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南渡
撰文/弋灵尽
0.1
萧瑟秋风乍起惊动了满地枯叶残枝,苑中央的那颗桃树,在呼啸北风中再不复春日明媚。斜飞走兽檐角上的蛛网盘了一圈又一圈,苑落荒废已久,早无人居。
苑中央的木门年久失修,长风嘶鸣自缝隙中灌入,风声刺耳犹如魑魅。俶尔一声巨响,木门被人狠狠推开,厚重的灰尘簌簌而落,扬起的烟尘中,一个红衣女子被人一掌推入苑中。
身后的侍卫这一掌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意,她重重跌倒在地,眼角被地上的碎石划破一道口子,盘起的发髻早已散乱开来,还未来得及换下的胄甲也已多处破损。
她自尘土中抬起头,顾不上周身狼狈,狠啐一口:“卑鄙!为求一胜,竟使出这般下作手段,公孙仪呢,让他滚过来!”
门口的侍卫对她的话浑不在意,居高临下看她:“我军攻破阳城已是定居,将军他加官进爵指日可待,你还当自己是楚国的殿下?公孙将军的名号也是你这区区阶下囚可随意呼出口的?”
言罢嬉笑一声,转身反手将门带上。
“这是圣上吩咐要的人,若有闪失,唯尔等是问!”
她垂落在地的手抓紧了一把石子,裹在层层硬甲里的手臂几不可察地轻颤,丝丝缕缕的血色自她指尖溢出,恰似她望向那扇早已阖拢的木门时,眼中不断翻腾的赤色。
天边翻飞的彩絮斑斓,像是一把燃在天幕的火,灼灼热烈,却半点未缓和苑中的清冷。容嬿已不记得是怎样度过那个下午,只记得眼角的穴位一直突突地跳动,似要炸裂开来。月光疏凉将枯桃的轮廓投落在她手侧,已是夜浓时。
寒枝有鸦啼,三分凄,七分悲。她怔怔地抬头,仿佛可以听见疆场上的万马嘶鸣,连那轮圆月都染上了几许腥色。
公孙仪踏入苑中见到的便是这样的景象,她施计俘获的女子蜷在苑中一角,一反被俘时悉知真相后反抗的疯狂,像是被拔去铃舌的铃铛,像是秋日零落残败的枯叶,寂静得没有半点声响。
似是察觉有人靠近,容嬿从抱合的双臂中抬起头来,微眯着一双眼,待到看清来人,墨瞳一暗:“大将军——”
沉默半日,她的嗓音喑哑,鼻息下漾开嗤蔑一声笑:“区区容嬿居然能劳大将军惦记数年,是容嬿之幸。”
0.2
三年前,陈都,将军府。
瑞雪兆丰年,可陈国今年的冬,却来得格外冷冽。
将军府外御笔亲书的匾额上结了厚厚一层冰碴,树桠上的雪盖了一层又一层,似是不堪重负,遥遥欲倾。
那日拂晓时分,天边拉开一道细长的口,露出万丈霞光。点点熹微透过将军府院墙上的雕花纹饰映入府内,在青石甬道上撒下一地斑驳光影。下人们揉着一双惺忪睡眼打开将军府的大门,却意外瞧见门前跪着一个薄衫姑娘。
昨夜一场大雪临京,纷纷扬扬一整夜后,地上积雪寸许。公孙仪从下人口中听闻此事赶至府门前,容嬿的脸色早已冻得惨白,睫上一层薄霜,她被霜雪盖了一身,唯有那一双眸依然清明。
她跪伏在将军府门前,自言副将容安之女,年幼丧母,而今家父战死疆场,伶仃孤苦。
“奴知公孙将军素来仁厚,容嬿不求将军厚待,家道中落,而今只求片瓦安身,为奴为婢,全凭将军做主。”
那时他立府不过半年,虽是陈王名下的义子,却并非坐享邑禄之辈。悉兵法,擅谋略,数年之内为陈国立下战功赫赫,一时间朝野内外风头无二,偏生又是温厚的性子,待人谦和,全不似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骁勇。
他记得那位战死的容副将,早前与其略有交集,知其发妻早亡,至于膝下有无儿女,却是不知。眼前的女子唇已冻得乌青,却字字有力,倘若是真,忠良之女,自然没有坐视不管之理,若是假......
