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这天是约好交货的日子。
京城飘了第一场雪，银装素裹，天寒地冻，雷奥中午下了班就一路赶过来取东西。季光虹已经在书房候着了，桌上摆了个方方正正的锦盒，没泡茶，小师傅今儿也不穿那身唬人的褙子，天气冷得要命，室内室外两世界。
季光虹手巧，声名远扬，做这行的都知晓他的名字，那块修好的瓷碗半点痕迹都看不出来，行内人都得震一震。门外汉雷奥看着补好的物什心下一动，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价钱照之前谈好的已经打到季光虹账上了，他端起锦盒准备离开，季光虹拉过红木椅上卡其色的长外套跟着一起走，顺手关了灯。
一路走到院门口，雷奥开口，呵出的气白茫茫一片：“光虹，你也要出去？”
“嗯，我有个约。”鼻梁上的木框眼镜遮掉了小雀斑，他第一次看季光虹戴眼镜。
“要我送你么？”
“谢谢，不过免了……我是去……相亲。”单身青年尴尬地缩了缩脖子，站在原地咕哝，“估计对方不希望看到我从别的alpha车上下来……虽然我也不是很愿意去见他。”
同为黄金单身汉的雷奥有些疑惑，“为什么不愿意见他？”
“因为是我母亲选的……我又不认识他。”说得有些咬牙切齿，“而且我也不准备认识他。”
“……好吧。”
“唉……”
“其实我觉得，像你这样优秀的人，应该自己去选才对。”抱好怀里的锦盒，雷奥轻叹两句，不大能理解中国青年被家里疯狂催婚的感受，“那我先走了。”
对方约着去吃港点，口味倒是合自己的心意，临出门的时候想了想离发乂情期还剩半个月，索性连抑制剂都没带上。暂定的行程是吃个午饭，聊一会儿就回来——omega把一张小脸埋在围巾里，偷偷咬着嘴唇，自从两年前回国开始家里催婚的脚步就没停过，可是给他推荐的人不是胸无大志的富二代就是目空一切的海归精英，聊不来，他一个也不喜欢，能应付一个是一个。
做个孝顺儿子真累啊……
——包括这一次也一样。
他望着面前说话不着四六的纨绔子弟得出结论，这人似乎是问过了他的背景，正滔滔不绝讲着诗词歌赋，却连词牌名是什么都不知道。
班门弄斧自以为是，还是个话唠。
季光虹选择少说废话多吃饭，安静地听他扯皮，服务员端上来一道蒜蓉虾春卷，煎至金黄的春卷被肠粉裹住，泛着晶亮的油光，那人把盘子往自己那边拖了点，继续聊。
……忍。
“听说小季补个杯子都能赚万把来块钱呢？”
“没有，其实钱都是要交给工作室的，我不是很在意这些东西。”
“会这个手艺很好啊。”
“谢谢……”
“你这一中午都说了第五个谢谢了，哎，和我客气什么啊，不够意思。”又白又瘦的青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看，瞧得他一阵头皮发毛，面皮薄，低头搅拌着杨枝甘露装鸵鸟，“碎掉的东西你修好了再拿去拍卖，岂不是能大赚一笔吗？”
“……”
“所以我才很羡慕你……”
“刘先生。”忍字头上一把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季光虹强压着心头的反感，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定了一点情绪。
“你是不是对我的职业有什么误解？”
对面的alpha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笑了笑，将一块烟肉卷夹到他碗里，草草打了个圆场，把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
聊来聊去却也无非讲的是财产和收藏品之类的，一顿饭吃得尴尬不已。方才那两句话已经让季光虹对这个人的印象大打折扣了，东西吃得差不多了，他借口去洗手间的功夫把单结了一半就走了，不告而别很没礼貌，但是再聊下去他得折寿。
如果可以的话不想再有下一次了，这次失败了，家里估计又得郁闷一阵子……我大概不擅长谈恋爱。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他可不想与这些人同流合污。
司乂机早在楼下的停车场候着了，他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冷空气隔绝在外头。思来想去没准备回家，报了个地址，保时捷穿过十字路口。
他突然觉得有点热，于是伸手解掉了脖子上的围巾，脸颊好像烧了起来，大概是车里的暖气开的太足。
但愿自己的不请自来不会引起那人的不愉快——吐了吐舌头，没办法，相亲失败后去找性冷淡的作家同志涂黑泥一起同仇敌忾地把这些人吐槽一遍的感觉实在是太解闷了。
