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靖.
上州.
元启十三年,上州的春天来得格外迟,已出三月,寒风依旧料峭刺骨。大殿内,元启帝面色阴沉的端坐在龙椅上,一干臣子噤若寒蝉,面面相觑。只见元启帝将一本奏折置于御案上,道,“五川探子来报,东梁六皇子率六十万精兵南下,意欲长驱直入东南——我大靖上州,”
“不过短短数日,便已接连攻下我大靖江州,浔阳等边陲重镇……且问众卿家,这仗,是打还是不打?”
此语一出,朝堂之上的一干重臣顾不得礼仪仪态,都炸开了锅。元启帝身侧的德公公见此状连忙转头看向元启帝,得其眼神示意后一甩拂尘,用尖细的嗓音高声道,“朝堂之上,不得喧哗。”可即便是如此,也仍旧用了约莫半刻钟的功夫,议论声方止。
待大殿上议论声皆休,太史魏迟才踱着方步向前行出,堪堪站定,俯首作揖,便道,“启禀我王,臣以为此战,打不得。一来,我大靖逢此天灾,百姓尚不得安生,更何况三军将士?二来,东梁大军势如破竹,为将者初生牛犊。由此二者,谓东梁大军,锐不可当也。”
话音刚落,国尉立即高声反驳,道:“迂腐儒生①,妇人之见,”
“东梁小儿着实来势汹汹,可我大靖先祖亦非骁勇异常?他东梁白六②初生牛犊不畏虎狼,莫非我泱泱大靖怕了他黄口小儿不成?老夫不懂什么大道理,老夫只知道,一退再退,国都危矣,大靖危矣。老夫比不得三军将士,马革裹尸,血洒疆场,可老夫,生是大靖人,死为大靖魂,”
“我们老南靖人,只有勇者,没有孬货。”
魏迟闻得国尉之言涨红了脸,伸手指着左列中的国尉,“你……”支吾了半天,终究还是作罢,垂下手一甩官袍,“我迂腐?你也不过是逞一腔匹夫之勇罢了。”现在国尉身后的廷尉嗤笑一声,道“匹夫也罢,总好过尖酸书生,”
“禀吾王,臣附议。臣以为此战不仅要打,还要将那东梁白六,打回他齐州老家去。”
顿时,朝堂之上一干命臣齐齐哄笑出声,都是血气方刚的国之栋梁,怎能容许山河故土落入外人手中?更何况,这外寇还是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彩,”
“将那东梁小娃娃打回他齐州老家去!”
“让他东梁人瞧瞧,瞧瞧我们大靖的铮铮铁骨!”
待到大殿归于寂静已是众朝臣抬头瞧见元启帝从龙椅上站起,只听启帝的声音在殿中响起,“启何其有幸生逢盛世,又何其有幸得卿等如此。启,谨代我大靖八千里山河永定,代大靖四万万国民百姓,谢过尔等一腔赤诚热血。”
言罢,这位正值而立③的帝王,朝着殿下的各位重臣,朝着殿外的千里江山,皇天后土,深深地,躬下了自己咬着牙挺直了半生的背脊。
启帝的声音还在大殿中回荡,那出自臣子口中的一声声“泱泱南靖,铮铮铁骨”的古老誓言也萦绕在靖宫上空,惊得深山鸟飞尽,经久不散。
……
乾阳宫.
承德殿.
元启帝在殿上负手而立,忽的启唇问道,“太师,此战不知何人可为领帅?”陆太师低头思索片刻,而后沉吟出声,浑厚的嗓音伴着香炉里袅袅的龙涎香响起,随着风飘入启帝耳,“想来王必定心中早有打算。”启帝不置可否,“启,想听听先生④的看法。”陆太师转了身抬眼直视启帝,答道“回我王,依老臣拙见,”
“臣以为,并州沈屹及武信侯世子顾止戈,此二者年轻有为,赤胆忠心,皆可为帅。”
启帝挑了眉,问道“顾止戈?启大约记得他如今是十六岁,不会太过年轻,难以叫三军信服?”忽的地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陆太师言“孤记得沈屹,自元启六年便请缨镇守靖黎边疆,尔来已有七年之久。”
“孤只怕将沈屹调回,北黎人挥师南下,届时我大靖,腹背受敌。后果着实不堪设想。”
陆太师闻言手微不可闻地颤了一下,半晌,声音飘渺如同来自浩瀚虚空,“果然,天意。”
“顾止戈虽年幼,然其自六岁便随其父武信侯辗转于南海地区平定蛮夷叛乱。从小卒做起,到而今的岭南参军也不过只用了短短四年⑤,少年无畏,将门虎子。”
元启帝意味不明地瞧了陆太师一眼,阴郁的面色令他面前的太师心悸,而启帝似是浑然不觉,启唇道,“他日,若是先生连都存了逆反之心,这大靖,怕是当真要改姓了。”
陆太师闻言,右手一撩官袍,在殿下跪得笔直,只是微霜的鬓角硬生生地沁出了几滴冷汗,“老臣,惶恐。”
“请王明鉴,我陆氏百年基业,自先祖到老臣,六代陆家人共历四朝靖王,如今位极人臣,陆氏荣幸之至,何谈野心?”
“况且,老祖宗留下的家训——陆氏子孙生世尊易氏嫡系为主,荣辱与共,死生亦同。”
肝胆相照,荣辱与共。这是陆氏存在的唯一信仰,也是陆氏生生世世的宿命。
启帝不再答话,步伐有些许不稳,行至案前,提笔欲书,又不知为何迟迟无法落笔。狼毫笔尖沾满的朱砂滴落,在锦帛上晕开,便染上了八千里山河的风云诡谲。
《南靖正史》元启十三年,东梁举兵犯境。元启帝钦点武信侯世子顾止戈为三军统帅,北上江州收复失地。
《南靖野史》元启十三年,东梁大军来犯。太师陆忌荐顾止戈为统帅,北上收复失地。启帝本欲命沈屹为帅,忌惮陆氏势力盘踞庙堂,不得已而从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