公孙仪负手立在石阶之上,低头恰恰对上容嬿那一双倔强的眼,鬼使神差地,竟然颔首应下。
倘若是假,也应当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
容嬿生性伶俐,不似寻常女儿家的温温弱弱,闲暇之余教习下人字画,下人礼让,担了她大半的活计,还尊称她一声容姑娘。
临近年关,政事甚繁,那日在府门前收留容嬿于公孙仪不过小事一件,转瞬即忘。
再次见到容嬿,是数月后在府中后院。那日他新得一把长弓,命人在后院摆下十座箭靶,想要试一试这长弓的威风,却在一众厚甲侍从中见到她的身影。
为了掩人耳目,容嬿换了身厚重铠甲,可那女儿家的身姿窈窕,在一众人高马大的男人中难免显眼,偏生她还不自觉,混在人群中和身边的人聊得起劲。
公孙仪无奈,招手将她唤至身前,她仿佛未觉有何不妥,眼角一扬,先一步开了口。
“听说将军新得了一把好弓,容嬿虽是女子,却也想来瞧瞧将军的雄姿。”
她素来玲珑,半点不提弓好,只说是仰慕将军箭术,特来瞻仰。
他低低一声笑,从随从手中的箭筒内抽出一支鹰羽箭,在她眼前扬了扬:“会吗?”
“阿爹在时曾有教习,”她的目光从他的眉宇间扫过,最后落于那支箭上,柳叶眉下两泓秋水盈盈,似是星光生辉:“只是许久不练,难免手生。将军若想看,容嬿献丑也无妨。”
她笑得明艳,令得公孙仪微怔。那日在府门前见到她时,她一身素衣单薄,脸上是仆仆风尘,又有一层霜雪覆盖,像是被人遗弃在外的野猫,狼狈至极。而今换上一身戎装,是女儿家少见的俐落爽朗,但那柳梢眉,樱桃嘴,颦笑间又是男子所没有的明媚。
他被她勾的话勾起了兴趣,大笑三声,取了那把弯弓在手中掂了掂,递向她:“那本将军今日就给你这个机会。”他抬了抬手,示意她看向远处十座箭靶,俯身压低了嗓。
“百尺地,十座靶,你若能中八座,这弓便赏了你,如何?”
几乎是一瞬间,周围起哄声不断,都是身经百战的将士,万箭齐发之景也不陌生,可这女子弯弓拉箭却是如何都未曾见过。
容嬿不答,只是眸中粲然,背上箭筒,自公孙仪手中接过长弓,足尖一点跃至院中。旋身,提箭,会挽雕弓如满月,那把玄铁打造的长弓并未压弯她的左臂,一箭复一箭,她仿佛一只灵巧的燕,可一招一式稳健有力,箭啸破空,咻咻十声并着箭镞入靶的闷顿声响,箭筒已空。
四座皆惊,她回身看他,笑也张扬。
0.3
十箭惊诧了多少人眼容嬿不知,只是从那之后府中闲杂之事再无需她动手,她被公孙仪安置在归燕阁,书架上除却辞赋外也可见兵法之影。那把长弓被她至于正堂,那日仓促未来得 及细细打量,后来再看,玄铁造弓身,又刻着精细繁复的麒麟踏祥云纹案,却是一把好弓。
公孙仪推开归燕阁的门时,容嬿正在苑中那棵桃树下教府中嬷嬷的女儿习字,小姑娘启蒙尚晚,对书本上的诗词又是一知半解,常常是说一忘一,可容嬿仿佛是有十足的耐心,玲珑玉指划过清秀小楷,语气温和。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倚着门未出声,本不欲打扰她,可那关乎情爱的诗句却令他微皱了眉。正欲开口,却不知容嬿说了什么,逗得小姑娘咯咯地笑,随即收拾好了东西,向她告辞,转身看见公孙仪时一愣,又回头看了看端坐在树下的容嬿,嘴角的笑意更大了几分,道了安后便急急离开。
“你给她说了什么,小丫头笑成那样。”
公孙仪在身边的漆椅上坐下,随手捻过案上一页纸来看,上面的墨迹尚未干涸,“燕燕于飞”在阳光下漾着剔透的光。
她着一身玉色烟罗裙,青丝轻绾,鬓边一支芙蓉玉簪,未点红妆,却依旧是清水芙蓉面。她将那浸墨的狼毫笔没入清水,见那澄澈的水晕开浓重墨色,方才转头看他。
“我教她‘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那般深情的男子,却眼睁睁瞧着心爱的女子远嫁南方,从此山南水北,江海相隔,再不复相见。偏生山水迢迢,长路漫漫,他连她远走前的最后一面都未曾见着。
