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叮。”
听见提示音，Rebecca从文件堆中抬起头，瞅了一眼她的Mac。看清了邮件是来自上午见过的一位客户，干练的她一边用左手翻找出上午那桩交易案的资料，一边用右手伸向触控板，点开小信封图标。
信却有点不对劲:
【亲爱的，你可知道，你的美貌使我的心湖都荡漾？】
很好，职场骚扰。
她冷着脸把刚找出的资料又推回了原处，然后面无表情地回了封短邮件:
【现在是冬天，先生。你的湖应该被冻起来。】
回复来得很快:
【即使是最冷的寒冬，我的湖面也会为你而沸腾！】
Rebecca对着屏幕冷笑。沸腾？以为她是小女生，会信一个用工作邮箱调情的人？
她回道：
【你可以任意沸腾，这不是我所能干涉的范围，先生；
但我的湖面已经结冰
不会再为任何人沸腾！】
然而对方没有意识到她的坚决，还在糊弄，甚至模仿起了她的三行结构：
【没事的，我能明白；刚失恋的时候我们都忘不了上一个爱人。
但你的话说得太早，亲爱的
只要遇到对的人，结冰的湖面也可以一瞬间沸腾！】
事不过三。Rebecca看出这个人是铁了心要忽略她的拒绝，当机立断地转入了处理烂桃花的第二阶段：冷处理。也就是直接关掉邮箱窗口。
不过关的那一瞬间她有点恍惚。
是的，遇到对的人，结冰的心湖也可以沸腾。
但她已经失去了她的那个对的人。
，

02
下班之后又是日常的加班，到了快九点，Rebecca才满身疲惫地从公司里出来。
每到这个时候，她都不想回家。一想到打开家门就是满室的黑，想到以后无数的日日夜夜都会是同样的孤独清寂，她就觉得累，觉得冷。
同时又一次遥远地心疼起那个人。
那些年，Anita也是像这样，孤孤单单地活着，异国他乡的一个人。
那个年纪的话甚至会更累更冷。
那是她的Anita，从来连普通的温暖都难得到的Anita……
Rebecca站在人来人往中，忽然地用戴着棉手套的手捂住了眼，牙齿紧咬。
停下来。
不要再继续了。
不要。
【强迫自己把思绪停下来】，这种事她已经越做越熟了。片刻后，她放下了手，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怔住了片刻，似乎不明白自己在哪里。然而很快又想起来了，于是她眼神放空地笑了下，垂眼往前走。
有人拿看神经病的眼光斜了她一眼，她突然暗自笑了。
你没看错，她恶意地想，我就是个脑子有问题的。
我曾经看过心理医生，我也曾试图自杀。
我忘不了我的Anita。
，

03
快走到家的时候她在巷口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按说，就凭Rebecca那心不在焉的走路态度，对暗影里站着的人，她是不会多加注意的。可这个小姑娘不一样：看到她的那一刻，Rebecca的心脏疼得像被搅碎了一样。
那茶色的卷发。
那冰蓝的眼眸。
那因为太过东方而被人恶意嘲讽过的、她最爱的脸庞。
她顾不上呼吸，拼命地睁大眼去看，贪婪地看，可是心像碎了一般地疼，疼得她眼眶里迅速盈满了泪水，模糊了视线，模糊了耳朵，到最后，整个世界都模糊掉了。
在晕过去之前，她莫名地想起白天里那个男人的话：
【遇到那个人，结冰的湖面也可以一瞬间沸腾】。
她是沸腾不了的；但这一刹那，她感觉那结冰的湖面是被暴力地打碎了，然后悲伤的记忆如决了堤的冰水一般涌出，挟裹着那些尖锐的碎冰在她心中回荡，刮擦，让她无法呼吸，无法停止回忆过去。
那是个和Anita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姑娘。
'

