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
九王爷执政是有条件的。
第一不登基,第二朝野上下不得干涉他的娶妻生子事宜。
七小姐捧着高高隆起的肚子躲在门后,高大沉默的黑衣男子堵在厨房门口,接受九王爷近身女侍的盘问。
那女侍端得厉害,九王爷都走远了,还生生逼得把拳头攥出青筋来的男人背完了整篇《九王赋》。
七小姐笑得肚子痛,男人的脸黑得跟厨房的锅底一样,转身就把佩剑摔在桌上。
他跟了七小姐十年,是她身边九位死侍之首,七小姐家里当自家儿子养大的未来大管家。区区女侍如此放肆,大苍九王真是驭下无方。
“对不起呀,要你陪我。”
七小姐捧着肚子坐下,把刚蒸好的糯米藕团子摆入盘中。
“他家里怪人多,你多担待。”
黑衣的男人扶住了额头。
九王爷之所以成为大苍的全民偶像,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而是因为他倒霉。
大苍王朝,实在是个苦命的王朝。
当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大苍开国之君气吞山河,以欺天灭地之势一统河山,建立大苍王朝。然王朝建立不过十余年,大苍开国帝君便以“为帝,无趣”为由拂袖而去,临行前只带走了皇后,留下了嗷嗷待哺的两个公主七个皇子和朝野上下的万脸懵逼。
宰相气的浑身发抖,当场摔了手谕撒泼不干了。中书令帮他捡了三次他又摔了三次才冷静下来,然后转身吆喝众人一起帮忙摆桌子——耀威大将军已经掀了四回桌,眼下无桌可掀正欲往大殿的柱子撞去——双方都冷静下来之后,两人稍微一合计,就把当时的大皇子扔上了皇位。
然而开国帝君的野性血统真不是盖的,大皇子懵逼状登基之后没多久也留下一封手谕跑了。这次宰相大人怒摔五回才冷静下来去帮耀威大将军摆桌子,而后者整整掀了十回才停下。
然后他们就踏上了把皇子/公主扔上皇位——皇帝跑路——摔手谕掀桌子——扔人上去——皇帝又跑路——摔手谕掀桌子……的无限死循环。
……终于扔到只剩下九皇子,也是开国帝君最小的儿子时,宰相和耀威将军抱着九皇子的腿哭了七天七夜,然后换来了九皇子的条件:
可留,不为帝。
各种撒泼打滚抗议无效之后,宰相和将军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屈辱条约:皇位还是八皇子的,九皇子直升摄政王,管理大苍天下。
皇榜一出,举国欢腾,百姓流下激动的泪水,每年此日皆大肆庆贺,称“小国庆日”。
九王爷的全民偶像之路正式开启。
等七小姐结束她长达五年的外疆游历回到大苍,这个国家正在为是否改国名为“九”而进行全民公投。
可惜这个跟投率高达百分之一千的国民投票,后来被九王爷一票否决。
其实,七小姐能够理解大苍的百姓为何如此极端。正所谓否极泰来,货比三家。干了好几十年才换来的和平眼瞅着就要到手,谁想到带头打天下的皇帝却是匹浪得飞起的野马,换谁都接受不了。
建国之初,九王爷的父兄姐妹们就十分能作——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文武百官忙成狗,大苍的皇子们却除了闯祸啥也不会,内忧外患信手拈来。碰巧他们的爹又是个唯恐天下不乱还严重溺爱孩子的蠢货,这让满目疮痍的大苍帝国欲哭无泪摇摇欲坠,几次三番惹得邻国举国相侵。亏得九王爷年纪虽小但智慧过人,几番斥兄训爹大义灭亲,数次博弈力挽狂澜,这才建邦立交避免了两国交战。
他的父兄姐妹们一路作死,他一路收拾。一直收拾到他八皇兄跑路,天下人终于忍无可忍的跪伏在他的脚下,求他别走,留下来。
那阵子九王爷每天醒来都会在床上发现各种秘宝玩物,有一天他睁开眼睛,看见十二个美人躬身在床前伺候,男男女女跪了一地。
也是那一年,各州权贵自主修建的九王爷行宫别馆全面覆盖了大苍王朝,就连遥远的深山村落,都在山壁上凿了个石窟还在洞口刻了个“九”。
为了让九王爷留下,大苍上下无所不用其极。
大苍百姓的原则是:克己复礼,努力干活,坚决不给九王爷添乱。
九王爷的话,就是律法。九王爷的喜好,就是大苍的时尚指向标。哄九王爷开心是我们的责任和义务,他开心我们要陪着他开心,他不开心我们要哄他开心,九王爷要什么,我们就给什么,自己没有,抢别人的也要给!永远最喜欢九王爷,最敬爱九王爷,绝不忤逆九王爷,更不能背叛九王爷,所有九王爷不喜欢的事,我们绝对不做,不但自己不做,别人也不许做!所有九王爷想要做的事,我们都要竭尽全力不惜粉身碎骨的去做到!
