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恻隐之心
大风起,云飞扬。
秋月澜空,浩瀚无秽。
一路长队蜿蜒随小路而行,赤红色绣陈篆字旌旗每隔十伍迎风而立,猎猎作响。再细看其中,队伍之人各个身穿鱼鳞纹甲,腰束革带,下穿大口缚裤,头盔顶缨。队伍虽长,但无人窃语,端方肃正,一身正气,稍有些心思的百姓便会明白这是当朝镇南将军陈氏所率领的部队。
说起陈氏将卒,北吴的百姓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乃北吴之荣光,将士作风严谨,恪守军令,出兵打仗各个骁如猛虎,以一抵十。陈氏早先其祖便是开国将军之一,后一代又一代,皆有定国候之衔,与皇室关系匪浅。不过与朝中豪族只承接先辈清誉不同,陈氏代代皆出名将,为国争光。
此辈,正是威远将军陈鹜,讨逆将军陈鹭两兄弟威名远扬之际,只可惜兄弟二人为歹人所害,与西戎一役,援军不能及时而至,导致兄长威远将军陈鹜极其亲兵三百人被敌军围剿,战死沙场,其弟讨逆将军守城一月,弹尽粮绝之际也未让敌军攻破,但将军于马上作战之时,不慎让敌军挑断了脚筋,此一生不能复立。
陈氏一族也因此一战,元气大伤。大将军陈蒙上奏陛下,不堪丧子之痛,只愿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现陛下惜人才,反复劝说之下,大将军膝下唯一嫡女陈式阿鸢上奏,愿接陈氏之责,为国尽效。
北吴民风开放,女子任官虽鲜见,但并无明确律法言其不可。
再加上,陈氏阿鸢接任其责之后,并未直承父兄之衔,而是揭下平南蛮的烫手山芋,仅以一年时光,便拿下百越首领臣服之契,朝野当时一片喧哗,无人不服,其智其勇丝毫不逊于父兄,是以陛下赐衔镇南将军。
自此,北吴女子的名声也被正名了不少,一时之间,男女地位尽可按本事平起平坐。
“将军,天色不早,您看我们是加紧赶路过了前边的沙木林还是安营休息?”测算了下时辰和天色,行在队伍前头的参将金氏拍马赶上最前方的一抹赤红色。
染着沙尘腥气的盔甲将里面的人包裹得严密厚实,本应削瘦的身躯从斜侧方看来却挺直高大,听闻声音而微微偏转过来的脸颊才稍微流露出一些属于这个性别的细腻。
“阿大,这个时辰你可是说早了?”
盔甲里闷出的声音清哑,并不严肃,却也不似都城女郎那般有着软糯的语调。
“将军有所不知,前面是古战场,曾有万人坑。若是入夜,阴气极重,怕是不得好憩。”金钟大叹了口气,她有问他作为下属自然必答,只是不知道这一答,能让这人动了几分心思。
“好个古战场!”
果不出金钟大所料。
他的女将军拍手一笑,眉眼明明不如一个男子坚毅,偏生大笑起来,却有属于男子的豪气。
“都曾为将,见识见识前朝遗迹也不挺好。又不是没见过马革裹尸,这么些阴气能侵得了我陈氏将卒?再走个一炷香,便让他们安营扎寨吧,才被陛下从边疆赶回来,火急火燎地赶回去,也不能多了我一份赏金,何必要如此车马劳顿的。”
“某领命。”金钟大知道没得劝说的余地,一拜便退了下去。
刚退下,金钟大边上又跟上两匹毛色发亮的骏马。
“如何?阿大?将军说走说停?”其中一匹额前有白毛的马上之人,率先问了句。
金钟大瞥了一眼自家兄长满是趣味的脸,有时真不太想承认自己与他同出一门。
“传令下去,一炷香后安营休息。”
“哈!阿勉!我赢了,这半个月的衣物就归你洗了啊!”坐在马上的金珉锡笑弯了眼,猫似的唇角弧度满满都是偷腥之后满足的样子。
“本也就是我洗的。”金俊勉不似金珉锡那么喜形于色,这个打赌赌将军勇气一说,他根本都没得选择赢面好么?金珉锡这个为老不尊的,明明是他们一族的大哥,却总爱出些鬼主意,最小的弟弟钟仁都没他这么爱闹的。
“反正这半个月,你啰嗦我洗衣的声音我是一个字都不想听到。”金珉锡一声轻喝,架着大马就往最前边跑去了,看样子,应该是与将军玩闹去了。
金俊勉头疼地一拍脑袋,却忘了自己头上还有铁盔,手脉被震得生疼,正嘶嘶了两声,目光瞥到了一个不知何时到来,一直默默不吭声的人影。金俊勉立刻收起现在这幅蠢样子,摆出兄长的威严来,“阿仁,为人最基本的一点,就是应该整理好自己的事物……”
金钟仁对于兄长之前的蠢样并不存调侃之意,但也没听完那句开了头的话,他只是微微皱眉,麦色的肌肤上,他的皱眉显得尤为沉重,让金俊勉不得不停下,看他要说什么。
“刚刚打赌洗衣裳为何不叫我一起?”
