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三十了，团座咱们想法子改善改善伙食好不好哇？”
“什么三十？”
“就是过年呗，大年三十儿！咋任屁不懂呢你。” 懂的事情没比别人多多少的迷龙歪起脖子卖弄。
死啦死啦在那儿揉着狗肉笑得闹死人。我坐在兽医身边把玩着死啦死啦的柯尔特：“ 国破家亡，姆们这帮穷光蛋还想过什么年哪？”
“迷龙，又得劳您布施啦，”死啦死啦没理我，又摆出眉眼弯弯的贱相，过去搂了迷龙肩膀：“想法子弄点吃的让咱弟兄改善改善伙食，这要求不算高吧？再赊我点账，啊。”
迷龙皱鼻子：“我真得卖机枪了啊！回头膏药旗捅过来看咱拿啥干他——”
死啦死啦眉毛一挑 似是央求似是命令：“哎哎，大过年的，就再赊点，再赊点！另外我要的东西你记着了？”
“得得得！我早晚得给你连家底儿带房子赔完犊子，叫我老婆孩子睡大街去，我——”
“去吧去吧，哎去吧。剩下的，你，这个这个；那边的——” 他又成功了，本团没有一个是不会在半真半假的一通扯皮之后对他言听计从的。我们推擞着迷龙，其他一众早已习惯了芭蕉根的家伙嘻嘻哈哈地互相调侃着各自的不堪。
“孟烦了，滚过来！少在那成天耍嘴皮子不做事！”
我从牙缝里吐气，起身当他大爷的勤杂兵去。
要说这回操办得如何，如果和南天门攻坚前夜的狂欢相比，这可真像一锅缺翅少腿的草鸡跟凤凰肉相提并论——那都是后话了，但我们足够快乐。
“又有白菜粉条吃啦，前段日子都快把我们吃成芭蕉根啦。”
“要是有猪肉多好哇，咱再炖上那么一锅猪肉白菜炖粉条。”
“哎，我听你们念叨那猪肉粉条，到底啥味儿这么难忘啊？”死啦死啦作好奇状。
“个王八盖子滴迷龙，差点没把我们齁死呢！”
“可多，可多肉嘞，可香！就是咸，得喝好多水。”
“你们那不放酱油叫猪肉白菜炖粉条子吗？没把我磕碜死你们——哎哎别，别他妈压我！——”
一时间四下极尽闹腾之能事，不辣几个摸了把土一拥而上试图生喂迷龙吃泥，我打赌如果我们有富余的酱油，它的容器现在已经从瓶子换成了迷龙的肚子。讨伐队伍把没吃过白菜猪肉粉条子的丧门星崔勇都夹裹了进去——找事打屁绝对少不了这俩表面看着稳当的家伙；一边的克虏伯没上，也没打算上，他听见刚才那一通数落便已经两眼晶晶流着口水，坐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瘪犊子玩意你们——哎呀，呀——”
在人堆外围的我真的开始回忆起那段时光。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十足的垢中之垢，是最不招人待见的；讨民嫌的盗贼穿着军装有如过街老鼠，而老鼠的待遇可能都比我们好些。我也开始回忆是什么时候，是谁如同天外陨石一般砸将下来，将我等渣子捏成了人形，吹一口气给了魂儿。
“白菜哪里搞的哦？猪肉那里搞的哦？”
“白菜是老子弄滴！两棵呢！”
“兽医给的油啦，好香的！”
“欸你们这帮娃娃，莫踹了火盆……”
“肉不是内个，内个阿译，嘿嘿，阿译长官的功劳嘛，是吧林副团座儿？”
“你们，咳，你们都去找其他的了哇，我就，去弄了猪肉嘛......” 阿译颇有些骄傲和无措，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只有丧门星对他表示了钦佩——那年头猪肉确确实实是稀罕东西，他为了它舍掉了父亲给他的唯一的物件，是想用它搅和一锅激情与触动，然而我们没人领情。满汉和泥蛋好歹是跟过正经阔绰部队的，没表示太多，但我们的欢快已经将他们感染。他们肯定也没想过自己怎么就跟定了我们这团。
“烦啦不知哪里骗来的粉条啦！”