04
Rebecca 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混沌了一秒，然后发现自己正横躺在一个陌生客厅的沙发上。沙发好像是蓝色的软沙发，她也不太确定，因为顶灯已经被温柔地关上了，只有一盏橘黄台灯遥遥守着她。
身上盖着厚实的毛毯，暖气也足，Rebecca有那么几秒钟被暖得连脑子也糊涂了，直到有脚步声慢慢靠近，接着人声响起：
“你醒了？”
这声线，果然还是比脑海中那个常常回荡的声音更稚气些哪。
Rebecca昏昏沉沉地想着；想完了，连自己也觉得荒唐，又嘲讽般地笑了笑，撑起身来对着来人低声致谢道：
“已经醒了；多谢。改日我会上门拜访，正式道谢的。”
Rebecca说话的时候一直垂着眼，这个与她正说着话的女孩她连一眼也不敢去看。脸也是，声音也是——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尽管明知小女孩不可能是她那18岁被逼服药自杀的Anita，可是她控制不了，她控制不了。
这声音已足够让她心如擂鼓，如果还看着女孩的话，她怕自己会心悸到再次昏倒。
也怕那张熟悉的脸让她受不了。
那个女孩子并没有在意她的失礼，只是淡淡地说：“你才刚好，再躺会儿吧。刚发病过的时候必须注意保暖，别急着出去吹冷风。”
“……嗯。”
哪怕只是像，这么Anita的声音……她也拒绝不了。

05
就这样，Rebecca在一个陌生的屋子里呆了一个晚上。早上叫醒她的仍然是那个酷似Anita的七岁女孩。简单地互通姓名过后，她知道了这个女孩叫灰原哀，哀伤的哀。
这让她安心，尽管安心的同时有点隐秘的失望。这两种心情来自同一个事实：
她知道Anita的本姓不是灰原，而Anita的日本名字，叫志保。
Rebecca转身去了卫生间，动作迟缓地洗脸，刷牙。时间耗得太久，等她出来的时候，饭桌上，热腾腾的早餐已经准备好了：牛奶在左，煎蛋在右，中间放着三明治，夹着花生蓝莓两种果酱。
这是Anita的吃法。
一时间她又怔住了；片刻后，她被女孩摇醒了过来，女孩的声音里有点压抑不住而飘散出的惊慌：
“怎么了，Rebecca，怎么回事？哪里又疼了吗？回答我，点头或者摇头——Rebecca！”
“啊。没事，我没怎么——”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觉得脸上湿湿的，胡乱摸了一把，都是水。她想，她记得自己洗完脸以后有用毛巾擦干啊？
一秒之后她终于反应了过来，然后低下头自顾自笑了。
原来是又一次没出息地哭了啊。
还是在这个很像Anita 的女孩子面前突然就哭了起来……
像个疯子一样。
“没什么，没什么——放心啊。”她安抚着无辜的七岁女孩，“你等我去洗下脸，很快的。”
她镇静地推开椅子，走进卫生间，回身冲女孩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没问题之后，把门反锁好，接着打开水龙头，水声哗啦。
下一秒她靠着房门无力地滑了下去，捂住了脸；顷刻之间，又是泪流满面。
有水响作掩护，她才敢小声地嚎啕。
、