04
车在公寓楼下停好，说好聊完天自己坐地铁回去，季光虹朝着记忆中的方向走去。
事实证明，他的来访并没有给这位常年宅在家里的冷面美人带来什么不悦——韩国籍的作家亲自来开门，看到门外站的是他，眉头似乎还松了一下。
“承吉……又打扰你了。”
“没事。”
公寓里很暖和，季光虹注意到玄关多摆了两双鞋，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男人居然也会招待别的客人——“有别的人在你家吗？”
“两个朋友而已。”
李承吉脸上波澜不惊，兀自走进房间去了。
那就是关系不错的样子，他第一次听说这人有别的朋友，不由得好奇起来，轻手轻脚跟着主人进了屋。
客厅里两个人正在围着一台相机讨论，听到声音看了过来，都是小麦色肌肤的外国面孔。季光虹望着其中一个熟悉的面孔张了张嘴，两个小时之前他们刚见过面，那人和他异口同声。
“你怎么在这？”
“雷奥，你认识他？”另外一个黑色短发的青年手里捧着只布丁鼠，笑起来的时候给人感觉很温柔，“哈罗，我是承吉的朋友披集。旁边这个是我的死党，你们认识吗？”
“嗯，我叫季光虹，承吉是我的朋友。”栗发的中国人将平光眼镜摘下来揣进口袋，漂亮的omega一向很讨小动物喜欢，那只仓鼠蹲在披集的掌心里，一双黑亮的小眼睛追着他的身影，“雷奥之前算我的客户，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他。”
“相亲怎么样？”雷奥出声。
“别提了……我就是来找承吉说这个的。”
季光虹小小翻了个白眼，一脸生无可恋，把外套脱下来抱在手上，打底的毛衣上绣着只灰色的鸽子。他坐到雷奥旁边，李承吉给他倒了杯乌龙茶。
“光虹刚才相亲？”披集一脸不可置信，那只布丁鼠跳到桌上，欢腾地奔向季光虹的手指，“可是你看上去像个大学生。”
“其实我都毕业三年了，只是长得比较，嗯，小。”
“那真是辛苦你了……”
这三个人刚才正在讨论披集的摄影主题——这位泰国摄影师的世界周游到了中国站，还在思考新的框架。
中国真是好地方，别说十张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选一百张都太难了。活泼的摄影师捧着脸颊抱怨，每到一个国家他都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好长一段时间。
方才这三个外国佬已经讨论了一个小时——季光虹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一定是披集和雷奥你一言我一语聊得起劲，承吉估计就坐在旁边喝茶看书。汗水浸湿后背的内乂衣，眼前闪了一下，omega把刘海往耳后撩，露出通乂红的双颊。
披集和雷奥还在讲，他听得有些力不从心。
头有点晕。
今天全世界的暖气好像都开得很足……
“季，你怎么了？”李承吉从自己的小世界里抬起头来，察觉到了好友的情况有些反常，“你的脸色不对劲。”
季光虹扯着身上的毛衣通风，口干舌燥，他喝掉了半杯乌龙茶还是烦闷不已，“我有点难受……”
披集拍了拍他的后背，仓鼠趴在泰国青年的头上望着他，“是不是发烧了？”
“好像不是……”
与此同时一滴汗顺着雷奥的额头砸下来，浑身都燥乂热起来的alpha当然明白现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披集和承吉都是beta，自然不可能察觉到，这个房间里只有他和季光虹自己才能嗅到空气中的那股似有若无的茉莉的甜香——
“光虹，你快发乂情了。”他猛地站起来，冲进洗手间去用冷水洗一把脸。
不可能，我的发乂情期明明还有半个月啊。季光虹的身子越来越烫，他努力保持清明搜索着脑内的讯息。李承吉出了声：“你是不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吃的……”
回忆起中午那个alpha轻佻的笑容，他想起一个糟糕的可能，但现在没时间去计较这个。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想要离开，眩晕感直冲脑门，在滑倒之前被雷奥拉住。
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季光虹感觉嘴唇上传来一个柔软的触感。
大脑当机三分钟——
alpha的额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舌尖渡来薄荷清凉的气息，雷奥只吻了一会儿就放开了他，完成一个简单的临时标记。
