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泽村大地-
经过一天的搜查,我所在的小组找到一栋被主人舍弃的、相对完善的民居,作为今晚的营地。在排除了房屋内的安全隐患后,我们带着今天搜寻到的两个幸存者入住了。
民居里仍能看出人居住的迹象,不像我们刚刚寻找的其他屋子,充斥着血腥与打斗的痕迹,其污浊与不堪让人无法多注目一秒,更别说是留宿了。这栋房子给了我们意料之外的惊喜。室内相对干净,设施还算齐全,地方宽敞,甚至冰箱里还有点食物。虽说这一晚条件不错,但大家丝毫不敢得意,没有人一高兴就开了灯泰然入住——那会吸引来附近所有难缠的家伙们。我们只能摸黑进入这栋民居,然后所有人在客厅集中安顿下来,关上所有门窗,打开了一盏不算亮的落地灯。
昏黄的灯光中我看到他就站在我身边,尽管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被他僵尸一样的妆容吓了一跳。我们是在一座教堂的壁炉里发现他的,他蜷缩着,和地上的木柴以及灰烬躺在一起,面容惨白还带有血渍,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安静,丝毫不狰狞可怖。他的一头银发依然柔和又干净。我心有余悸,也暗自庆幸,多亏是我,才能认出他来,阻止了队友射向他的那一枪。
命运是多爱捉弄人的一个小鬼,你正要因为他的淘气想要发脾气,他却粲然一笑,人畜无害地向你求和。这一次我要感谢命运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这些天来,我经历了太多让我觉得是在做梦的事情,这一次尤甚,但这一次,也是我最希望不是梦的一次。
他也抬头,瞥向我。我立马从他苍白的脸、乌青的眼圈和满脸不均匀的血迹中找到了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和少年时代一样,直直地盯着我。
这种感觉实在是太不真实了。我仔细看着那双眼睛,突然回想起曾经很多个我们有过这样对视的瞬间。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们还不认识彼此,但是从那时开始我们就一直同班了。第一次在排球部见到他,我很惊讶居然会遇到同班的同学,于是想要上去搭话,可是,当我已经走上前去,话到嘴边却发现我居然还没能记得他的名字。正在我羞愧又懊恼的时候,他毫不介意,笑着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他叫菅原孝支。
“菅原孝支。来自长虫中学。”
那时我们身高相差得比现在要多,他要略微仰一点头看我,我没有做声,确切地说是呆住,因为觉得自己被那一束微仰着的目光看得一干二净了,说什么都会有被揭穿的慌张。可是他却很无辜地接着对我说:“泽村同学,你怎么不说话?”他没有问我的名字,而是直接叫了出来。
后来我们渐渐熟络,放学后一起去体育馆,训练结束后我请他吃肉包。他开玩笑说,要是有麻婆味的肉包就好了。在坂之下便利店,他的两颊被肉包的热气熏得泛红,嘴里还在嚼着,神采奕奕却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大地,我猜你以后会是主将的,如果我猜对了,你以后可要天天请我吃肉包呀。他的眼睛笑着,目光穿过肉包散发的热气到达我这里,让我笃定地相信着他说的话,却故作谦虚地回应:“怎么可能!而且那样我岂不是要穷死啦。”隔天趁他不在,我偷偷跑进便利店,在意见咨询表格里填了“希望增加麻婆味的肉包”这个建议。
在他的预言成真,我真的成为主将的时候,我意识到我喜欢上了他。那时我们认识将近两年。我们又在预选赛中落败,他不敢在后辈们面前表现出失落的神情,在回家的路上,和我聊起比赛时却几乎要哭出来。我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情急之下只好说,菅,我喜欢你。“别再为比赛的事情难过了。我已经是主将了,我会带你去全国的赛场。”这是我的心里话。
他望着地面,愣了一会儿。这一小会里他眼里的泪水被吹干了。我没想到的是,等他再看向我的时候,他说:“这么巧。我也喜欢你,大地。”
无法想象,有生之年我还能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我从回忆里抽身出来,才发现队友在喊我,我过去和他们商议了这一晚的安排,回来找他时,他还是那样毫无保留地注视着我。
“走吧,”我说,“我们去楼上。这栋房子应该很安全,没有检测到病毒。”
他点头说好。
我带上武器,和他一起上楼,找到一间卧室。另一名幸存者也在队友的保护下上了楼,并找到住所。我把所有的窗帘拉起来,以免光线太强,被怪物们感知到。他很配合,悄悄地放好自己的背包,问我能不能打开床头灯,在我同意后他打开了它,但将灯光调到了最暗的一档。灯光是柔黄色的,点起来的一瞬间照亮了他的眼睛。
卧室里有独立的卫浴,但很小。他在浴室洗澡的过程中我就站在门外,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期间我问他为什么要化妆成僵尸的样子,他笑着回答我说因为他发现那些家伙分辨不出和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东西,他就是靠着这个才侥幸存活了这么久。我当然知道,他在A区的工作就是舞美师,化妆师也算是兼职,这种程度的特效妆应该不足为奇。我一直都清楚他的动向。
真奇怪,当我们以如此狼狈的方式重逢时,居然就这样忘记了兀自尴尬和彼此寒暄,开始顺其自然地聊起了当下——糟糕的当下,这可能是它赐给我们两个的唯一的好处。我在悲凉中感到万分欣喜,却又在这欣喜里感到茫然,不知道在找到他,确认他还活着之后,我还有什么梦可以做。
水声停了,我们聊天的声音也随之终止。
他打开门,还穿着我今天找到他时穿的那套故作残破的衣服,因为貌似也没别的可以穿。出来时他的头发还滴着水,他很耐心地用手甩了甩头发,见它们还在滴水,干脆把它们撩了起来,露出额头。洗掉了浮夸的装扮,我又见到了真正的他,他的脸干净纯粹,五官里有种说不出的圆融柔和,是和年少时别无二致的面容,只是多了很多疲倦。他看着我,神色里似乎藏着欲言又止的担忧。我特别想帮他把眉头抚平。
“菅。”我真的伸出了手,不过是停在他的脸颊旁。
他的目光没有移开,将脸颊靠了上来,贴着我的手掌,我感觉他的脸在升温。
我有些哽咽:“我很想你。”
在浴室里的氤氲水汽散漫出来时,我凑上前去,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