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度的贴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一个1000人的QQ群,群里面预备着价格表,可以随时雇人发贴。需要的的人,傍午傍晚下了班,每每花5毛钱,买一个贴,——这是一年前的事,现在每碗要涨到一块,——在群里连聊着,发个贴子;倘肯多花一毛,便可以买几个水军帮忙评论,如果出到五六块钱,那就能买一些能手帮忙开骂,但这些顾客,多是反面人物,大抵没有这样勇气。只有要公平的,才私聊管理员,要来能手,申冤。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QQ的一个贴吧里当负责申冤的管理员,掌柜说,我样子太傻,怕接待不好申冤的,就在外面做点事罢。外面的人,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贴子发了没有被删除,看过贴子下面有水军没有,又亲看将贴子放在首个,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坑人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掌柜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统计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待在群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群主是一副凶脸孔,主顾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杨永信是明明反面而喊冤叫屈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小;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脸猥琐像。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通电五分钟听话一辈子之类的,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报纸上的“羊叫兽治网瘾”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羊叫兽。
杨永信一到吧里,所有水贴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羊叫兽,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他不回答,对水军说,“发一个贴,给五毛钱。”便拿出手机用微信支付。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电人了!”杨永信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电人,电晕了。”杨永信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电疗不能算电……电疗!……治人的事,能算电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1.5毫安”,什么“电针灸”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吧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水军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杨永信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贴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水贴的友军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打折屌了。”友军说,“哦!”“他总是电人。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说局座有网瘾,要治疗他。他老人家,惹得起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写认罪书,后来是电,电了大半夜,再打折了屌。”“后来呢?”“后来打折了屌了。”“打折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死了。”水军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看大门,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水军,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发一个贴。”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杨永信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张开两腿,屌的位置上包一圈绷带,用东西固定着;见了我,又说道,“发一个贴。”水军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杨永信么?你还欠十九个贴钱呢!”杨永信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贴要好。”掌柜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杨永信,你又电人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电人,怎么会打断屌?”杨永信低声说道,“跌断,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友军,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友军都笑了。我码了字,发出去,放在贴吧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五毛钱,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是屎,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水完贴,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杨永信。到了年关,水军取下粉板说,“杨永信还欠十九个贴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杨永信还欠十九个贴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杨永信的确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