勉哥洗衣服倒是洗的挺干净的,如今落下一程,感觉自己吃了好大一个亏。
金俊勉只觉得自己脑门的青筋跳个不停,身为都督司马,他可不是专门洗衣服的好吧!
想起自家家训要以德服人,忍下了气刚想再说,一睁眼却是连那小子影子都看不见了。
怎么着?是将军的暗卫便了不起了是吧?!就你夜里隐身功夫好是吧?
金俊勉平稳了一下自己起伏不定的气息,一勒马还是先将将军吩咐的事情传令下去。
说来也古怪,不知真的是万人坑的阴气作祟还是什么,这太阳刚一落山,这森冷之气便跗骨而上,白日里行动起来还有些闷热的衣裳,入了夜竟是连御寒也显得不够了。点起的篝火火苗怎么也跳跃不大,修整之令传来才开始放松的将士们,个别心理免不了打鼓的。
可就是耐不住有几个好事的,还要讲些鬼的志怪野闻助兴。
现在是闲暇,陈鸢解了一身沉重的外甲,便就一身便衣,外头罩一件朱红长厚细锦披风,没什么架子地坐在将士们之间听了几个,挑了挑眉。
“你们说的那些至多是些冤死之人不甘忿恨,还有些狐媚想来是你们军中寂寞许久了吧,要是真是胆子大的,不如与我一道往前走走,白日我见前面隐有血腥气久而不散,异鸟盘桓,想来应该入夜会有异象可以见识见识。”
先不说这个话是将军发起的,单论女子这一声轻笑,没几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会缩了步子。
陈鸢扫了扫金氏四个兄弟,唯有钟大眉头微蹙仿佛在说不妥,其他几个,大哥珉锡一脸跃跃欲试,俊勉一脸护将军周全,钟仁,哦,陈鸢凑近火光看了一眼,一贯没什么太多的表情,碰见她询问的目光,只是略一颌首,捂住自己身边佩刀。
论起来,金氏也算是陈氏的亲戚,只嫡庶之别,金氏更多的是依附和侍候于陈氏之下。
作为饭后消食,这个提议并没有惊动太多的将士,也就是陈鸢那篝火附近的一拨。一行十几人举了火把便往阴风阵阵的前方走去。
正如陈鸢所说,走了半刻不到,血腥味越发浓重。火光照着地上踪迹杂乱,眼尖的一个前锋将士还发现有一段碎帛,拿来火光下一观,陈鸢从容的神色略有收敛,“扶余之物。”
扶余,北吴再往北上的一个国家,前朝时也不算什么大国,这百年来却是学会经商,学习他国治国之道,将自己这国家经营得越发繁荣。近两年,体制更替厉害,兵力也渐渐强盛,有了根基,便开始昭显曾经不曾显露过的狼子野心,打起了北吴的念头。
不过多是雷声大,雨点小,除了边境小骚乱,也没什么大事发生。此地倒的确是离两国边境相隔不远,想来可能是遇到扶余前来骚扰的小队伍了。陈鸢一个眼色下去,无须多言,向来训练有素的将士立刻从嬉闹进入战斗准备状态,各个摸上了腰边佩刀。
探访鬼怪的小队立刻成为先锋探查队伍。
一行人更往草木深处走去,更多的表明曾经有一场恶战的痕迹显现了出来。
散落各处的车轴,染血的扶余制式的兵器,零碎的尸体……
“看车辙痕迹,应该是有一个队伍在前行过程遭遇了扶余军队的袭击,死状惨烈,看样子已经暴尸荒野有一日了。”探查完大致方向和尸首的金钟仁一个闪身在陈鸢耳边轻声回报。
“竟欺负到我北吴境内了,好大的胆子。”
陈鸢微微眯起眼,清哑的音色轻扬让在场的将士凛神噤声,将军,生气了。
一片死寂之中,一丝异动显得格外惹眼。
冷不防的一只染着血色的手猛地圈住边上一个将士的踝部,那将士没防备,跳开了脚上的桎梏,心中一颤将手里的火把抖落了些火星在草叶之上,那血手立刻被抖落在了尘土之下,随着而起的还有因为干燥的草木接触到星火而燃起的一片火色。
陈鸢垂眸看着那血手,拦下了要去补一刀的金钟仁,自己抽出身边的佩刀,撩开了血手之后的火光一片的草木从——一具毫无气息的躯体埋在渐渐燃起的火色之中。
是个完整的。
此时,血手又抽动了一下,蓄足了最后的气力死死拽住了最近的陈鸢披风一角。连带着,一起的还有从地上抬起的脑袋,满是血污,几乎分不清面容,但那映着火光的眸子牢牢锁住了陈鸢,半息,才又没了力气垂了下去,可那只手却是死也没松,眼见着就要被火舌舔邸。
“带他回去。”
陈鸢单手解下自己的风衣将地上浑身浴血的人拢住,言简意赅,不容反驳。
- TBC 324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