小醉。我想起她，这个可爱的女孩怎样给予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渣子兵全部的信任，且在他不要脸的欺骗之后依然无怨，甚至加生出了依恋。我在暗处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时我们常年累月地忍受饥肠，在我的印象里，挤了一圈的康丫们试图用舌头清洗那油瓶，小心而贪婪地搅和着汤水；而猪肉，渣子们对它的反应记不清了，反正那肯定使人癫狂。等到整锅食物被迷龙那个混蛋折腾完毕，每个人都仿佛忘记了一切。
“白菜不辣，粉条烦啦——那我就像你们那锅，把一群渣子咕嘟嘟炖一块啦，就有了咱们这川军团！”死啦死啦颇具兴致，手里一把不知哪儿来的野栗子当弹子四下乱弹。
“那感情是口大漏底儿锅，”我嗤了一声，后脑勺马上挨了一弹。我揉着头冲死啦死啦嚷嚷，也冲不辣兽医他们几个：
“咱那不就是个破泥瓦罐子，还豁了个口！我们拿草帽当的锅盖！就那么个锅都不算的土瓮，炖一锅糊里糊涂的酱油汤子粉条糊子白菜叶子肉沫星儿——哈哈哈哈哈！把我们这几个吃得走不动道！”
做饭的蛇屁股很愤懑：“整棵的白菜你们就往里面丢的！搞到都煮不熟，粉条都糊到一起去啦！”
“就是，我吃着好几块那大白菜帮子，死老生，还不切，那么老长！还得从喉咙眼儿里头往外抠……”
“迷龙啊你就没吃几口。瞎做的那酱油汤汤，齁咸得自己也没法吃呢嘛。”兽医人老眼花爱忘事可偏偏在这件事上眼观六路，于是迷龙只剩嗫嗫嚅嚅的份儿也不忘故作怒目争辩几句。
我剥着栗子，看着不辣义愤填膺地起身捍卫自己那两棵白菜的名声以及要麻那不沾铁腥的说道。整的白菜确实没能煮得透熟，可我们偶尔吃进嘴里几口生的也必定全然无顾；我倒记得吃下去的好几片散的烂菜叶子，它们来自一个没有魄力硬抢但终归尽了本分的四川兵；还有点别的什么来自一个当时衣服上只有一颗纽扣的准尉副排长，从来都惨兮兮的李乌拉永远一副石板一样的神情。
我嘴里嚼着，胸膛里滔滔怒江水在翻搅。我得强迫自己不去翻搅。
现在，我们的情况并无极大改善，但也算好的了。我们挣回了我们的命，还饶每人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我们带着它搏命回到了家。尽管我们同时背负上了亏欠一生的沉重，我现在只想感激。这突发的感激冲上我的胸口使我无法言语，甚至连句损话都蹦不出来，我很愧疚。
我们生起的火旁搁着残破的条凳，我们把搜罗到的有限的吃食想像成大餐，你一榔头我一棒子互相敲打着各自的回忆，捡拾起那段浑噩的时间中咸得发苦，生里夹涩的幸福。
我突然感到了别样的生机和温暖。
打没了的川军团再次被归拢起来，名义上归属虞家军却如同被打入了冷宫。虞啸卿虞大少一干人的光临便意味着临幸，意味着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因为我们无需怀疑：死啦死啦一定会为了他的团做叫花子。这一切本来也归功于这个不安分的家伙，他不过领着我们承受罢了。
“这是照虞师的例，年三十来抚恤众弟兄们，好教大家知道......” 这也是照唐基的例，这种又拍又捋的面子活儿总是留给他的，而虞啸卿照例是不想给他这个面子的。
“客套话不说多了！你们知道我没把手下晾着喝西北风就行！”虞啸卿很不痛快，或是因了我那团长打他们大驾光临起，便尽了浑身解数向他们展示我们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现状。他几乎是贴着虞啸卿的鞋后跟迈步的，这让我很想看看他若是不长眼地踩上了，会领一记怎样锋利的眼刀，以及尾随在后的那帮子精锐们附赠的多少暗枪。
“师座，这些柴米油盐，或许还不如几杆汤姆逊几门九二炮来的实在呢，嘿嘿。”
“柴米油盐不如你和我讲打仗，我给你个坦克连好不好？再把你这帮渣子兵驻扎到横澜山上？”
“师座这说笑的本事可又见长啦。我来者不拒可也不敢得寸进尺，给寸就好，给寸就好。”