她慵慵然将垂下的一缕碎发挽至而后,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戏谑的笑,语气却是意味深长:“大概她方才瞧见你,便想起了诗中的意境,嘻——”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公孙仪只觉得头疼,可始作俑者却恍若不觉,葇荑压着裙角起身至他身后,玲珑指尖探出广袖揉上他的眉心,音一软,柔了调:“将军府中的人都在夸阿嬿那日箭法精妙,独独将军半点溢美之词也无。”语罢一撇嘴,半嗔半怨:“将军可是觉得女子便该点红妆?我偏不。”
她容貌本就生得极盛,恰似抬头可见的四月春桃,在枝头绽成最绚烂一抹,灼灼生华。
他虽行走于疆场,沐浴着边关冷月,孤烟黄沙,可自幼长在宫阙之中,那些朝堂内外的尔虞我诈自然耳濡目染,只是一瞬间便捕捉到她话中试探。他抬头看她,一双眼沉静如古井,不见悲喜,可容嬿却偏偏从这一双眼中看见了风浪激荡前的平静,心下一惊,正欲抽手,却被他抬起的手锁住,动弹不得。
“容嬿。”他轻声唤她:“燕南飞,人南归,这是命数,违不得。”
她心下的震撼难以言说,方才那副嬉笑的模样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眸光中如何都匿不尽的讶然,手上一颤,却被他更大的力气扣在肩头。
“你是聪明人,莫要做傻事。”
轻轻一句话是叮嘱,却也是告诫,投石入水般,在她心中掀起巨浪滔天。他似不可察地一声轻叹,起身离去,独留她一人在苑中徘徊。她抬眼恰好可见眼角筑巢的新燕,羞恼一并涌上心头,俯身拾了一把石子在手,手腕一翻,将那燕巢击了个四分五裂,没有想象中惊慌逃离的燕——是空巢。
将军府的下人议论着容姑娘变了,即便待人温和如旧,却隐隐有几分不同,像是山林深处飘忽的雾岚,朦朦胧胧,道不明白。
可公孙仪却看得分明,那日之后,她像是一夜之间被匿去锋芒的箭,折断羽翼的鹰,在他面前也再无往日的张扬恣意,取而代之的是谨慎谦和,似是要用自己的一言一行划下和他之间的楚河汉界。分明是他当日所盼,可如今他似是步入自己亲手设下的局,即便面对千军万马也没有眼下的困顿无奈。
那日中秋宫宴,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将军府,一向稳健的步子难得踉跄,却不顾府中人的劝说,径直入了归燕阁。
归燕阁的烟罗软帘被轻巧挽起,月华如水撒下一地清辉,她盘腿倚在美人榻上,手持一方丝绒细细擦拭着一双西域弯刀,秋水眸子染着欢喜,却在见到门前黑影是压沉了眼角眉梢。
对于公孙仪,她三分畏,七分惧。明明是清隽玉面郎,军旅数载磨炼出的手段却令人胆寒,那双眼笑时如若春风,可偏是这样一双眼,仿佛洞悉了她的所有秘密,像是佛祖跟前的那只六耳猕猴,令她无处遁形。
她缩了缩身子,他却猛然上前,双手撑在漆几之上,将她圈在长榻与自己之间,断绝了她逃离的机会,逼迫她与自己对视。
“阿嬿......”他身上浓烈的酒起令她微微蹙眉,一声阿嬿似是嗓里发出的低喃,熨得她心头滚烫。她迎着月色抬头,他许是喝了太多的久,脸上也有两道她从未见过的绯红。她伸手,几乎是慌乱地抓住他的衣领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骤然上前拥了个满怀。
她在他怀中挣扎片刻后终于安静下来,乖顺地倚着他有力的双臂,无奈地叹:“你喝醉了。”
他将头埋在她颈侧,似是在挣扎,良久后才低低一声:“我没醉。阿嬿,我后悔了。”
他的嗓音含着疲惫,像是无风时的沙,归寂于尘埃,低沉得她几乎听不清楚。
“我后悔了。”
那夜容嬿从噩梦中惊醒数次,梦里公孙仪将她牢牢固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在他耳中低语呢喃,似是裹着糖蜜的毒药,她明知有险,却抑制不住那颗蠢蠢欲动想要奋不顾身的心,她想就这样沉溺于其中也好,只求不要,再也不要醒来。俶尔脸上溅上湿热,她以手擦拭,却在指端瞧见斑斑血色!公孙仪不见,温柔乡不见,承诺也好海誓山盟也罢,通通在她眼前消失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陈楚两国大战的沙场,狂风肆意,寒鸦悲啼,红月临空,她依稀看见父王踏着血河向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