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一夜昏昏沉沉的，半梦半醒时，望着头上的软纱帐，好像又回到了初入东宫那一日，铺天盖地的玫瑰红，那个时候，并不觉多么不甘，心底却是满满的欢喜的。 ）
（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他唤我欢欢，可是等我喊出那一声镇哥哥时，他却走了，我迷失在浓雾中，茫茫然茫茫然。梦醒，回应我的是一片沉寂。 ）
（ 殿角的百合鎏金大鼎仍焚着香，烟雾飘散在空气里，不见了踪迹。那是开在黄泉路上的彼岸花，引着我离开这十丈软红，离开他，去受那一生一世一人的诅咒。其实，我是很不喜欢这味道的。 ）
（ 眼皮沉沉的，努力地睁开眼，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 ）：秦桑，皇上今夜——宿在何处？
（ 那厢静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答着：娘娘，皇上刚下早朝，您，您且等等，皇上正在来的路上呢！ ）
（ 我知道不会的，永远也不会了。闭上眼，不愿再睁开，隐约听到一个男子的请安声，就听秦桑抑着哭腔道：娘娘，奴婢求您了，您让奴婢将这香熄了，让太医进来吧！ ）
：秦桑...没用的。
（ 没有谁比我更清楚了，纵使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更何况——若心死了，该如何医活呢？）

@朱翊镇

冯公来报尚且不信，撇下一干政事至延禧宫。
甫至门口，见得慌乱闻得低泣，太医更于门前踌躇。怒从心来，推门而入。
‘欢欢，怎么回事？为什么不看太医？！’

（ 殿外乱作一团，声声万岁传来，眉心一跳，复又睁了眼，迟钝地转过神来。秦桑喜极泣道：娘娘，皇上来了，皇上来了。顺着罗帐看去，那身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但闻一股熟悉的龙涎香的味道，而那声音，也是这些日子以来昏昏沉沉梦见过无数次的，是梦吗？）
（ 眼神一黯，艰涩地开口，企望着那人不要再走，就陪一陪我吧。我，想他了。 ）：镇哥哥。
（ 面色苍白，容颜憔悴。数月未见，我竟然是以这幅面容见他，我竟然是以这幅难看的面容，最后一次见他。真是糟糕，这样，他便不会再记得我，记得我最好的模样。 ）
（ 我弯了弯嘴角，勉强笑道。 ）：你来了。

从未见过如此苍白的她。印象之中她总是如光艳丽炽热，不过数月未见罢了，怎么会成这一幅模样？在她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
‘欢欢，朕在。’
‘叫太医看看你。怎么数月不见，你竟病成这样？’

（ 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
（ 微微皱眉，勉力靠在他膝头，一只手被他握住，也自然地回握去，从来没有一刻像这般的坚定，想一辈子握下去，永远永远也不放手。能再见他，这样也好。 ）：不要。
（ 声儿轻轻的，嘴角却泛着一丝笑，较之从前许多个昏沉的日夜，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不少，大约服侍的宫人们都晓得这叫回光返照，心下更为悲怆，只是，只是他不知道罢了。仰了头，想再看一看他，想把这个人，这个让我既爱又恨的男人，深深地烙在心里头。 ）
（ 猛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只觉喉头一甜，秦桑连忙上前服侍，掩了唇的锦帕上俨然是一抹刺目的红。惶惶然，不等他宣太医，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镇哥哥，陪陪我吧。

一手握紧她，另一手轻抚她发。问她。
‘为何不要？’
她咳出一腔暗红的血，下意识握紧了她的手，怕朕一不留神她便会有分毫闪失。
‘好，朕陪你。’

（ 牢牢攥住他的手，却渐渐失了力气，眼神明灭几番，所幸又被他握紧，宛如在愤风惊浪中失去掌控的一叶小船找到了依托。微微撇过头去，不再让他看到自己的这幅模样，每一个呼吸都牵连着胸腔的疼痛，我苦苦挣扎的每一秒，都过的那样艰难。 ）
：没用的...镇哥哥，没用的。
（ 眼眶泛了红，眼睛渐渐被泪花模糊，有泪水从我脸颊滑落，湿了他的衣襟。哽咽许久，勉强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镇哥哥，我不能再陪你了...
（ 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来的这么晚？ ）

她偏首模样印入朕眼中，心底深处猛然一震。朕登基已过三十载，历风雨经磨难，至今已失去众多。难道如今这失去中，竟还要加上她吗？
‘胡说。’
泪自她面颊滚落，也灼入朕的眼中。
‘朕不许你这么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欢欢，你还会与朕一起白首。’

：不会了，不会了……
（ 我摇着头，似哭似笑，原先心底的仓皇也渐渐化归平静。朱翊镇，原来爱一个人这样容易，恨一个人，也这样容易。从你握着那个女人的手，与她共看天下山河，享万世敬仰的时候，原来我就失却了白首的资格。你说真龙天子，九五至尊，可掌黎民祸福，众生性命，可是，争不过天命。 ）
（ 所以，我们认命吧，镇哥哥。 ）
（ 惨然一笑，用尽了力气，一字一顿。 ）：若我说，我的晏晏，我的煜儿，还有我，我的一切，都是拜皇后所赐，拜皇甫氏、拜明钰所赐，你会信吗？
（ 他不会信的，可是我还是要说，还是要问一问他，将我心中积压了许多年，却又不敢说出口的话，摊开来问问他。容色苍白，意识开始有些混沌，轻轻叹了一声。 ）
：朱翊镇，你不会信的，你只信你自己的心，可是——
（ 身上无一处不难受，挣扎几番，自嘲地笑笑，又续道。 ）：可是我都不知道，你心中是否还有我...

这是帝王之家，九五至尊位上只能留一人。母后以命换朕，若不能为大明下代选一任明君又如何对得起她和父皇？故以皇位为饵，诱手足相残。胜者为皇，败者为寇。可论心痛，亦有之。那终归都是朕的儿女，尤其晏晏，尤其常煜。
‘朕信。’
手中环着她的力渐重。
‘欢欢，朕的心中如何会没有你？朕始终记得那一年中秋宫宴，那是朕第一次见到你。那时朕就想若往后能有你，该是多么幸福。’

：如此，我...死亦无憾了。
（ 被他这样拥着，仿佛就有了全世界。阿娘说，男人的话像裹了毒药的蜜糖，等到时间融化了糖衣以后，留下的只有致命的毒药。古往今来，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女人傻到明知会送了性命，却依然甘之如饴呢？大概只因一个情字吧，而我，我最终也成为了那些女人中的一个。 ）
（ 可我宁愿相信，他是爱我的，这份爱就像如今他拥着我一般，是真实地存在的。听了他的话，嘴角微微一弯，意识却越来越模糊，眼前的他，也逐渐远去。 ）：朱翊镇，你要好好儿的...
（ 我不知道他能否听得清我的话，可我知道，我却是再也听不见他说的话了，那些动情的，温存的，还有狠心的话。 ）
（ 那些我永难忘记的话。 ）
（ 万历x年x月，昭荣皇贵妃薛氏殁于延禧正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