死啦死啦眉眼弯弯的笑实在肉麻，我忍着不去看虞啸卿那张快要绷成铁板的脸。可似乎空气里确实存在的喜气将他感染了一些，使得我们看见虞啸卿因终于不屑再端着敛着而释放出的一丝笑容——无奈, 戏谑和恨铁不成钢同时写在他脸上，这实在叫我惊异。
死啦死啦见势赶忙陪上更加热烈的笑脸。我们在心里默念：马上又能吃上顿好饭了。至于枪，炮，我们可以暂时不想的，我们过日子，我们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快乐安宁。对不起啦，我的团长，我们也总是让你感到恨铁不成钢。
夕阳慢慢往下落，祭旗坡阵地像撒了层金光，磕碜都显得不那么磕碜了。虞啸卿等人前脚刚打道回府，像是撕去了五指山上镇猴儿的神符，原本凝滞的空气后脚就炸了营。我躲开乱飞的几页账本和锅碗瓢盆，笑着在死啦死啦边上坐下。
“快吃啊您内。” 饭菜的内容虽依旧寒碜可总比芭蕉根好。
死啦死啦的目光变得很深远，他看着远处向地平线渐渐褪去的深沉的紫色，和往常一样展现出泛着痞气的思绪万千。
“烦啦，我们能做点什么？”
“干什么？您还想给姆们添什么乱？我们已经缺吃少穿啦。”
“我们总这么耗着，一辈子就耗完了。为了打赢我们能做什么？”
“把姆们这捆烂命送给虞啸卿使唤，死了也不知道恁么死的。就干这个。”
“去去去大过年呢谁听你瞎白活，老子说正经事。”我腰眼吃了一捅，恼火得不行又不好跟他急，于是我眯起眼睛摇头晃脑：
“要听正经事也没力气说喽......小太爷乏得很。你说你干啥不好，就不能捉空歇一天吗？一天也不行，一个小时？”
“谁想坐以待毙终其一生不发点光热呢？这可还是你说的，烦啦。”
“啊小太爷说的。满嘴损毒的孟烦了，二十四岁过完了人生小半辈子，一事无成只盼尽早成仁为我等炮灰团上下除掉一害，免得他们以后死了耳朵旁边都得塞着不中听的屁话。”
“你这张屁嘴就得尽早封了，”死啦死啦斜我一眼。
“哈哈。”我斜起眼睛瞪他。
“你得真正成个气候啊。你就不想上进？”
“别理我，小太爷乐意。”
禅达城传来爆竹声，乡民们没有扔下他们祈求平安喜乐的愿冀，毕毕剥剥的响声离我们很远很远。渣子们在嘻嘻哈哈地添一点闹哄哄的乐趣，迷龙弄回来的几挂鞭炮让不辣拿一截树棍高高叉起，在围挤着的一圈脑袋上转了几个弯，红缨枪一样耍得虎虎生风。
“——整这幺蛾子你当你挂帅啊！”
“不辣哥，叫我耍耍你那枪呗？我给你们唱，唱挑滑车！”
四下里稀里哗啦一片鼓掌叫好。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 观不尽 山头共荒郊 又只见将士纷纷 一字乱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
渣子们便应和着开始喧闹。
“兵帅将士枪刀扰 高下下飞腾 也声躁 见一派旗番招 风尘也那号咆哮 俺只待威风抖擞灭，灭——”
“尔曹！——”
迷龙踹过豆饼打算点鞭炮，那货先举着树棍四下撩拨一通，才“嚓”地一划火柴，动作之夸张害得他把火柴一抖搂掉到了脚上，我们便哄笑。那边豆饼还在锵锵锵地开着台步，这边一圈脑袋已经开始围着笑嚷，和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四下像是也点着了火一样。狗肉在跳跃的亮光之间上窜下跳，它也难得不稳重了，张着嘴伸着舌头像我们一样笑嚷。它的主人则一如往日地没个正型，呜拉呜拉地作狼嗥虎啸，手舞足蹈，笑骂之间极其快活，刚才那个凝重得正经的死啦死啦突然消失了。
那一次狂欢为我们贫乏的生活添了很饱满的色彩，而那后来的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狂欢，是让我们一众还活着的抑或是壮烈了的都无法忘怀的一次。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死啦死啦是如何用一双带着泪光的眼睛瞧着我们，瞧着他的团，我们所有的袍泽，我们在这世上仅有的生气。
