霁月光风,如是而已。
岁月伊始,也许每个人也都曾怀揣着满心赤忱,无所保留也无所顾念地赋予自己深爱着关怀着的所有人。可也许随着时日渐久,经历渐深,总会感受过刻骨铭心的绝望,体会过痛彻心扉的伤害。于是自此以后,有多少人以世事难测人心易变为托辞,用淡漠与疏离为自己镀上了一层百毒不侵的铠甲,以一种戒备而惶恐的姿态,如临大敌般注视着芸芸众生爱恨情仇的万千辗转,却终究只不过是为保护自己一颗一触即碎的玻璃心,找到了一个心安理得可以逃匿退缩的借口罢了。
世间固然少有公平,没有一个人敢于奢望付出的每一份真情都不被辜负,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保证每一次倾尽的诚心都能得到同样的奉还,但这不足以成为任由曾澄澈明净的真心消弭寂灭,让冷漠与虚伪成为生活常态的理由。也许不知从何日开始,我们再也不愿也不敢去认真诚挚毫无保留地对待一个人,不会将自己最深最真的情感轻易流露而出,只是将自己温热的内心用一层层隔膜包裹封闭得越来越深,惟求能不再为任何人所伤。可是一颗沐浴不到阳光、触及不到真情的心,纵使在波澜翻涌无休的生活中勉强得到了宁静与安定,但不曾真正爱过、付出过、经历过,枯乏平淡如一潭死水的人生,匆促百年,又有何意义呢?
是我们终究忘了,情之一字,溯至最初的起点,本就是自己一个人的事。我们之所以会愿意以诚心善待生命中的那些人,心存着对其守护与付出的感念与冲动,无论出于友情也好,爱情也罢,或只是对某个陌生人萍水相逢之际蓦然生出的亲近与善意,最初本就是单纯为了成全自己心中的一份情不自禁,而不是谋求着索取一个等价交换的结果。情感本该是世间一方最真挚纯净、最远离利益与心机的净土,在维系着一段情义之时始终根植于心底的对回馈与报答的计较与索求,本就已经辜负了其最美好之处。而如若我们足以舍弃这些作茧自缚的偏执,身处于万千情谊相系相牵的人间,内心也更能平添一份从容与坦然。
问心无愧,才应是至情至性之人最不负初心的所求。至于结局如何,又何需为之自扰。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于愿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