李承吉咳嗽两声，披集目瞪口呆，只有那只不谙世事的仓鼠还在主人脑袋上啾啾地叫。
“谢……”发热的症状似乎因为心理作用得到了一些缓解，季光虹手足无措地呆在原地，羞乂郝地想去捂住脸。下一秒，alpha强势地抓起他的左手向门口走去，本性让他没法拒绝，只好踉踉跄跄跟着走。
“你们继续，我得送他去医院。”

05
季光虹把自己埋进床里，蚕丝被没过头顶，世界陷入寂静深沉的黑暗。
这一天真是波澜壮阔汹涌澎湃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
（疑似）被下乂了药之后莫名其妙被自己的客户夺走了初吻，然后带着一身的薄荷味儿一路火花带闪电地赶去医院打了一针抑制剂。心头压着股无名火，雷奥因为不放心他还翘了整个下午的班，他哪好意思朝这个体贴又正直的好绅士发火？
折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到了家，本来耽搁雷奥的时间他就有些过意不去了，艾比又撒乂泼扒着雷奥的裤腿不让人走，怎么哄这小混蛋都听不进去。季光虹难得吼了猫咪一句，艾比瞪了他一眼，好像也生了气，示威似的挥了挥爪子，像旋风一样越过墙头不见了。雷奥全程就愣生生地杵在原地看着一大一小俩祖宗，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尴尬癌都要犯了。
姚姐给他发了短信，他没心思去看，打开软件叫了寿司的外卖，前脚刚送走送刺身的小伙子，后脚就看见艾比窝在墙根偷偷摸摸瞅着他，委屈得眼泪汪汪，看见季光虹望着自己就冲他喵喵直叫，傲娇得炸起一身嫩黄雪白交叠的毛，昂着小脑袋转头就跑。
这小家伙要被他养坏了。
结果还是心软，拿几片三文鱼拌了猫粮，装一小碗搁到墙角去。养坏就养坏吧，看在它天天临幸自己家院子的份上。
洗过澡读半本书，檀香味的洗发水和樱桃沐浴露都盖不掉一身的薄荷气息，可能还得留个两三天——幸好雷奥不是火锅味的，要不然季光虹得举着菜刀和他拼命。
没到平时睡觉的点，他睡不着，最后还是坐起来看手机，开了盏昏暗的水母夜灯，胸乂口的不安稍微驱散了一些。
手机里躺着几条未读短信没处理，从下往上划，姚姐一条承吉一条，还剩三条来自一个未知号码。
谁……季光虹点开最上面那个陌生号码的对话框。
——现在怎么样？ 19:21
——我是雷奥 19:22
——晚餐吃了什么？ 21:15
再看了眼现在的时间，22:57。
这时候回过去会不会有点晚……斟酌一会儿，他码了句“谢谢关心”发出去，顺手把号码存到联系人列表。过了几分钟，微信来了提示，来自通讯录的雷奥申请加您为好友，头像是他车上的泰迪熊。
自然选择通过，软件下面马上弹出了一个红色的泡泡。
——“还好吗？”
“嗯”
——“抱歉啊”
“你不用抱歉”季光虹愣了愣，急忙又添了一句，“我还要谢谢你才对。”
——“光虹”
左上角一直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季光虹等了快两分钟都没等到下一句，没耐心的小动物忍不住打了个问号，刚发出去，跟在自己的标点符号后面就冒出了雷奥新的文字泡。看清气泡里写的是什么，小脸忍不住一路红到了脖子根。
——“你的信息素很香”
……老天啊。
我可以告这家伙性乂骚乂扰吗……被一句话撩到手足无措的栗发青年在被窝里来来回回滚了三圈，偏偏身上还带着那个人的味道，让他无处可逃，薄荷和茉莉的香气掺在一起的芬芳比洗衣液的薰衣草味还要浓郁。
谁能告诉我这时候该他回什么？谢谢你也是？会不会太轻佻了——在这之前他们真的不算特别熟啊。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可以选择不回复的傻瓜纠结得要命，最后先跑去回了姚姐的短信。
工作使人冷静，冷静使人睿智，睿智使人不干傻事……工作室的王牌给自己洗着脑，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平静。手机又震了一下，屏幕上映出雷奥发来的一句汉语。
——“晚安。”
……好吧。
“晚安。”
姚姐后来发过来的东西他一个字都没读，手机连上充电器就丢到床头柜去。季光虹将自己重新裹进被窝，做一只与世隔绝的茧。
今夜无人入眠。
06
圣诞节雷奥要放一整个月的假。
——这话是披集说的。
“承吉的朋友当然也是我的朋友啦！”一向阳光开朗的泰国人对他很有好感，更别提他带着的那只一个劲儿往人手里钻的宠物仓鼠。披集特地问李承吉要了他的联系方式，一周后的下午就站在院子里那棵槐树底下跟楼上正在工作的季光虹打招呼。艾比在周围警惕地转着圈，对黑发青年肩膀上的仓鼠似乎有着忌惮。
好丢脸啊，艾比。季光虹靠在窗棂上扶住额头。你可是只猫。
