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非要提起所谓爱情，楚子航大概会想起那个如影随形、曾经陪了他很多年的女孩。花开花落，一路起起跌跌。
偏偏爱唱歌的女孩被埋葬在花下，连同她的残暴、和谜一样的往事。
偏偏那间藏在北京巷陌的老旧房子也要倒塌，连同里面的灰尘、和叠得整整齐齐的五颜六色的内衣。
身为遗物的楚子航，此刻正站在那老旧房子旁的梧桐树下。他并没有穿得很正式，眼神却隆重得像在悼念同类。
房子已经很旧了。
绿门上的铜锈已经剥落，被侵蚀的金属也暴露在空气中，与叶子黄得像是掉在树枝上的梧桐一起，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他上次来的时候是圣诞节，门上还贴着各种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天空满是橙红色的光。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摇落，光秃秃的枝桠寂寞地伸在空中。他把小广告一张一张地撕下来扔掉，看到那估计孙子已经结婚有好些年头的邻居婆婆正好路过也不说话。婆婆估计已经不认得他了。她也没有上前，只是带着第一次看他的神情再次打量他。
一阵冷风吹过，把摆在梧桐树下的圣诞树推得微微摇晃，圣诞树上的彩饰闪着光。不知怎的，婆婆收回了目光。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婆婆的那天，夕阳满屋，他很清楚的是，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下，不会再有天使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
“原来真的会想她啊。”
楚子航无声地笑笑，用那把被做成青铜铃舌的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门。他再次站在夕阳里。
还是一模一样的摆设，和初见时那般，满是被伪造出来的女孩的气息。
他觉得很累，于是躺在了唯一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屋里很黑，窗外响起的是《Jingle Bells》。
巨大的落地窗被打碎，记忆的碎片像潮水般涌来。
他记不清那天下午女孩像天鹅一样轻盈的舞姿，因为他在认真地作总结报告。
可是他很肯定那是一个初夏。因为慵懒的风把不息的蝉鸣送到房子里，踏正女孩起落轻盈的节奏。午后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把影子投在落地窗前。斑驳的光点随着懒风在摇晃，女孩的影子也在变换，像一幅优雅的沙画。
他也记不清在水族馆里女孩的神情。光线幽蓝，他的脑海里只映下了女孩趴在透明的双重钢化玻璃前，对笨重优游的老海龟做鬼脸的模样。海洋色的光影在女孩如瀑的黑发上流转，有一种时空错落的感觉。
那些年陪在他身边的，到底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他自己也说不清。
如今，他站在唯一可能给出答案的房子前，看着它一点一点被摧毁，就像那天在北京地铁站看着耶梦加得的龙化体征一点一点消失，青灰色的鳞片收敛，瞳孔的金亮熄灭，最后变回肌肤柔嫩得像新生儿的他所熟悉的女孩。她很安静地躺在铁轨的碎石渣上，素白如雪的肌肤与满布锈迹的铁轨的突兀感使楚子航怀疑她下一秒就会眨着清澈如水的黑色眼睛跳起来，说着类似“大师兄，被我骗到了吧”和“原来你比二师兄还好骗哦”的白烂话，然后女版路明非就把自家的钥匙交到他手里苦口婆心地叮嘱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小巷里飘着午饭的香气，和秋风一起盈满楚子航的嗅觉。梧桐叶子也纷纷落下来，掉在他的肩上不愿走。
门被砸得变形，锁孔已经看不见了。
可惜那天她像在芝加哥火车站初见时那样掉下来，骨肉匀亭，还是轻得让他心里一惊。她把钥匙吐出来，临死还倔强地说“你的女孩”。
明明可以拆下来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砸烂。耶梦加得，做得真绝，做得真漂亮。
楚子航攥紧了手中的金属，像齿轮一样的突起深深嵌入了肉中，如同雨夜中那个怯懦的男孩，把沥青都抓进指甲里。那把钥匙再也不能打开那扇门，而那扇门的背后，此刻就暴露在他眼前，和他内心一样空荡荡的。
“没想到？”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那里。”
她会不会每天放学回家，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喊“我回来啦”。她会不会每晚都躲进被窝里筑起城堡，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你知道弃族的绝望么？上千年的沉睡，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他在王座上与你抱在一起取暖。”
