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八年，这一年的冬总算拖沓着步子行远了，春来，带着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前行。）
（例如东宫已废，例如明钰幽禁公主府。）
（可我还是想来见见她，为当年龄乔一事——那是多年来压在我心口的重重魔障，是一切噩梦的开端。）
（车马行在路上，停于安国公主府门前。父皇是重爱她的，在知道她做了如此多残虐之事后，仍未褫夺她的封号，只将她幽禁公主府，我想，她应该要知足了。）
：通传安国公主，岷王来访。
（公主府的人未敢阻拦，在他们眼中，如今我是大权在手，行太子之事掌太子之权，所缺的，不过是太子头衔而已——而这也并不很远了。他们将我迎入府邸，应我之言，入内通传。）

（棋盘之上，玉制的棋子黑黑白白的摆了满盘。记得从前都是去岷王府时会见到常旬将黑白棋子下满，如今倒转过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叫三弟进来吧。’
（并没有预期之中的坏脾气，反而因为幽禁更柔和起来，所以很是和善的将眉眼一弯，对着前来通传的人这般道。自幽禁之后，每一日不过同顾宪宗一道用膳，再教绮煜读书，因有几分清闲，也养的比从前多一分丰腴。手中黑白混杂的棋子，在等他进来时一颗一颗捡干净分放回对应的棋盒里，待他入内时，正将白子盒放置对面，他该坐下的位置。）

（这回来引我去东厢的婢女是个眼生的，是了，怀惋，那个一心想巴上我嫁入王府的女人，在废太子带兵卒围杀岷王府时，被明钰随手一扯拉到身前替她挡了刀剑。）
（死了也好，她告诉我的真相，为我做的事，都能因她死了，藏的干干净净，令人找不出把柄。）
：长姐，多日不见，您一切都好？
（入内室，照例只做了揖手礼，连询问也是客客气气，一切如旧，似乎月前大殿上剑拔弩张的两相质问之人非是我与她。）
（顺她之意坐对首，白子于前，垂眼一扫而笑。）
：您如今，也有这样的好兴致了。

（他自外而入，带着如旧的客气恭顺。眉眼仍是弯的，好脾气的扬一扬下巴，示意他在对面坐下。说起来，他现下这一副模样，可同那一日在大殿上的截然不同。嗳，这般收放自如，昔年我果然不曾看错人——相较于优柔寡断的朱常柏，朱常旬才是一柄更好的剑。利用他对付令嫔，显然比利用朱常柏要方便的多。何况他自己也有私心，也有私欲，控制起来也更容易得多。）
‘一切都好，叫你费心。’
（随手将手中黑子落下，面前棋局即刻变得混乱。一边观着眼前的棋局，一边信口同他闲话。）‘绮煜也到了学棋的年纪了，总得练练手才行，否则连个孩子也下不过，我还做哪门子母亲？’
（眼风落在他面前棋盒上。）‘该你了。’

（同她视线一低，又再看了棋盒，那里面颗颗玉子晶莹剔透，不用细究便知必为上品。）
：不，我已经不下棋了。
（这样的回答，是我第一次如此明确的拒绝她。围棋之术，幼年使我窥得制衡之术，而后又教我习得剿杀之道，如今，诸皇子中以我为首，无人需我制衡，无人要我剿杀，棋，便可弃之。）
（曲臂以掌将棋盒推开，置于一侧，目视她。）
：您知我来意。
（深觉大可不必有这仿若太极般兜绕圈子的谈话，遂开门见山直问心中所牵之事。）
：当年，为何要杀永珍皇姐。
（怀惋告知我真相那日后，我花了很久才接受这个消息并将它死死守在肚腹中，可我尽管知道是明钰杀了龄乔，而原因，怀惋不知，我也猜测不到。）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从棋盒之中取出白子落下，发出‘啪嗒’一声清脆的声响。在白子落下之后，局势更入云雾之中，看不清结局，但仿佛，白子要赢了。又执起黑子，以手支颐，望着满盘棋子，寻一个破解之法。）
‘你既然不下棋了，输赢岂非皆由我定夺了？’
（他将棋盒推开，不紧不慢的从棋局之中抬起眼来，向他报以微笑。）
‘你说废太子妃吗？大约是要替她夫君报仇，又或者单纯的不喜欢龄乔——我怎么知道。’（将手中黑子落下后，抬眸瞟他一眼，才又重新开口。）
‘你怎么愈发沉不住气了？’