06
水声响了两三分钟后，Rebecca果真开门走了出来，面色如常。很淡定地上了桌，她看也不看灰原一眼，沉默地开始她的早餐。
仿佛一切都十分正常的样子。
可灰原哀却无法像她这样坦然地假装。和她一起沉默了不到五分钟，女孩便忍不住了，斟酌着开口问道：
“Rebecca……姐姐，你是，出了什么事吗？”
女孩那张神似Anita的脸上写着关切，仿佛是多年未见的好友，满满的都是温柔。
很像当年的Anita，真的很像——那份，一眼就能让她沉沦的温柔。
勾得她忍不住开了口。
“啊。我呢——我暗恋一个人。”
她放下刀叉，低头垂眸，像个逃逸累了的犯人在做最后的坦白，除了把话说出来，什么别的也不祈求：
“她是个谁都会爱上的人。聪明，冷静，独立，从不迁怒，说话一针见血，有时候却也很温柔。”
“她看上去很冷淡、很酷，其实私底下喜欢看杂志，也很喜欢照顾小动物。她好像什么都会，两个晚上就能能背下外科大全那么厚厚的医书，但却很神奇地害怕静电这种小事物。”
“她也喜欢蓝莓花生果酱三明治。”
她苦涩地笑了下，拿手指探究般地戳了戳盘里的半片三明治：
“说真的，我完全不懂这有什么好吃的。但她喜欢，那就喜欢吧，我也学着喜欢，就好了。我会去努力的。”
“可是她死了，就半年前。”
“自杀。”
她低下头，直直地望着自己的那双手，声音已经是低得快听不见了。
“我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我不知道她遇到了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想这样求解脱。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也没有见过，连表白，也没有——”
“别说了，Rebecca；别说了，” 酷似Anita的灰原哀突然打断了她的叙述，握着她的手，声音急迫，“现在别说了，来，跟着我，深呼吸——”
她感觉到女孩子的手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
“呼气……吸气……很好，呼气……”
在晕眩中，她想道：这个和Anita一样冷静早熟的女孩，真是好温柔、好温柔呢。这个女孩一定会获得幸福的吧？
然而她的Anita却永远不会再回到她身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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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良久，Rebecca缓了过来，第一句话仍然是向灰原哀道谢。没想到对方却发了火。
“你心脏有问题，情绪不能激动不知道吗？！”
忽然间女孩又住了口，像是突然才意识到，还有【对着情绪不能激动的病人也不能大喊大叫】这个常识一样。于是她低下了声调，重新恢复那种要命的温柔：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也要保重身体，不是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哦——我这样早熟，其实是个巫女来的。我答应你，要不了几年，我一定把你的Anita送回到你身边，所以在这之前，你一定要好好的哦？知道吗？”
“不用哄我，我不是小孩子，”她不看灰原哀，喃喃地道，“Anita不会回来了，我的湖面也已经结冰了。心湖——”
“已经完完全全地冻住了，化不开了。”
“那到了春天就好了，”神似Anita的少女蹲在她身旁，温柔地低声说道，仿佛在诱哄她似的，“答应你哦，总有一年的春天，你的湖面会解冻的哦。”
会吗？
湖面已经结冰了。
但只要春天来了就好了。
可是Anita 走了，不会再有春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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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离开那栋房子之后没过几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腿，到底还是跑回去看灰原哀了。但等她回到那里的时候，那栋房子已然人去楼空，敲门问邻居，邻居只说，谁都知道米花町2丁目21号从大半年前就没人住了。
Rebecca掐了自己一下，再去看那座屋子，屋里还是没有人住。她自嘲地想着，原来她已经到了出现幻觉的地步，还是这么翔实逼真的一种。真是越来越严重了，她想；大概她该换个心理医生了吧。
生活恢复了平淡的模样，日子么，还是那么一年年的过。只是到了春天，她心底总是有一个按捺不住的小角落，在隐秘地等待着。
会吗，会吗？
幻觉是假的，可也许幻觉中得到预言可以是真的呢。
但她每一次的期待都被推销员物业员快递员给打破。
一年年的春天白白度过。
不过后来，她发现了一个规律，这些闲杂人等的敲门都很有节奏；那个人，也许是不同的？
于是她换了个期待，她等着有人能不规则地敲敲她的门，然后她开门，见到一张期望中的脸。哪怕是在梦中也好啊——
在这样的想法里，她越来越厌烦那些规则的敲门声，特别是在春天；她总是控制不住地觉得，这些人少一些，她等的那个人才会来得早一些。也就是因为这个，阴差阳错地，她居然顶了一张满是不耐烦的脸，就那么出现在她想念了不知多久的人面前。
那个人自然是没有生气，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笑着看她；而她愣在那里，张着嘴，就像个傻瓜。
窗外樱花飘飞，有麻雀吱吱喳喳地在叫；她忽然意识到，原来寒冬过后，春天真的会到。
“Anita。”
“你……回来了。”
她那结冰已久的湖面，也终于可以……解冻了。
___The End______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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