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孩出去的时候,常常拿了各种的花送给花姑,花姑也常常把糖果或玩具送给她。阿真的家里很穷,没有东西可以送给松孩,但他们常常走到林间,在松树下坐着,把书上的事情,或学校中听到的话,讲给松孩听。
他们虽然这样,但松孩每每红着眼回来,有时给老媪看到了,便问她道:“谁又说你坏话了?”“不。”她总是这样很冷淡地摇着头回答,可是免不了颤动着的声音,并且从眼中流出泪来。
有一天晚上,那老媪从别处回来,见松孩伏在枕畔呜呜咽咽地哭着。阿玉和阿熊也在旁边陪着她哭。
老媪静静走到松孩身旁,抱着她问道:“你今天出去,谁又说你什么不好吗?”
过了一会,松孩便开口说道:“婆婆!我的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我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这样笑我,这样可恶地奚落我?弟弟阿熊和妹妹阿玉,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却没有人恶意地说他们。因为我的父母把我丢在林中,自己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了,连花姑和真哥都要说我不好。婆婆!我的父母,现在在什么地方?干些什么呢?唉,婆婆呀!”
老媪答道:“你的母亲,不是那很美的松树吗?”“唉!不是的,婆婆,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松孩说毕,便益发大哭起来,阿熊和阿玉也跟着哭。老媪看来这情形,也没有话说。但是她眼中的热泪,不觉夺眶而出了。有时,孩子向老媪问道:“光是什么?”老媪答道:“光就是人心中的喜悦。”她又问道:“喜悦是什么?”这却使那老媪回答不来,因为她自己也早已忘却喜悦是什么了。“盲女住着的家里,当然没有永久的喜悦的!”松孩这样说着,又大哭起来。
从此以后,松孩时时喊着心痛,并且很凄惨地哭着。老媪想到这女孩的胸中积压着人生的苦楚,似乎太重了。有一天,她到林中有名的观音殿中,对观世音菩萨祝祷道:“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啊!哪一位神是规定人所应受的艰难的?请他定的时候,不要弄错!计算人所能担当艰难的力,是谁的责任?请在计算的时候,小心一点!”
这天晚上,观世音菩萨就对她极郑重地显灵,给她一个梦,对她说道:“老婆子,因为你一向深信神的慈悲,所以赐你特别的长寿。你现在看到了松孩的心痛,竟对于神的慈悲起了疑惑,你应该受这一个惩罚:从今以后,把你的寿命继续到松孩成年时为止。不许你再说话了。如果你早晨说一句话,晚上就要取你的命。你依我的吩咐沉默着,自然会感谢神的慈悲了。”
说毕,那菩萨就不见了。老媪一觉醒来,就祷谢观世音菩萨,从此她更确实地深信无论何事——凡人想到快乐,或想到困苦——都由神引导着,给予恩惠。于是便依着神的嘱咐,不再发言了。村人知道了老媪变成哑巴的事,都觉着在老媪或松孩方面,都很可怜。但要像松孩那样的悲伤,是没有的了。松孩13岁了。她现在也感到人生是为幸福而生存的意义,并且晓得爱情是幸福上最要紧的东西。
这时阿真已经18岁了。他仍然和从前一样,用书上看到或外面听来的话,抚慰松孩。男女相爱,组成一个家庭,是世上最幸福的事。所以阿真也正想着寻一个配偶,组织家庭。阿真虽是一个穷人,但现在的世界中,穷人的儿子,和富人的女儿结婚,本没有什么困难。倘使阿真能够进富家——像花姑的家中——去做一个扬子,他虽是樵夫的儿子,决不会比富家的儿子不好的。那么,这事不是有成功的希望吗?所以阿真希望松孩被老媪差出去的时候,肯把他的信送给花姑。倘使他成了富人,总能够帮助松孩的……
有一天,阿真把这个意见和松孩商量。松孩微笑着答道:“不论怎样,我总愿依着你的话去做。”可是她回到屋里,许久动不得身,很辛酸似的缠在老媪的膝间,对她说道:“婆婆,你让我永久睡着罢!像我这样的盲人,虽然活着,也没一点生趣的!”
有一天早晨,松孩起来,状态非常沉静,时时露出萧条的微笑来,一会儿她挨近老媪身旁,紧握着她的手,在她耳旁低声地恳求道:“婆婆,我要托你一件事,请你给我一些神药,叫花姑像爱我真哥的样子爱他。婆婆!”
那老媪听到这样真挚热烈的恳求,几乎一点都不能做了。
松孩拿了那一种药,就跑出去。
才回来的松孩,紧紧地握着老媪的手,张开了看不见的瞳子——好像看见的样子——仰着头对老媪看。她道:“婆婆!爱松孩的只有一位老婆婆,我听说女子和男子互相恋爱,组成家庭,这幸福是不论什么东西都比不上的。花姑和真哥为着那种幸福生存着。我也想为那种幸福生存,可是……”她没有说完,变呜呜咽咽地哭着。
阿玉、阿熊也都哭了!
这老媪看到这样情形,该起怎样的感触呢?听到这种凄惨的声音,她的心中怎样难受呢!她把一切都忘却了,观世音菩萨和她约定——她一说话,就要死的——也完全忘却了,于是她开口说道:
“眼睛不论明盲,凡是人类,要得正当的幸福,必须忘了自己心中的一个我,去认识那爱他的精神。”
老媪破了这永久的沉默,开始说这番话,这是很奇特的事呢,还是当然要说的话呢?她在许久沉默中抑郁的脸上,渐渐地开展,忽然间发出光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