（我在她的回答中压了眸光，即便知道真相并非如此简单，却仍免不了暗生怒意。）
：是吗…不喜欢…？
（口唇中轻轻吐出几字，目也随意扫了棋盘上纵横局势，只一眼，当中几处冲破之法便轻易寻得，想起她方才所言，不由哂笑——如此错漏之局，她还做得一副定夺输赢的自鸣得意。）
（烂局而已。）
（藏在嘴角上的那分讥讽也渐渐平息，脸上仅仅只留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笑，右手探入左袖中，将一本书取出，推至她眼前。）
：常煜给月牙儿买来许多话本子，当中便有这一册。
：他拿来问我，南与北，去哪处好。
（一本山水志，承了常煜的期盼，却到底没实现。）
：教我想想，他那时是如何说的——
（口中语调一变，学了常煜说话方式，以一种挑衅之态，笑着，将原话述给她听。）
：“从前与钰姐姐说好，要同去看看好山水，想来，月牙儿再大些，便可去啦。”
：——长姐，常煜可真是时时刻刻心念着你啊。
（也因时刻心念你，丢了命。）
（眼中神光随口中言谈，说出一字便暗一分怨一分，直到最后讲完，那恨不得取她性命慰藉龄乔的恨将眼中搅的犹如沉海，无光无亮，唯有怨毒，张牙舞爪。）
：他走时喝多了酒，将书落下，我拿来还你。

‘是啊。废太子妃的心思，我怎么会懂？’
（眉一挑，眼皮也不抬，只专心在棋局之上。落下白子必赢一招之后，视线里出现一本书。）
（心猛地揪起来，顺着他的话痛的无以复加。舌尖抵着下牙，强忍住泪意，面上端的是不为所动。半晌之后，将手中换了的黑子重又落下，一时之间局势大转，方才白子以为的必胜之招瞬间落入不易察觉的陷阱之内，叫黑子蚕食大片，落入败局。）
‘我赢了。’
（未接他的话，只抬起眼来看着他，面上无悲亦无喜，像是早有预料。而后抬起手，将他放在桌上的山水志翻开，里面尚有常煜的笔记，记录着各处有趣之地，和人文传说。）
（常煜，钰姐姐说过会保护你。就算如今你不在了，我也会叫这些人给你偿命。）

（随她一言再观争势，黑白相较，若大看，必以此为定局，执黑已胜。可她想必也是忘了，向来我总在势微时，翻盘一胜。）
：长姐，看仔细些，如今言赢，为时尚早。
（黑子步步围击，锐意满满，满盘剿杀下却藏了二路七子，她已落子，如若是我再一着将旁侧位补齐，八子之下，便是峰回路转，白子做出活眼，又能与之争辉。）
（心中迅速做一番推演，抬眸时，将她阅卷姿态看入眼中，取茶一顿，又饮缀。）
：明钰，是你把他送到我面前的。
（还记得，他经失子之痛时，是你要我去安慰他。那个举动，才是引常煜走向黄泉的开端。）
（是你替他选择的。）
：我并没有做错。
（毒杀常煜，我从未觉得自己错过。你剜去我的心头肉，并拖莞辞也走入地狱，这些令我苦不堪言的痛楚，我本就该原原本本还给你——这是我从你这里学到的，唯一的东西。）
：你杀了龄乔，我拿走常煜的命，这很公平。
（我都知道了，我们可以不必再做哑谜了。）

（垂眸下去，眼观棋局，勾唇又是一笑。他所言破解之法在心中转圜一二，约得。可他并不知道，我仍留有一招。）
（不到最后一刻，我是绝不会放弃的。纵然是满盘皆输的棋局，我也要争个玉石俱焚。我不好过，他也别想好过！）
‘常旬，也是你把龄乔送到我面前的。’
（是你的犹豫，你的懦弱害死了龄乔。否则她尚能安乐至今，在藏娇无忧无虑。）
‘我也没有做错。’
（毒害龄乔，我也不曾觉得错过。纵然以常煜之命为代价，但无妨，你杀了常煜，我会叫你生不如死。你口中所谓的‘公平’，也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罢了。）
‘如若昔年，你不那么懦弱犹豫，想必藏娇也不会生祟。’

：便是我犹豫懦弱，明钰，你也不该将手伸去藏娇！
（我在她一言之后勃然出声，厉色于面，再也忍不下这多年怨恨。）
（出生优越者高高在上，他们只索取却从不思考是否会伤及旁人痛及旁人。）
（我被伤被痛，才学了她的自私阴毒，成了从前我轻看的人。）
：你若当年愿意再多等一日，便会收到我同意过继的信。
（偏偏你连一日都不愿等。）
（怒与哀聚起又散，再起身时仿若来时那般客气有礼。）
：书送到了，您往底页看，常煜画了副像。
（我们有着同样的固执，争论对错早已无用。你是一切噩梦的来源，恨于心中，便是生死一轮回也都不能泯灭。）
（明钰，趁我们尚还清醒，道声再会，算偿了半生姐弟缘分。）
（往后，以你命，偿我苦痛。）

（抬起眸来看向他，他勃然大怒，五官皆扭曲在一起。哦，真可怕呀。）
（他的话音落下之后，我不曾接话。只是想起那一日顾绮煜问我，‘你真的就这么急吗？’）
（嗯，我真的就那么急。）
（一刻也等不得，一刻也不能等，所有事情，皆需顺从我心，顺从我意。）
（他话絮絮落入耳里，又是从前温和的模样。将书页翻去，我看见了我自己。）
（气血涌上心头，咳出一帕嫣红的血。）
（……等等钰姐姐，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