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章·步武  
　　　　　　　　　　　　　　　　　  
　　◎司马宣王  
“……夫目之察度者，不过步武尺寸之间……”  
　　（《国语·周语下》）  
　　是个阴冷的天罢。荀彧想。  
　　那时他正勒住了缰绳，有些怔怔地抬首仰望。云波诡谲，在目光直指的方向涣散开来，俄而一只孤鸿哑地一声，向南去了。  
　　很多年以后，这些成为他最后的浮光掠影。当还能够呓语的时候，记忆呈半透明状重叠，他仍然记起车马渐渐，拉下深邃难言的玄黑色辇帷，勉力要赶上那天际渺然的身影；尽管后者，瞬息而没。  
　　空气中浅淡的伤痕划过，旋即缓慢愈合。  
　　　　　　　　　　　　　　　　　  
　　建安十二年，秋，河北，易州。  
　　“祭酒，”拨转马头，隔帘面向车中人，竟似低声自语，“我们到了。”  
　　　　　　　　　　　　　　　　　  
　　　　　　　　　　　　　　　　　  
　　（一）  
　　　　　　　　　　　　　　　　　  
　　戏志才卒后第三个月，荀彧在尚书府门前等到了自称郭嘉的访客。  
　　也许那天其实是郭嘉等了他太长时间--后来荀彧猜测。褒衣博带，古袖玄袍，这是他对若干年不见的旧友的重拾印象。--对方难得彬彬有礼地长揖，而媚好如常的许都的阳光，在青年抬起头时噙上犀利决然的眼角。  
　　“那么，”略去了一大段可有可无的寒暄并简要说明来意，郭嘉淡定地道，“烦请令君引见。”  
　　两人在通往大将军府邸的繁复回廊间曲折地穿行。身后不紧不慢的步履声叩进荀彧的耳中，他开始预感，什么东西在归来的同时就已播下了令人无暇回顾的种子。故事的主角，是那个依然文弱清隽的后生，矫首暇观，从冠弁到衣裾都肆放着不加掩饰的锋锐光泽。荀彧深深吸了口气。这样的结果是再后来，他穷生命最末的十年岁月去试图逃脱郭嘉必然死亡的梦魇。没人知道他反悔着今日的决定，可是时机若重来一次，却仍会毫不踯躅地，用自己的双手将一场夙命的相见引上那未来霸者所雄踞的高台。  
　　约摸一柱香后，荀彧自谒见厅缓步而出，在堂外负手静待。时已近申，飞鸟往碧荷池中投下潋滟波影，匆匆掠过暮色背后冷然的朱琉璃墙。不知又过了多久。它们消失之处，有星子悠悠升起来了。  
　　他回头便看到郭嘉。脸容苍白，然欣欣若有喜色。  
　　“真吾主也。”  
　　荀彧心中块垒瞬时消弭无形。即使明知就里，却还是忍不住抹了把额上涔涔汗珠。“恭喜，--”他疾挽住对方的手，自己也不知何故岔开了话题，“自颍川一别后，许久未与君抵足而眠了呢……”  
　　夜幕幽远。于是郭嘉对着寂静，一个人笑出声来。  
　　　　　　　　　　　　　　　　　  
　　于是谁也无从阻止的决意，就这样，在刹那间，被注定了。  
　　　　　　　　　　　　　　　　　  
　　次日，大将军曹公上奏献帝，表颍川郭奉孝为司空军祭酒。  
　　时年曹操四十二岁。荀彧三十四岁。郭嘉二十七岁。  
　　　　　　　　　　　　　　　　　  
（二）  
　　　　　　　　　　　　　　　　　  
　　“假使有雄杰出现，将这十三州再归一统，不就又是太平盛世了……么？”  
　　　　　　　　　　　　　　　　　  
　　从颍川开始流传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语，已是星辰纷落时分。宦竖与外戚在狭窄的洛阳城里，不自知正同时走向末路的尽头；北方胡人的兵马亦逡巡南下，在黑色野原铿锵地点燃燹火，然后看着它们发出桀桀的呼喝。  
　　“君，”南阳的何颙也是精艺望气察眉之士，当见了那瑰姿奇表的少年，脚步不由驻了驻，“王佐才也。”史书没有记载风霜满面的长者是怎样攥住荀彧的手，声音急切而哽咽，“离开颍川罢……这里是中原四战之地啊……”  
  
戏志才早已销声匿迹，行踪不明。荀彧也举棋不定，终要约了郭嘉一同远走，后者却拒绝了。  
　　“我们会再相见的。”他说。  
　　荀彧笑了笑，转身离去时却没有留意那一袭玄带乌服间透骨而出的戾锐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