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四海万众在为新皇登基而欢呼时，皇城中的岷王府，像海中被雾隔绝的荒岛，沉默、沉重。）
（我将最初太傅赠我的那套棋具从府库中找出来，用它摆了一局棋。与后来我得到的无数棋具相比，它显得太过一般，木材不够稀有贵重，棋子玉质平平，但我仍取出它，于兽头铜炉中点好香，手拈一子，落定开局。）
（每落子一颗，我便想起一点。想起从前宁馨里的榛子酥，景仁宫后苑的雪，乾西的蛐蛐罐子还有藏娇里的酒。那些落下的一颗颗非黑即白的棋子像是记忆的开关，有关改变我陪伴我的人。）
（这盘棋下的很长，仿佛这几十年的人生，我不舍将它下完，却终究在临近正午时，将黑白分了个胜负——白子已占江山。）
（我想，这回是真的要认命了——开局之前，我以黑子为我，白子常琰，如此划分，并向自己下赌，若赢，便孤注一掷。可终归，天命非我。）
（尊为景瑞如何？监国又如何？莞辞是对的，我忘记了常琰，轻看了常琰，那个皇后梦熊而生的孩子，在朱常柏死后，便被父皇看入眼中，着意令他入东宫。而我，未有一刻，是被考虑过的。即便我离王座只差一步，也照旧是被他一脚踢下，摔入尘土。）
（腕一提，只取囿于绞杀间的黑子之首拈于指中，以目视之，左右轻转，一声轻笑后将其投送入口，吞咽而下。）
：我虽非天命，却也不随人命。
（桌上还另放一本书，是当年我将出宫时龄乔送我那本，又取其，置火烛之上，灯舌舔燃纸页，我起身将那本燃起的书放于床榻间，又另在炉中拨了灰重添香，理服整冠，继而双手相叠端坐椅中，目阖之。）
（景瑞岷王其人如何，或赞或贬，便随后人评说。如今我只想早入地府，与亲人故友道声许久不见。）
（此生此世，不圆满，亦圆满。）

（神宗薨逝，新帝践祚，四海之内万象皆新，万历终结于一瞬。然而这份喜悦传至岷王府，便轰然化作利剑，常旬闻言后怒归东厢，沉默的杀气，在府中无声蔓延，直至沸腾。）
（过午，遍寻常旬不得，心知事情不好，找了将辞来问询，才得知常旬一人闷在房中多时。提裙小跑几步往东厢去，房门紧闭，愈发叫我心忧。）
常旬、常旬你在吗？！
（敲门声随呼喊声一道传进屋里去，却不得回应，唤人来一道破门入内，却阻了旁人进屋。）
你们都下去！
（仆从应声离去，独自一人往屋中去，珠帘轻响，些微闻到烟火气息。）
（至内室，才见他一人阖眸端坐椅上，轻声唤人。）
常旬，是我呀。

（房外喧闹嘈杂尽入耳中，当中夹杂长熙呼唤，我皆充耳不闻，只静候火起之时。）
（可我未等到火起，她却入门来。珠帘晃动下，我听到她轻声唤我，语调虽柔，而当中轻微的颤抖亦是明显。眸一睁，未起身，只与她言。）
：出去。
（从前我想，若是有日必死，我是非要带她同走的。一生里错爱与错失虽太惋惜，却比不得爱上她。若我死，与她同入轮回一同托生，才好来世相遇。）
（可真当这日来时，才觉并非如从前所想。黄泉碧落，不是说一句便是了，那是要经苦与痛，才可到之处。）
（你才醒来，往事皆忘，我便不舍再让你感悟苦痛。我往之处必为地狱，长熙，你不要同我一道去。）

（观他淡然神色，反而令我揪心失措。垂下的手紧紧攥着衣角，努力平复几乎要挣出体外的心跳。我朝他去了几步，才要开口，却看见床榻之上渐强的火光。）
常旬――！
（离他愈发近，我的声儿便颤的愈发厉害起来，一壁走向他，一壁紧张却坚定的摇头。）我不走，我要和你在一起。
（久睡复醒，他是我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既然从前尽数忘却，那么这次性命便是重生，重生所见的第一个人，我的爱人――我怎么能眼见你独身赴死？）
走，或者留，我都要和你一起。
（人已到他身侧，声儿却渐渐冷静下来。我不会自己走，你要离开，我不独活。低身相对，伸手握住他的，柔声叙话。）
我们一起出去吧…

（我在她手中尚能汲取一些温度，下意识，反握她手于掌中，以目视之。）
：出不去了。
（嘴角牵起的笑弧温柔，眼望她，目中眷恋，而心底沉沉一叹，继而错开视线往棋盘上，弈局之中黑白满盘，只笑与她解释。）
：你进来前，我吞了两手劫位上的黑子。
（早已身在局中，何谈出去。）
（掌覆她侧颊之上，以指轻蹭。）
：你还出的去，走吧。

（随他的话皱紧眉头，被他握住的手不听使唤的发抖、战栗，我知道，我在怕。）
（他是我醒来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同我说话的第一个人，他说他是我的夫君――我怕失去他，我怕没了他，我又得孤身回到没有意识的黑暗沉默里去，脑中反复回荡的仍是幼年在秋千架上跌下来时的痛感，我不要，我不要回到那样无助的黑暗里，但是，如果非要去，我宁愿，是和他一起。）
（我肯定的认为，有他，就有光，有光，我就不怕了。）
我不走，常旬我不走！
（眼中似有泪落，声音哽咽而不自知。）别赶我走。

