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这大概是沿路最后一个可靠的大型驿站,因为此界一出便不再是严格意义上中央直辖的区域。官家的车马在这里补充物资,养精蓄锐。绝大多数人早已入睡,为第二天的长途跋涉做好准备,这当中显然不包括杨减。
前些日子下的几场雨终究还是让池水涨起来了。指尖轻触浮着三两点绿萍的水面,细小的涟漪散漫开来,惊动起荷下停息的眠鱼,尾鳍拨水的声响在这月夜里似乎是有些突兀了,却是清醒者孤独的慰藉,仿佛告诉他们,这世间还是有活物存在的。
啊,临走前忘了吩咐他们按时喂家里池子的锦鲤,别饿死了才好。
红烛的光线微弱,却是这一方天地唯一的暖色调。杨减点了烛,也只是习惯而已,以他的夜视力是没什么必要的举动。执起亭中石案上的一枚白色棋子在手心掂量两下,唔,好久都没打水漂了。光滑圆润,透着夜微微的凉,足够闲散皇孙们高谈阔论的风雅之物,却不是一块田间能击得水花上下翻飞的好石片。
长廊拐口出现了一抹光亮,大抵是守夜的兵士例行巡查,戒备贼人偷袭的不测情况。那灯火是硫磺的色彩,跳动得却像幽幽鬼炎没得半分暖意。来人看到倚在亭柱上的杨减似是吃了一惊,停下脚步,灯笼向上举了举,照出那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这么晚了,将军还不睡?”
“……”
不想见什么偏来什么,杨减遇上的恰恰是那个让他睡不着的混蛋。自从那没劈下的三尖两刃起了个开端,难以理解的事情就一桩接着一桩。那是他第一次看清那个被称呼为地隐星的人的脸,随之而来的就是比那场乱梦还要破碎的画面,从眼前呼啸而过,又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从那时开始杨减几乎就没好好地合过眼,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狭小的容器,有东西拼了命地想挤进,又悉数被一股蛮力冲撞开来,循环往复的最后结果就是部下忧虑的眼神和“莫不是水土不服”的议论。
“将军的脸色欠佳。需要喊郎中过来吗?”
杨减的变化这些天来地隐星何尝不曾看在眼里: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应对对方的诘问和非难,可杨减却一反常态,再没有向这里多看一眼,更不用说进一步的、无论是语言还是肢体上的交流了。愈加频繁的走神和无意间流露出的疲惫声色,都让地隐星感到情况不妙。杨减本就话少,这几天连他身边的气氛都凝重起来,随队的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回应他的是冷淡和疏离的眼神。“那不需要,我好得很,劳烦费心。”
地隐星知道比起无意义的怄气,杨减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真相。难道是那蛊毒性太烈?将军的身体怕是撑不住太长时间,必须抽空回天庭一趟,就算无法根除,总有缓解的办法。他叹息,这么一想总算是合理了。乌云役的将军总是那么笨蛋,总以为什么伤痛都可以撑过去,总以为自己是铁打的怎么都不会出事,就理所当然地把全部苦差事揽在自己身上,还臭着一张脸对下属说,你们太弱。
头痛又开始发作,这次连视线都开始模糊起来。把一切原因都归结于睡眠不足的杨减觉得自己还是去躺一会比较好,也懒得多费一句口舌,思量着等恢复正常时再好好跟他当面算清这场帐。他想转身却是一个趔趄,幸而地隐星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了才不至于摔倒。
地隐星本想调侃两句,话到喉间却因那人身上淡淡萦绕的香气而戛然而止。
“您……还在用那安神香?”
细微的表情变化,感情却截然不同,杨减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确是用了。他减轻了剂量让安神香的气味不那么浓重。
杨减反感这样的自己,这让他想起年幼时在街上看到的那些瘾君子,可那是他得以片刻安睡的唯一方法。他可以不在乎自己,但他不能不顾及整个行伍。军心涣散是大忌,为人统帅就更应该以身作则,正如最前方的旌旗永远不该倒下。他应当以最佳的状态活跃于众人的视野中,因为外来的祸患能够击退,但若始于内部的不安和动摇……
沉默肯定了地隐星的猜测,也令他更加焦躁,察觉到对方微微颦起的眉头,才意识到手上施加的力度足以引起不适,赶紧松了开来,仍不愿意离去。他明白若是不想激怒对方必须要好好斟酌言辞,可他哪顾及得了这么多,“别再用那种东西了!没有用的……”
极佳的迁怒对象。杨减向后腰摸去——落了空,他一向惯用的武器被卸下放在了客房里。不满地咂舌,还是地隐星的一句话僵止了一切举动。
“您最近是在做噩梦吧,将军。”
杨减张口想要反驳,可理智提醒他这是徒劳。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老实寻找解决方法,好吧,他有点自暴自弃地想,既然自己在那人眼中近乎赤裸。“所以呢?”他甚至不想去问为什么,那个人身上有太多的重重疑云。杨减甚至想不通对方为何如此在意自己,他的重点保护对象明明该是那名摄政王的亲信,半夜跑到这里某种意义上都算是玩忽职守。但俗话说的好,解铃还须系铃人,杨减总觉得自己这事跟地隐星脱不了关系。
对方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将军不妨先睡下,让我在为您守一次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