斑驳的砖墙被钝器亲吻，裂成一块又一块，也不过是岁月交替的痕迹。
楚子航想起了芬里厄。
在摩天轮上的入学培训中，夏弥说起她的傻哥哥。就算你得了奥数一等奖，爸爸妈妈还是会绕着发了烧的哥哥转。你带着求表扬的心情回到家，最后还是不免要把失落咽下去。
“可那是你的哥哥呀……你再怎么欺负他，他还是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喊着'姐姐'要糖吃的哥哥呀。你怎么能恨得起来呢。”
那时女孩把头扭向风景，看天际的暮色，看游乐场的旋转木马。
“抱歉。”他说。
“哈哈哈哈我骗你的。”女孩把头转了回来嘲笑他，露出了两旁的小虎牙。
可是最后他见到了她的哥哥，和路明非并排坐在一起看蠢萌蠢萌地黑白电视，看着白花花的屏幕分享薯片，面对着楚子航和妹妹的联手攻击会暴怒，把路明非护在身后。
怎么能说两兄妹不像呢？就算你爱的人联合外人要吞噬你，你也只是心甘情愿地把心爱的东西护在怀里而已。就算生来的本能使你产生吞噬进化的冲动，可你怎么忍心呢？那可是你最爱的人啊。
毕竟那只是个力量强大智商低下的死小孩啊，与他妹妹一样的死小孩。
可谁不是死小孩呢？
断裂的砖块带着山楂色，梧桐叶子扫过上面再落地，萧条的颜色把楚子航带到白色的病房里。
“师兄，你就是个死巨蟹座。”穿素色棉布裙的女孩坐在病床边，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婴儿肥的脸蛋染了一层温暖的光色。
“我是双子座。”
“可你的上升星座是巨蟹座。”女孩的黑色眼睛骨碌碌地转。
窗外有阳光有鸟鸣，病房内有吊瓶的滴答声和女孩咯咯的笑声。
“在香港这叫'拍拖'，俗一点叫'在一起'，再不行就叫'谈恋爱'，师兄你这个'试一试'是怎么回事啊？”
“那就'在一起吧'。”
“凭什么呀。姐姐我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才不要和那些没品味的男生在一起。”
耳边的声响轰隆隆，梧桐叶在他身旁飞下。一切像梦境般闪过，迅捷无序的幻影渐次抵达，就像是现实的全部。
“如果你死了，坟前要放什么花？”
“康乃馨吧我喜欢康乃馨。”
“康乃馨不是送给母亲的花么？”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互相搭理着。
楚子航刚醒来很累，出于礼貌只得应着。过了很久很久他再也没听到女孩搭腔。
他忍着疼痛转头寻找，看见女孩双手抱膝靠在长椅上睡着了，暖洋洋的阳光从她碎发间遗漏下来。桌上放着加了糖桂花的银耳羹。
用来砌墙的石块上，青苔依旧在生长，女孩站在断壁残垣中。她穿着波西米亚格子长裙，脚踩拖鞋，露出冻得红通通的脚趾，裙摆逐着飞扬的头发。
楚子航把钥匙收好，转身。
“如果是我，我不会把折刀送进她的身体。”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和你一起打爆婚车的车轴。”
他沿着巷陌出走，身后是纷扬的落叶。太阳将被挤出天空，他的背影被拉得好长，寂寞而隐忍。
他再也不会来这里。
偏偏爱唱歌的女孩被埋葬在花下，连同她的残暴、和谜一样的往事。
偏偏那间藏在北京巷陌的老旧房子也要倒塌，连同里面的灰尘、和叠得整整齐齐的五颜六色的内衣。
身为遗物的楚子航，此刻正站在那老旧房子旁的梧桐树下。他并没有穿得很正式，眼神却隆重得像在悼念同类。
房子已经很旧了。
绿门上的铜锈已经剥落，被侵蚀的金属也暴露在空气中，与叶子黄得像是掉在树枝上的梧桐一起，热情地和他打着招呼。
他上次来的时候是圣诞节，门上还贴着各种密密麻麻的小广告，天空满是橙红色的光。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摇落，光秃秃的枝桠寂寞地伸在空中。他把小广告一张一张地撕下来扔掉，看到那估计孙子已经结婚有好些年头的邻居婆婆正好路过也不说话。婆婆估计已经不认得他了。她也没有上前，只是带着第一次看他的神情再次打量他。
一阵冷风吹过，把摆在梧桐树下的圣诞树推得微微摇晃，圣诞树上的彩饰闪着光。不知怎的，婆婆收回了目光。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婆婆的那天，夕阳满屋，他很清楚的是，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阳光下，不会再有天使俯下身亲吻他的额头。
“原来真的会想她啊。”
楚子航无声地笑笑，用那把被做成青铜铃舌的钥匙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门。他再次站在夕阳里。
还是一模一样的摆设，和初见时那般，满是被伪造出来的女孩的气息。
他觉得很累，于是躺在了唯一的床上。醒来的时候，屋里很黑，窗外响起的是《Jingle Bells》。
巨大的落地窗被打碎，记忆的碎片像潮水般涌来。
他记不清那天下午女孩像天鹅一样轻盈的舞姿，因为他在认真地作总结报告。
可是他很肯定那是一个初夏。因为慵懒的风把不息的蝉鸣送到房子里，踏正女孩起落轻盈的节奏。午后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把影子投在落地窗前。斑驳的光点随着懒风在摇晃，女孩的影子也在变换，像一幅优雅的沙画。