我们的命从那时起再也没了定数，我们只想着，要发点光，要发点热；有的时候真要把自己当成劈柴，我们才能汇聚起所有卑微的和强大的力量，用它换回我们的河山疆土。
“什么三十？”
“就是过年呗，大年三十儿！咋任屁不懂呢你。” 懂的事情没比别人多多少的迷龙歪起脖子卖弄。
死啦死啦在那儿揉着狗肉笑得闹死人。我坐在兽医身边把玩着死啦死啦的柯尔特：“ 国破家亡，姆们这帮穷光蛋还想过什么年哪？”
“迷龙，又得劳您布施啦，”死啦死啦没理我，又摆出眉眼弯弯的贱相，过去搂了迷龙肩膀：“想法子弄点吃的让咱弟兄改善改善伙食，这要求不算高吧？再赊我点账，啊。”
迷龙皱鼻子：“我真得卖机枪了啊！回头膏药旗捅过来看咱拿啥干他——”
死啦死啦眉毛一挑 似是央求似是命令：“哎哎，大过年的，就再赊点，再赊点！另外我要的东西你记着了？”
“得得得！我早晚得给你连家底儿带房子赔完犊子，叫我老婆孩子睡大街去，我——”
“去吧去吧，哎去吧。剩下的，你，这个这个；那边的——” 他又成功了，本团没有一个是不会在半真半假的一通扯皮之后对他言听计从的。我们推擞着迷龙，其他一众早已习惯了芭蕉根的家伙嘻嘻哈哈地互相调侃着各自的不堪。
“孟烦了，滚过来！少在那成天耍嘴皮子不做事！”
我从牙缝里吐气，起身当他大爷的勤杂兵去。
要说这回操办得如何，如果和南天门攻坚前夜的狂欢相比，这可真像一锅缺翅少腿的草鸡跟凤凰肉相提并论——那都是后话了，但我们足够快乐。
“又有白菜粉条吃啦，前段日子都快把我们吃成芭蕉根啦。”
“要是有猪肉多好哇，咱再炖上那么一锅猪肉白菜炖粉条。”
“哎，我听你们念叨那猪肉粉条，到底啥味儿这么难忘啊？”死啦死啦作好奇状。
“个王八盖子滴迷龙，差点没把我们齁死呢！”
“可多，可多肉嘞，可香！就是咸，得喝好多水。”
“你们那不放酱油叫猪肉白菜炖粉条子吗？没把我磕碜死你们——哎哎别，别他妈压我！——”
一时间四下极尽闹腾之能事，不辣几个摸了把土一拥而上试图生喂迷龙吃泥，我打赌如果我们有富余的酱油，它的容器现在已经从瓶子换成了迷龙的肚子。讨伐队伍把没吃过白菜猪肉粉条子的丧门星崔勇都夹裹了进去——找事打屁绝对少不了这俩表面看着稳当的家伙；一边的克虏伯没上，也没打算上，他听见刚才那一通数落便已经两眼晶晶流着口水，坐在原地挪不动步子。
“瘪犊子玩意你们——哎呀，呀——”
在人堆外围的我真的开始回忆起那段时光。我们吃了上顿没下顿，是十足的垢中之垢，是最不招人待见的；讨民嫌的盗贼穿着军装有如过街老鼠，而老鼠的待遇可能都比我们好些。我也开始回忆是什么时候，是谁如同天外陨石一般砸将下来，将我等渣子捏成了人形，吹一口气给了魂儿。
“白菜哪里搞的哦？猪肉那里搞的哦？”
“白菜是老子弄滴！两棵呢！”
“兽医给的油啦，好香的！”
“欸你们这帮娃娃，莫踹了火盆……”
“肉不是内个，内个阿译，嘿嘿，阿译长官的功劳嘛，是吧林副团座儿？”
“你们，咳，你们都去找其他的了哇，我就，去弄了猪肉嘛......” 阿译颇有些骄傲和无措，手都不知道放哪里好了，只有丧门星对他表示了钦佩——那年头猪肉确确实实是稀罕东西，他为了它舍掉了父亲给他的唯一的物件，是想用它搅和一锅激情与触动，然而我们没人领情。满汉和泥蛋好歹是跟过正经阔绰部队的，没表示太多，但我们的欢快已经将他们感染。他们肯定也没想过自己怎么就跟定了我们这团。
“烦啦不知哪里骗来的粉条啦！”
小醉。我想起她，这个可爱的女孩怎样给予了一个素不相识的渣子兵全部的信任，且在他不要脸的欺骗之后依然无怨，甚至加生出了依恋。我在暗处给了自己一巴掌。