（手也随她一字一语不由发颤，只因她说，“别赶我走”。）
（——一生之中，弃我者众多，如母妃，如龄乔，甚或顾萏与谢凰裳，她们走的决绝，从未允我一句挽留。我不被需要、不被期待，而今她却将我渴求之物奉于眼前，且愿与我一同赴死。）
（目中聚起热意，伸手为她揩泪，仍是笑。）
：你会走的。
（你会的。当你知道真相之后，你一定会走的。）
：我骗了你。
：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与你一同吃面的人，不是我，是我长兄。废太子，朱常柏。
：我妒他恨他，因而设计构陷让他在大殿之上发狂自尽。
（这些一段一段沾血的往事连同真相被我诉说出来，却仿若在讲他人之事，连眉都始终未皱半分。）
：你我曾有个孩子，尚在腹中，也因我一己之私，将红花入了汤中喂你喝下。
：而你昏睡数月不醒，也是因我。是我故意将你推开，令你后脑撞上窗棱。
（将她往昔耿耿于怀之事言尽，眸若死水观她惊诧神色。）
（火由床榻烧起，已有蔓延之势。手亦撤回，将她从自己面前推开。）
：如此，你还要留？
（我哄你骗你的谎话都被揭穿，这些你曾誓死不肯原谅的往事再被重提，你也该如从前那般，与她们一样，舍弃我。）

（他一字一句，说的清晰、透彻，入耳却分明染了噪音。我不晓得是真的听不清楚，还是拒绝接收这些迟来的，难辨真假的信息。眼泪不断滑落，尽管他一直为我拭泪，我仍觉不够。）
（沉默在屋中蔓延，火势渐起，声音盖过静谧，让我随之心焦难挨，手也抖个不停。）
（从他身前被推开，险些在他的力量下跌倒。下意识抬手撑住桌沿，泪眼直视他冷静眉目。）我不信。
（说不信是假的――纵我晓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一心求死，何必诓我最后一遭？但我不愿相信，我不认识他口中的废太子，不记得他口中未出世便离开的孩子，我只记得他，真真切切、有血有肉，同我说笑，伴我入眠的眼前人，从始至终，我只有他啊。）
（抬手擦一擦眼角的泪，向他跑过去，抱住他，声音哽咽至说话不利索。）
我…我不要走啊，常旬，我只有你了。
（是啊，我连记忆都没有了，我就，只有你了啊。）

（我以为我会看到她如从前，离开的决绝，却不想她又扑来，像是生怕我又推开她，死死的将我抱住。）
（真好啊。）
（火星点燃了地上陈铺的厚毯，一路引来。火舌也蹿上桌椅房柱，一点点吞噬木料。房外已有呼声，是下人发觉走水之势，赶来扑火了。）
：洛长熙……！
（来不及再将她送出去，房门已被火封死，我看着快速蔓延起的大火，在浓烟之中只回身将她搂入怀中，试图以己替她挡下这些肆虐的烟火。）
（浓烟入肺，呼吸渐渐不畅，视线也模糊不清，我却仍执意看着她，片刻后，将吻落她唇上。）
：你牵好我，不要松开。
（不要松开，这样往轮回去时才能一起。）
（腹中突爆疼痛，想来那颗吞下的棋子也起了作用，又恐她害怕，仍强撑着，不停同她说话。）
：来生不入帝王家，你我做对寻常夫妻，粗茶淡饭，共育子女。
：可好？

（一颗心仿佛悬在空中，直到他回手抱住我，才觉些许心安。火势猛然烧起来，卷着绒毯、吞噬床榻、蔓延不休，瑟缩着躲进他怀里，却还是吸入不少烟尘，呛得人咳嗽几声――终究不得安稳。）
咳咳…咳……
（紧皱眉头，也如他所言一般，紧握他的手，片刻也不想撒开，我怕撒开了手，他便要随烟火去了。）
（说不出什么话，意识也叫大火吞噬了许多，只有那只手仍紧紧握着，半晌，拽过他手，搁在左边心口，再抬眼去看他，仍是想哭。）
（这一生一世，能有几次这样心平气和的看看他呀。）
（这一生一世，风雨波澜是为你，火海刀山是为你，就连最后要死，也是为你。）
（听见他愈发细微的声音，终是挣扎着回应一句。）
好――
（寻常夫妻，粗茶淡饭，那是我，想了很久的故事呢。）

（闻得她那声轻应，却令我在烈火中猛然落泪——以为众人背弃，却原来，还有人肯为伴愿爱我。）
（冲天的火光烧断房梁，带下瓦片，我护着怕砸伤到她，却阻不了大火近身。火何时烧到身上来已是不知，脑中唯有抱着她。）
（意识在烟雾中开始溃散，只将唇贴在她额间，便再不肯分开了。）
（明明身处火海，却偏偏闻到了腊梅香，我想开口告诉她，却发觉已无气力。眼皮愈发沉重，手指一动，又将她手攥紧几分，便再撑不住，阖了眼。）
（都说缘许三生，今我发愿，来世你我平常夫妻，平淡安稳携手终老。）
（——此生一诺，来世必践。）
（泰昌元年元月，岷王府东厢走水，景瑞王朱常旬同王妃洛氏身葬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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