他也记不清在水族馆里女孩的神情。光线幽蓝，他的脑海里只映下了女孩趴在透明的双重钢化玻璃前，对笨重优游的老海龟做鬼脸的模样。海洋色的光影在女孩如瀑的黑发上流转，有一种时空错落的感觉。
那些年陪在他身边的，到底是夏弥还是耶梦加得，他自己也说不清。
如今，他站在唯一可能给出答案的房子前，看着它一点一点被摧毁，就像那天在北京地铁站看着耶梦加得的龙化体征一点一点消失，青灰色的鳞片收敛，瞳孔的金亮熄灭，最后变回肌肤柔嫩得像新生儿的他所熟悉的女孩。她很安静地躺在铁轨的碎石渣上，素白如雪的肌肤与满布锈迹的铁轨的突兀感使楚子航怀疑她下一秒就会眨着清澈如水的黑色眼睛跳起来，说着类似“大师兄，被我骗到了吧”和“原来你比二师兄还好骗哦”的白烂话，然后女版路明非就把自家的钥匙交到他手里苦口婆心地叮嘱一定要来家里吃饭。
小巷里飘着午饭的香气，和秋风一起盈满楚子航的嗅觉。梧桐叶子也纷纷落下来，掉在他的肩上不愿走。
门被砸得变形，锁孔已经看不见了。
可惜那天她像在芝加哥火车站初见时那样掉下来，骨肉匀亭，还是轻得让他心里一惊。她把钥匙吐出来，临死还倔强地说“你的女孩”。
明明可以拆下来的东西，为什么偏偏要砸烂。耶梦加得，做得真绝，做得真漂亮。
楚子航攥紧了手中的金属，像齿轮一样的突起深深嵌入了肉中，如同雨夜中那个怯懦的男孩，把沥青都抓进指甲里。那把钥匙再也不能打开那扇门，而那扇门的背后，此刻就暴露在他眼前，和他内心一样空荡荡的。
“没想到？”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了那里。”
她会不会每天放学回家，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子喊“我回来啦”。她会不会每晚都躲进被窝里筑起城堡，在黑暗中瑟瑟发抖。
“你知道弃族的绝望么？上千年的沉睡，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他在王座上与你抱在一起取暖。”
斑驳的砖墙被钝器亲吻，裂成一块又一块，也不过是岁月交替的痕迹。
楚子航想起了芬里厄。
在摩天轮上的入学培训中，夏弥说起她的傻哥哥。就算你得了奥数一等奖，爸爸妈妈还是会绕着发了烧的哥哥转。你带着求表扬的心情回到家，最后还是不免要把失落咽下去。
“可那是你的哥哥呀……你再怎么欺负他，他还是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喊着'姐姐'要糖吃的哥哥呀。你怎么能恨得起来呢。”
那时女孩把头扭向风景，看天际的暮色，看游乐场的旋转木马。
“抱歉。”他说。
“哈哈哈哈我骗你的。”女孩把头转了回来嘲笑他，露出了两旁的小虎牙。
可是最后他见到了她的哥哥，和路明非并排坐在一起看蠢萌蠢萌地黑白电视，看着白花花的屏幕分享薯片，面对着楚子航和妹妹的联手攻击会暴怒，把路明非护在身后。
怎么能说两兄妹不像呢？就算你爱的人联合外人要吞噬你，你也只是心甘情愿地把心爱的东西护在怀里而已。就算生来的本能使你产生吞噬进化的冲动，可你怎么忍心呢？那可是你最爱的人啊。
毕竟那只是个力量强大智商低下的死小孩啊，与他妹妹一样的死小孩。
可谁不是死小孩呢？
断裂的砖块带着山楂色，梧桐叶子扫过上面再落地，萧条的颜色把楚子航带到白色的病房里。
“师兄，你就是个死巨蟹座。”穿素色棉布裙的女孩坐在病床边，带着雨后草木的清香，婴儿肥的脸蛋染了一层温暖的光色。
“我是双子座。”
“可你的上升星座是巨蟹座。”女孩的黑色眼睛骨碌碌地转。
窗外有阳光有鸟鸣，病房内有吊瓶的滴答声和女孩咯咯的笑声。
“在香港这叫'拍拖'，俗一点叫'在一起'，再不行就叫'谈恋爱'，师兄你这个'试一试'是怎么回事啊？”
“那就'在一起吧'。”
“凭什么呀。姐姐我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才不要和那些没品味的男生在一起。”
耳边的声响轰隆隆，梧桐叶在他身旁飞下。一切像梦境般闪过，迅捷无序的幻影渐次抵达，就像是现实的全部。
“如果你死了，坟前要放什么花？”
“康乃馨吧我喜欢康乃馨。”
“康乃馨不是送给母亲的花么？”
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互相搭理着。
楚子航刚醒来很累，出于礼貌只得应着。过了很久很久他再也没听到女孩搭腔。
他忍着疼痛转头寻找，看见女孩双手抱膝靠在长椅上睡着了，暖洋洋的阳光从她碎发间遗漏下来。桌上放着加了糖桂花的银耳羹。
用来砌墙的石块上，青苔依旧在生长，女孩站在断壁残垣中。她穿着波西米亚格子长裙，脚踩拖鞋，露出冻得红通通的脚趾，裙摆逐着飞扬的头发。
楚子航把钥匙收好，转身。
“如果是我，我不会把折刀送进她的身体。”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和你一起打爆婚车的车轴。”
他沿着巷陌出走，身后是纷扬的落叶。太阳将被挤出天空，他的背影被拉得好长，寂寞而隐忍。
他再也不会来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