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
“在这竹林中散步挺好的，心中的郁结也散去了。”浅色短衣的西域少年嘻嘻哈哈地勾着李郅的脖子，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有人跟踪我们。”一开一合的嘴唇红艳似西市上好的胭脂。他有一瞬间不那么想管代王的案子，不想理会王府里的人心龌龊，只想好好看着眼前人。晨光如雾，对方的身影渐渐湮没其中，不再真切。
一声叹息。
李郅悠悠睁眼，惟见明月如镜高悬。方才，不过一枕黄粱。
远道不可思，宿梦昔见之。【注①】
盏中残酒倒映盈盈月光，染成了蜜一样的色泽。晚风携了凉意拂过，空气里隐约弥散着甜腻的桂香，不知是来自杯中物还是园中桂树。清辉太盛，地板上沁了一层霜，冰冰凉凉地爬上烛台，托住一串将垂的烛泪。烛光摇曳，跳动的光影在粉壁上显出怪异可笑的形状。
楼下传杯换盏起坐喧哗，间或有四娘呵斥不三不四的声音，内容无非是偷懒手笨一类。倘若萨摩还在，大概又在趁乱偷吃吧。李郅想起那人被四娘揪着耳朵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嘴角。楼下又传来一阵笑声，连地板都快活地震颤起来。
真热闹啊。李郅又闷了一口酒。
月亮好像又升起来一点。
今天中秋。
多年前一个寒冬的月圆之夜，他失去了自己的娘，一个悲苦一生的女人。三年前的中秋，他坐在这里告别他本想相守一生的人。现在他站在廊下，落满了灰尘，三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注②】
盏底聚着一滴未干的酒，在清光里圆润如琥珀。萨摩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瞳便是他见过的最好的琥珀。游戏人间的随性洒脱和刻在骨子里的正义善良融在这个人身上没有丝毫的违和感。李郅喜欢站在他身旁，听他有理有据地陈述案情，最后揪出真凶，一击必杀，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闪着小小的得意。
李郅也记得那些暧昧缠绵的夜，萨摩散乱的深褐色长发衬着白皙的肤色，眼角晕开一点艳丽的桃红，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仿佛汪了月下的酒浆。褪去平日的古灵精怪，看上去很乖，也很诱人。情动的时候，萨摩会低声唤他“承邺”，尾音软糯，夹杂轻轻的呜咽。平时萨摩都是叫他李郅，李少卿，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叫他承邺。
大唐的明月下，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但他们又有家，只要他们在一起。
大理寺特别调查组里几乎所有人都有那么一段过去，大家心照不宣，避而不谈，只是努力地过好现在，等候未来。
所以，当伤疤猝不及防地被揭开，撕扯下一团血肉，热气腾腾的鲜血喷涌而出，满眼殷红。
当蔺飞白指着自己向萨摩多罗控诉着伽蓝的亡国之痛的时候，李郅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无论李建成怎样忽视他们母子，他身上都流着李氏的血，李建成也终究是他父亲。而他的父辈，亡了他爱人的国。
李郅望着堂下的少年，清澈的眼睛里涌动着恨意愤怒与悲哀，却唯独没有杀意。有一种人，受尽磨难，又将这些痛苦悉数还给了别人；有一种人，则是脚踩荆棘高歌不止，在血红中开出人间绝色。萨摩多罗显然是后者。
他们办完公务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已是夜色昏沉，如钩新月下借着黯淡的星光，李郅很郑重地问萨摩“你恨我吗？”萨摩一挑眉“伽蓝亡国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那……日后如果有人找你复国，你怎么办？”“不去。”萨摩多罗把临走从双叶那儿顺来的糕点扔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第一，我不想再看到战争。第二，我不认为他们是真的为了复国而非为了欲望，比如权力，比如复仇。第三，”萨摩多罗顿了顿，认真地看向李郅，“我不想与你为敌，与你们为敌。”对于萨摩多罗，他已经尝过一次家破人亡，那种感觉，他不想再来一次。
当时他们并没有想过，这段对话，竟是一语成谶。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后面的记忆变得有些混乱，那些构陷那些险境零碎地划过，尖利的棱角割得他生疼。他们端掉了伽蓝国师的老窝，三炮和自己重伤，双叶染疾，四娘也折了几个弟兄。还好，他们这个团队最后都活了下来，一个也没少，除了萨摩多罗。
他不知道皇上究竟跟萨摩多罗说了什么，他只知道，那天之后，戴公调任，他擢升大理寺卿，不再有人监视他，监视凡舍。他还知道，萨摩多罗在几日后的中秋夜里，离开了长安。李郅记得那晚明月与今日并无差别，杯中是倒满的桂花酒，散发着甜香。四娘说，这是萨摩多罗请他的。
李郅饮尽杯中酒，闭上眼，倚着栏杆，任由那股香气错乱了时光。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注③】
“哇，你还真一点没留啊！亏我之前还请你喝酒！”
李郅一震，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猛然睁眼。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拎着酒壶站在月光里，琥珀色的眼睛澄明如林间小兽，嘴角挂着狡黠的笑。仿佛他们当中并没有那空白的三年，仿佛他只是去西市玩了一趟便回来了。
