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风
喝一支琼瑶浆,然后唱歌,然后跳舞。灯光是暧昧的玫瑰木,逐渐长大了,垂下枝条了,凉了。贞德从房间里走出来透气,她不太擅长应付社交是众所周知,可是对面,她抬头,看见屋主人恰好向她转了转目光。是弗朗西斯。毕竟一个少女日思夜想的对象,尽管小巷旧黄色墙壁发暗,一场大雨,现在晴了,空气仍像是湿漉漉黑色森林,或者刚刚刷下的水泥。她仍第一时间认出他。抿抿唇:“请让开,先生。”
贞德以为弗朗西斯会是擅长游走在舞会的那种,王,有的人做事跟跳舞似的,风流、轻快,富有幽默感;有些人则相反。老实讲弗朗西斯很讨喜,包括淡金的卷发偶然翘起的弧度总恰到好处,他说话直视别人的眼睛,他往你的深处看,却不显露出来,又比如说他隐含嘲讽口气的幽默感,因为在这种嘲讽背后你能意识到更深更丰富的、类似阅历或者热情把你扑倒。就好比,悲天悯人。贞德有时在细究时想被电击似的震住了,到最后不得不忽视这种嘲讽本身。再比如说也是更重要的一点,一个能观察出莫名更多信息的人一旦守口如瓶,很容易让人产生信任,他很可靠,一方面,他不会伤害我。贞德想弗朗西斯是个不错的王,她一想起这事就得高兴起来,王要显得亲切却不轻浮是很困难的,而法兰西大陆的子民们抬起头看见他的脸,不由得像看见整个法国,鼻子眼睛嘴巴耳朵本来似乎是辨别每个人差异的东西所以把一个人的面目割开来使人印象深刻,弗朗西斯的脸却是所有人的脸,她想到自己的母亲,当贞德思念家乡时,她意外地发现她的王的表情那样亲切,他的眉眼线条柔和,竟使人只能用“母亲”来形容,弗朗西斯仿佛把五官用作归纳的容器,融聚了人类。三天前战士墓前例行的祭奠,雨沉默地流下,携带了一种势不可挡的、柔软的气势。所有前来的人说他们在他们的王脸上看见了死去兄长或子女的模样,弗朗西斯邀请贞德和他同行,穿过星形广场,回到城堡。她同意了。那个时候,在弗朗西斯的脸上,贞德看见了上帝,就是最初劝她离开家乡的上帝,也是那个时候,贞德爱上了这个王。
贞德平日握剑的手抖了一下。她很快镇定住。她努力不抬头注视弗朗西斯的眼,当作没认出他,她以为弗朗西斯会明白此刻她的状态不适合与人交谈,自从大陆会议后她难过了很久,或者说自此陷入了疲态。百战百胜的女将军如今长得像去年苍白的麦子,她来自长着瘦弱庄稼的田野,自以为,或者确实被委以重任。按照平日弗朗西斯的习惯他会这么干,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贞德回去,脚步游离在水洼上。可他拦住了她。贞德猛地一颤。随即不安地将手缩到口袋里。闭上眼。弗朗西斯不需要低头,垂下眼少女的窘迫昭然揭示了什么的不同寻常由于贞德太不擅长撒谎了,瘦削的脸颊贴着衣领,削得毛糙的金色短发很少这样裸露在光下而没有头盔的阻隔,再向下,她小臂肌肉发达得有些难看,几乎是短时间内、没有任何保养像野草似的疯长出来的,而虎口粗糙,茧子杂着点红色,再向下,就没入黑暗了。贞德的眼睛是属于人类的,只有嘴唇才有关少女。她的手臂是长年苦力劳动和短时间浴血的成年男人的手,身体则来自大地,其他部分甚至不像个人。这样的贞德。弗朗西斯注视她,或许时间太久了——她惶惑不安,睫毛微微扫过眼眶,竟感到一种悲伤,弗朗西斯以注视年轻少女的目光注视贞德。不得不说,他感到,这是曾经为少女的一个人,但在去年,她来到这儿,她身上名为少女的东西就死去了。贞德的纯洁性没有任何改变。马车上有一个女孩在剥雏菊,雏菊的白色花瓣就像少女的纯洁,没有随着少女的死失去价值,单纯的花瓣组合在一起,被风吹走,落入泥土,还没有腐烂,这是大地昨日和今日肩并肩沉睡的独特景象。有些事物在消失后变得更好。贞德从少女变成一个高尚的少女,然后变成高尚本身。贞德不敢猜弗朗西斯已经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了。因为被拦住,计划打断,只得“随机应变”。
大陆会议上弗朗西斯聊到对英的战况,他说情况出乎意料的好,光谈反击的话大概不消一个月就能做到,战场从法兰西大陆彻底迈入英格兰大陆,亚瑟的实力正在削弱,如果顺利,上帝仍然站在法兰西一方的话说不定能踏平那里,结果贞德成了所有将军里唯一没有欢呼的人。她突然茫然,关于弗朗西斯所说的“上帝所在的法兰西”失去了信心,踏上征途以后,自信是贞德必备的,因为她站在神一侧,换句话就是她永远与法兰西一心同体,想到自己是法兰西上帝所选中的,和每块大陆神迹笼罩的王相似,她瞧着弗朗西斯时总有股亲切,现在弗朗西斯说的话,却令贞德害怕了。她意识到自己并不和之前一样骁勇了甚至说,能砍下一个英国佬的脑袋,这样的自信丧失却只有一瞬间,她再看了一眼弗朗西斯,就确定下这个计划,重新变得严谨。贞德得到了上帝的宽慰,慌乱中风依旧传来之前的信息。
关于她将要做的,贞德不存在一丝犹豫,她知道自己也不会后悔。这个角度上来说她这样无知,巧妙同热情与怜悯结合起来,她爱弗朗西斯,却只信自己。自己最不可信。她相信的其实是自己背后的神。毕竟她早把自己当作祭品一样的杀死在家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