那时我们常年累月地忍受饥肠，在我的印象里，挤了一圈的康丫们试图用舌头清洗那油瓶，小心而贪婪地搅和着汤水；而猪肉，渣子们对它的反应记不清了，反正那肯定使人癫狂。等到整锅食物被迷龙那个混蛋折腾完毕，每个人都仿佛忘记了一切。
“白菜不辣，粉条烦啦——那我就像你们那锅，把一群渣子咕嘟嘟炖一块啦，就有了咱们这川军团！”死啦死啦颇具兴致，手里一把不知哪儿来的野栗子当弹子四下乱弹。
“那感情是口大漏底儿锅，”我嗤了一声，后脑勺马上挨了一弹。我揉着头冲死啦死啦嚷嚷，也冲不辣兽医他们几个：
“咱那不就是个破泥瓦罐子，还豁了个口！我们拿草帽当的锅盖！就那么个锅都不算的土瓮，炖一锅糊里糊涂的酱油汤子粉条糊子白菜叶子肉沫星儿——哈哈哈哈哈！把我们这几个吃得走不动道！”
做饭的蛇屁股很愤懑：“整棵的白菜你们就往里面丢的！搞到都煮不熟，粉条都糊到一起去啦！”
“就是，我吃着好几块那大白菜帮子，死老生，还不切，那么老长！还得从喉咙眼儿里头往外抠……”
“迷龙啊你就没吃几口。瞎做的那酱油汤汤，齁咸得自己也没法吃呢嘛。”兽医人老眼花爱忘事可偏偏在这件事上眼观六路，于是迷龙只剩嗫嗫嚅嚅的份儿也不忘故作怒目争辩几句。
我剥着栗子，看着不辣义愤填膺地起身捍卫自己那两棵白菜的名声以及要麻那不沾铁腥的说道。整的白菜确实没能煮得透熟，可我们偶尔吃进嘴里几口生的也必定全然无顾；我倒记得吃下去的好几片散的烂菜叶子，它们来自一个没有魄力硬抢但终归尽了本分的四川兵；还有点别的什么来自一个当时衣服上只有一颗纽扣的准尉副排长，从来都惨兮兮的李乌拉永远一副石板一样的神情。
我嘴里嚼着，胸膛里滔滔怒江水在翻搅。我得强迫自己不去翻搅。
现在，我们的情况并无极大改善，但也算好的了。我们挣回了我们的命，还饶每人一样极其重要的东西，我们带着它搏命回到了家。尽管我们同时背负上了亏欠一生的沉重，我现在只想感激。这突发的感激冲上我的胸口使我无法言语，甚至连句损话都蹦不出来，我很愧疚。
我们生起的火旁搁着残破的条凳，我们把搜罗到的有限的吃食想像成大餐，你一榔头我一棒子互相敲打着各自的回忆，捡拾起那段浑噩的时间中咸得发苦，生里夹涩的幸福。
我突然感到了别样的生机和温暖。
打没了的川军团再次被归拢起来，名义上归属虞家军却如同被打入了冷宫。虞啸卿虞大少一干人的光临便意味着临幸，意味着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因为我们无需怀疑：死啦死啦一定会为了他的团做叫花子。这一切本来也归功于这个不安分的家伙，他不过领着我们承受罢了。
“这是照虞师的例，年三十来抚恤众弟兄们，好教大家知道......” 这也是照唐基的例，这种又拍又捋的面子活儿总是留给他的，而虞啸卿照例是不想给他这个面子的。
“客套话不说多了！你们知道我没把手下晾着喝西北风就行！”虞啸卿很不痛快，或是因了我那团长打他们大驾光临起，便尽了浑身解数向他们展示我们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现状。他几乎是贴着虞啸卿的鞋后跟迈步的，这让我很想看看他若是不长眼地踩上了，会领一记怎样锋利的眼刀，以及尾随在后的那帮子精锐们附赠的多少暗枪。
“师座，这些柴米油盐，或许还不如几杆汤姆逊几门九二炮来的实在呢，嘿嘿。”
“柴米油盐不如你和我讲打仗，我给你个坦克连好不好？再把你这帮渣子兵驻扎到横澜山上？”
“师座这说笑的本事可又见长啦。我来者不拒可也不敢得寸进尺，给寸就好，给寸就好。”
死啦死啦眉眼弯弯的笑实在肉麻，我忍着不去看虞啸卿那张快要绷成铁板的脸。可似乎空气里确实存在的喜气将他感染了一些，使得我们看见虞啸卿因终于不屑再端着敛着而释放出的一丝笑容——无奈, 戏谑和恨铁不成钢同时写在他脸上，这实在叫我惊异。