最后他和披集相谈甚欢。季光虹很乐意听周游世界的摄影师朋友讲述一路上的所见所闻，作为回礼顺便给人科普了点天朝的传统文化，多多少少提供了点关于这人新作品的灵感。
谈起雷奥，披集就痛心疾首地控诉这个拥有超长假期的n世祖。“超过分的，他好像要连着年假一起请掉回美国逍遥自在一阵子，而我还一个人待在外头拍片！”
而一年四季基本不挪窝的季师傅不吭声，沏了一壶大红袍，笑得像只小狐狸。
“话说回来，你们后来怎么样了？”泰国人操乂着一口不太标准的英语八卦，“就是从医院回来的那天。”
一个星期以来他们都在微信上断断续续地聊着天，这当然不好意思告诉披集。“能怎么样……”季光虹底气有些不足地说，心虚地挠了挠怀中猫咪的下巴，艾比大爷样地拿爪子拍上他的小腹，“我和雷奥是朋友啊。”
“哈？可他昨天还和我说他要追你……”不知是有心还是无心说漏了嘴的泰国青年笑嘻嘻地看着omega一瞬间呆掉的脸，“哎呀，别说是我讲出来了。”
你这不是成心给我添堵吗……
艾比大大方方亮出粉嫩的肉垫给小主人捏，季光虹心不在焉地牵着它的小爪子喃呢，披集站在上帝视角，一脸云淡风轻，一句话不偏不倚砸到人心底，臊得他红着脸笑骂着赶人走。
“雷奥大概要栽你手里了，希望光虹可怜他一下噢。”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送走大大咧咧的摄影师后季光虹把艾比放回院子，花猫晃着小尾巴跳到隔壁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去，偌大的宅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斜阳渐矮只影长，月亮慢悠悠地转到天边来，季光虹搓着手回到屋里，剩小半壶红茶还袅袅腾着白雾，倒出来刚好两杯，剔透的水面模模糊糊映出一个形单影只的他。
披集说的不对，怎么能是可怜他。
……嗯，雷奥好像挺好的。
他记起小时候在江南，家里的生意在四九城，爹娘送他去叔公那儿学手艺，住在山脚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镇。叔公做的活儿太难，他太小，暂时学不得，别的孩子东家跑西家窜，他就乖乖留在那个栽了三角梅小院子里自己临帖子。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意思不懂，只知道方块字要写得端端正正，小手握不稳笔，憋着一股劲儿非要写出直线。天圆地方亮堂堂，家里养的那只布偶猫懒洋洋地趴在雕成鱼样的镇纸旁边打呼噜。
叔公给他讲故事，汝窑，名贵的玛瑙一车一车运来，全被碾成齑粉入釉，谁人不心疼，就为了最后开窑见到的那抹温润的光。
“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晨星稀，芝麻支钉釉满足。”
无纹者尤好，土脉滋媚，薄甚亦难得。
稀了，浓了，碎了，凝着心血的统统砸掉，都不要了。
白如糯米面团的小孩子抱着布偶猫坐在楠木椅上，精致得像个瓷娃娃，穿一件蜀绣的云龙底衫，小腿摇摇晃晃，奶声奶气地呢喃。
为什么都不要了？
叔公回说，有遗憾的，要不得。
这才成了手中独一无二的一盏天青。
小时候是一个字都听不明白，长大了，连着三百的诗五千的词一起慢慢琢磨出味道，岁月煮出一壶香远益清的蒙顶甘露。
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他只想要最好的，不要别的了，所以挑来挑去总是不满意。
并不是排斥薄荷清辣的冲击感，可是冬天实在太冷，他需要一点缓冲的时间。
大红袍喝掉一杯还剩一杯，东方青年留着这盏茶发呆，不知道该递给谁，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手机亮起来，待机屏安安静静闪烁着某人的消息，网线另一头的男人正用小心翼翼的口吻询问他晚上是否有空。
——“光虹喜欢糖芋苗吗？”
——“关于那块清代的碗，你愿意给我讲讲吗？”
他捧着手机露出一个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微笑。
——————
一只鹰掠风而来，落在了坚硬干枯的枝干上。
fin
以上。

嗷嗷嗷！！！表白一个！！！好喜欢文物控的角色！真的觉得雷奥光虹十分般配，嗷好喜欢他们俩！楼楼写得很好哦！

好好看啊！

好久没看过不虐的文了

顶顶更健康(๑`･ᴗ･´๑)

写的太好啦！加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