大苍上下,为了留下他们的帝君,是真的很拼。
所以,最后九王爷到底是自愿留下,还是因为被烦得几乎崩溃不得不留下……已经不得而知了,但总归最后,九王爷还是留了下来。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而九王爷留下之后的第一纸敕令,就是把九王行宫变成了大苍最大的难民救助站。
后来就有人把所有跟九王爷有关的事迹编撰成了数本手札,里面包含九王爷的画像、喜好、字体拓本、回忆录,还有各种歌功颂德的诗词。
书内极尽赞美之能事,后来传颂天下,还被编成歌谣。其中最著名的一篇,就是黑衣死侍刚刚被强迫背过的《九王赋》。
七小姐看过,虽然浮夸,但写得不错。
九王爷九岁的时候,七小姐七岁。
帝王术是七小姐的必修课。她的父母说实践出真知,所以除了研习书本上的帝王,也带着她见过不少王侯将相,以及各种皇子王权。
九王爷小时候,比他父兄还要闹腾。天资聪颖,霸气倾城。
那年春天七小姐每天都要做的一个课业,就是猜大苍未来的帝君。虽然她从来就没猜对过。
而等她猜完了,大苍的开国帝君也跑路了,天下最后被扔到了九王爷脸上。
七小姐也被带到别的国家,去猜别国的未来帝君。等她猜完一圈儿回来,九王爷摄政五年,大苍国泰民安。
她走之前,九王爷还竖着眉毛欺天灭地,每天都像要弑君杀父弄死自己全家,她一回来,九王爷已经修炼成一尊无欲无求的雕像,随全国上下如何闹腾,脸上都是一片大和谐。
他变得对这世界无动于衷。
七小姐见过九王爷拿玉玺砸他皇帝老爹的头,也见过九王爷把他兄长捆起来,锁在冰室里两个时辰直至他兄长哭着认错,还见过他指着宰相将军的鼻尖破口大骂,责宰相迂腐,骂将军粗鄙。
那副嚣张狂妄的嘴脸,简直可惜了他那倾城的容貌,细看下去,都不知要比将军粗鄙多少倍。
她很喜欢九王爷那时候的模样。
可惜她回来得太晚,即使得到影响天下的命脉,也救不回那个耀眼的暴脾气少年。
如今,九王爷要雨得雨要风得风,全国人民都对他顶礼膜拜无限欢喜。七小姐继承“龙生九子”,拥有了权倾天下的力量。
然后时过境迁,一年之前,七小姐终于十七岁,生辰那日被丢在九王府后院的偏僻竹林里,蒙着双眼,带到草屋门外。
进入草屋之前,她抬眼看着月亮,从前为父母之命准备好的那些觉悟如同沾满了水的信纸,一层一层的糊在心上。
她早就知道她的夫君是不能自己选择的。只因为她的父母对她太过娇惯,谁也瞧不上的样子让她太过宽心,才在这一天到来之前,让她不明不白的情愫太过放肆的滋长,没有做好足够的心理准备。
在草屋门外抬头的瞬间,她的眼泪唰啦啦的往下掉。
门内是她的夫君,她却满脑子都在想着另外一个男人。
如同被烈火灼心般的想着。
苍白的珍珠噼里啪啦的砸着她的心,沉重得仿佛能砸破横亘在九王爷脸上的那个面具。
七小姐推开门,看到一个男人刚好脱下外袍,然后递给了她。
因为她没接,他抬眼看她。
在那个瞬间,七小姐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珍珠暴雨铺天盖地,九王爷的手,最后停在她的腰际。
没有人知道九王府中多了一个入夜而来,日出而去的女人。七小姐的九位死侍,随便摘一个出来都能炸了大苍帝都,何况护她一个自由出入。
自有孕,七小姐就离开了王府。
只偶尔会借九王爷的厨房,做个新学会的小食,拿九王爷试试毒。
黑着脸的男人环视一圈——为了方便七小姐出入,厨房里的下人们偶尔会被换成自己人,府里上下,也都有各种各样的眼线。就难度来说轻而易举,可怕的是每隔三五日就会有各种不同蒙着脸的带着面具的人,怀里揣着一套《九王密卷》全集,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给你出题。
他以为佯装成这些人其中的一员行事会比较方便,结果有一次替七小姐送东西到王府,还没从房檐上下去,就被五个傻逼死死摁住追问他的来处。
就因为答不出九王爷中意的糕点,他被那五个傻逼追了一个月。还被怀疑成是别国的奸细全民通缉,躲了足三个月才能再出门。
九王爷最喜欢的糕点是糯米藕团子,糯米藕团子,糯米藕团子。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寒江怒雪,白梅初绽。这一年的冬天,七小姐生下了九王爷的第一个儿子。
那天晚上大雪下了一夜,风也一直刮着。翌日清晨,九王爷推开窗,满目望去雪压翠竹,饶是一副好光景。
桌上细小的一滩水渍,依稀间有残雪的轮廓。带着一点清冽冰霜的水渍末端,压着一颗沁雪的青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