死啦死啦见势赶忙陪上更加热烈的笑脸。我们在心里默念：马上又能吃上顿好饭了。至于枪，炮，我们可以暂时不想的，我们过日子，我们得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快乐安宁。对不起啦，我的团长，我们也总是让你感到恨铁不成钢。
夕阳慢慢往下落，祭旗坡阵地像撒了层金光，磕碜都显得不那么磕碜了。虞啸卿等人前脚刚打道回府，像是撕去了五指山上镇猴儿的神符，原本凝滞的空气后脚就炸了营。我躲开乱飞的几页账本和锅碗瓢盆，笑着在死啦死啦边上坐下。
“快吃啊您内。” 饭菜的内容虽依旧寒碜可总比芭蕉根好。
死啦死啦的目光变得很深远，他看着远处向地平线渐渐褪去的深沉的紫色，和往常一样展现出泛着痞气的思绪万千。
“烦啦，我们能做点什么？”
“干什么？您还想给姆们添什么乱？我们已经缺吃少穿啦。”
“我们总这么耗着，一辈子就耗完了。为了打赢我们能做什么？”
“把姆们这捆烂命送给虞啸卿使唤，死了也不知道恁么死的。就干这个。”
“去去去大过年呢谁听你瞎白活，老子说正经事。”我腰眼吃了一捅，恼火得不行又不好跟他急，于是我眯起眼睛摇头晃脑：
“要听正经事也没力气说喽......小太爷乏得很。你说你干啥不好，就不能捉空歇一天吗？一天也不行，一个小时？”
“谁想坐以待毙终其一生不发点光热呢？这可还是你说的，烦啦。”
“啊小太爷说的。满嘴损毒的孟烦了，二十四岁过完了人生小半辈子，一事无成只盼尽早成仁为我等炮灰团上下除掉一害，免得他们以后死了耳朵旁边都得塞着不中听的屁话。”
“你这张屁嘴就得尽早封了，”死啦死啦斜我一眼。
“哈哈。”我斜起眼睛瞪他。
“你得真正成个气候啊。你就不想上进？”
“别理我，小太爷乐意。”
禅达城传来爆竹声，乡民们没有扔下他们祈求平安喜乐的愿冀，毕毕剥剥的响声离我们很远很远。渣子们在嘻嘻哈哈地添一点闹哄哄的乐趣，迷龙弄回来的几挂鞭炮让不辣拿一截树棍高高叉起，在围挤着的一圈脑袋上转了几个弯，红缨枪一样耍得虎虎生风。
“——整这幺蛾子你当你挂帅啊！”
“不辣哥，叫我耍耍你那枪呗？我给你们唱，唱挑滑车！”
四下里稀里哗啦一片鼓掌叫好。
“——只见那番营蝼蚁似海潮 观不尽 山头共荒郊 又只见将士纷纷 一字乱绕 队伍中马嘶兵喧闹吵——”
渣子们便应和着开始喧闹。
“兵帅将士枪刀扰 高下下飞腾 也声躁 见一派旗番招 风尘也那号咆哮 俺只待威风抖擞灭，灭——”
“尔曹！——”
迷龙踹过豆饼打算点鞭炮，那货先举着树棍四下撩拨一通，才“嚓”地一划火柴，动作之夸张害得他把火柴一抖搂掉到了脚上，我们便哄笑。那边豆饼还在锵锵锵地开着台步，这边一圈脑袋已经开始围着笑嚷，和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四下像是也点着了火一样。狗肉在跳跃的亮光之间上窜下跳，它也难得不稳重了，张着嘴伸着舌头像我们一样笑嚷。它的主人则一如往日地没个正型，呜拉呜拉地作狼嗥虎啸，手舞足蹈，笑骂之间极其快活，刚才那个凝重得正经的死啦死啦突然消失了。
那一次狂欢为我们贫乏的生活添了很饱满的色彩，而那后来的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狂欢，是让我们一众还活着的抑或是壮烈了的都无法忘怀的一次。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死啦死啦是如何用一双带着泪光的眼睛瞧着我们，瞧着他的团，我们所有的袍泽，我们在这世上仅有的生气。
我们的命从那时起再也没了定数，我们只想着，要发点光，要发点热；有的时候真要把自己当成劈柴，我们才能汇聚起所有卑微的和强大的力量，用它换回我们的河山疆土。
文风特别好！看着看着笑起来，看着看着悲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