李郅大步上前，一把抱住那人。萨摩多罗被他勒得浑身都疼，却又舍不得推开。
“你……算了，回来就好。”不管去哪儿，回来就好。
——才怪！
八月十六的早晨，萨摩多罗捂着腰恨恨地瞪着李郅“早知道你这么记仇我就不回来了！”
李郅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精神不错。”
“在这竹林中散步挺好的，心中的郁结也散去了。”浅色短衣的西域少年嘻嘻哈哈地勾着李郅的脖子，眼中带着狡黠的笑意，“有人跟踪我们。”一开一合的嘴唇红艳似西市上好的胭脂。他有一瞬间不那么想管代王的案子，不想理会王府里的人心龌龊，只想好好看着眼前人。晨光如雾，对方的身影渐渐湮没其中，不再真切。
一声叹息。
李郅悠悠睁眼，惟见明月如镜高悬。方才，不过一枕黄粱。
远道不可思，宿梦昔见之。【注①】
盏中残酒倒映盈盈月光，染成了蜜一样的色泽。晚风携了凉意拂过，空气里隐约弥散着甜腻的桂香，不知是来自杯中物还是园中桂树。清辉太盛，地板上沁了一层霜，冰冰凉凉地爬上烛台，托住一串将垂的烛泪。烛光摇曳，跳动的光影在粉壁上显出怪异可笑的形状。
楼下传杯换盏起坐喧哗，间或有四娘呵斥不三不四的声音，内容无非是偷懒手笨一类。倘若萨摩还在，大概又在趁乱偷吃吧。李郅想起那人被四娘揪着耳朵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嘴角。楼下又传来一阵笑声，连地板都快活地震颤起来。
真热闹啊。李郅又闷了一口酒。
月亮好像又升起来一点。
今天中秋。
多年前一个寒冬的月圆之夜，他失去了自己的娘，一个悲苦一生的女人。三年前的中秋，他坐在这里告别他本想相守一生的人。现在他站在廊下，落满了灰尘，三年多像一天，没有变动。【注②】
盏底聚着一滴未干的酒，在清光里圆润如琥珀。萨摩那双神采飞扬的眼瞳便是他见过的最好的琥珀。游戏人间的随性洒脱和刻在骨子里的正义善良融在这个人身上没有丝毫的违和感。李郅喜欢站在他身旁，听他有理有据地陈述案情，最后揪出真凶，一击必杀，灿若星辰的眸子里闪着小小的得意。
李郅也记得那些暧昧缠绵的夜，萨摩散乱的深褐色长发衬着白皙的肤色，眼角晕开一点艳丽的桃红，眼睛里蒙了一层水雾，仿佛汪了月下的酒浆。褪去平日的古灵精怪，看上去很乖，也很诱人。情动的时候，萨摩会低声唤他“承邺”，尾音软糯，夹杂轻轻的呜咽。平时萨摩都是叫他李郅，李少卿，也只有这样的时候才会叫他承邺。
大唐的明月下，他们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但他们又有家，只要他们在一起。
大理寺特别调查组里几乎所有人都有那么一段过去，大家心照不宣，避而不谈，只是努力地过好现在，等候未来。
所以，当伤疤猝不及防地被揭开，撕扯下一团血肉，热气腾腾的鲜血喷涌而出，满眼殷红。
当蔺飞白指着自己向萨摩多罗控诉着伽蓝的亡国之痛的时候，李郅有一瞬间屏住了呼吸。这是不容争辩的事实。无论李建成怎样忽视他们母子，他身上都流着李氏的血，李建成也终究是他父亲。而他的父辈，亡了他爱人的国。
李郅望着堂下的少年，清澈的眼睛里涌动着恨意愤怒与悲哀，却唯独没有杀意。有一种人，受尽磨难，又将这些痛苦悉数还给了别人；有一种人，则是脚踩荆棘高歌不止，在血红中开出人间绝色。萨摩多罗显然是后者。
他们办完公务离开大理寺的时候已是夜色昏沉，如钩新月下借着黯淡的星光，李郅很郑重地问萨摩“你恨我吗？”萨摩一挑眉“伽蓝亡国跟你并没有什么关系。”“那……日后如果有人找你复国，你怎么办？”“不去。”萨摩多罗把临走从双叶那儿顺来的糕点扔进嘴里，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第一，我不想再看到战争。第二，我不认为他们是真的为了复国而非为了欲望，比如权力，比如复仇。第三，”萨摩多罗顿了顿，认真地看向李郅，“我不想与你为敌，与你们为敌。”对于萨摩多罗，他已经尝过一次家破人亡，那种感觉，他不想再来一次。
当时他们并没有想过，这段对话，竟是一语成谶。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后面的记忆变得有些混乱，那些构陷那些险境零碎地划过，尖利的棱角割得他生疼。他们端掉了伽蓝国师的老窝，三炮和自己重伤，双叶染疾，四娘也折了几个弟兄。还好，他们这个团队最后都活了下来，一个也没少，除了萨摩多罗。
他不知道皇上究竟跟萨摩多罗说了什么，他只知道，那天之后，戴公调任，他擢升大理寺卿，不再有人监视他，监视凡舍。他还知道，萨摩多罗在几日后的中秋夜里，离开了长安。李郅记得那晚明月与今日并无差别，杯中是倒满的桂花酒，散发着甜香。四娘说，这是萨摩多罗请他的。
李郅饮尽杯中酒，闭上眼，倚着栏杆，任由那股香气错乱了时光。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注③】
“哇，你还真一点没留啊！亏我之前还请你喝酒！”
李郅一震，心脏剧烈地跳动着，猛然睁眼。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拎着酒壶站在月光里，琥珀色的眼睛澄明如林间小兽，嘴角挂着狡黠的笑。仿佛他们当中并没有那空白的三年，仿佛他只是去西市玩了一趟便回来了。
李郅大步上前，一把抱住那人。萨摩多罗被他勒得浑身都疼，却又舍不得推开。
“你……算了，回来就好。”不管去哪儿，回来就好。
——才怪！
八月十六的早晨，萨摩多罗捂着腰恨恨地瞪着李郅“早知道你这么记仇我就不回来了！”
李郅凉凉地瞥了他一眼，“精神不错。”
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