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庚桥步行至内务府有多少步，我没有机会细细地数，车马在西华门外停，换趁轿辇一路而过，有多少好景没来得及欣赏，有多少好人没机会遇见。我且在想，宣怡当日的婚车，檐角是否挂了银铃，是否也有风，吹响着宫闱中夹杂喜悲的离歌]
[我揭帘瞧，长春的金顶映在骄阳下，并无半点哀愁，它似乎看惯了来回，看透了人世]
[观蓁居所前，顶天的桂花树像极了从前宣怡门前的那株，我立着，抬头看，不急着去叫醒屋内的人，时光尚早，是我来早了]

宣怡出嫁数月，我原是想着她时时能进宫，与她相见并非难事，然我调进这内务府方知从前皆是自个儿太清闲了，如今也沦落至琐事缠身的地步，竟连宣怡的衣角都没有瞧见。
正值休沐懒懒倚在桌上盯着盘中糕点发愣，余光里映着风吹叶落，这内务府的日子委实过得伤感了些，唯有门前的桂树能叫我聊表欣慰。
依稀记得昨夜的风挺大，也不晓得那棵桂树作业被摧残了多久，撑起身子骨朝外头走去，原本是想着瞧瞧桂树，却不曾想叫我瞧见了龄雎，心中独留雀跃，倒像极了失所的孩子瞧见了家门一般。
“公主…”

[这节气里桂花当盛，可偏又因风，目下已略有寥落之态。枝头雀鸟飞，翅羽间震落花瓣几片，我抬手，恰在掌心里。观蓁的声音传来时，我正为这一捧落花而愁，回身见她，苦涩里缓出一个笑]
阿蓁。
[我没有立即放手，反而郑重地握着，仿佛能以此握住秋之裙裳，令它慢一些、慢一些走]
想念你做的汤圆哩。瞧！桂花都齐备了。
[摊开手，同也摊开个怀抱，待着她，老友般地抱一下也好]

这一瞧就像是瞧见了靳东阁的景象，也是有这么一棵桂树，也是有这么一位佳人。
徐徐上前，瞧着落英在她身畔随风而舞，引的她的鬓角发丝一同飞舞，这便是久别重逢后的模样。
似乎还是在长春，我推开靳东的门迎她进去，她就这么站在桂花下。
一声“阿蓁”轻悄悄的爬到了心间甜窝儿处，不忍放它离去，这些年，我听过芳婉，听过谢氏，听过蓁娘，唯独这一句“阿蓁”已是故时的珍宝了。
轻轻拥住德献，此番能得故友重逢，已是无甚遗憾。
话语里头掺着丝丝哽咽，硬生生被逼回，添了笑意与人答道
“好，我遣人去御膳房要些面粉，我做与你吃”

[怀抱送来慰藉，深秋里击退了微凉，她的发丝轻顺过我指尖，带走岁月流动的触感，今日明日原来都是这般穿手而过，可惜，却握不住]
好。
[而今她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了，额发不必再沁上汗珠，手中活计也不必再堆积，我该替她高兴的，可又仿佛觉得她并不快乐]
这里好吗？
[比长春里好吗？可食得饱，可穿得暖，可更辛苦吗？]
宣怡可回来过？

俯身拂去石座上落英，以白绢铺，拉了人同坐桂树下，这将将打量起她无甚变换的容颜，却是多了几分沧桑，前些日子熙娘娘的事儿我亦有所耳闻，如今与德献，约莫着也是同病相怜。
问及内务府，我却是算得上会偷懒的了，万幸自己阶品不高，也用不着思虑勾心斗角的事儿，左右还是好些的。
深秋的凉风与人送来清爽，散去了烦闷，佐着叶落残花，倒也别是一番风味。
“左右宣怡与公主都出降了，心愿已了，在哪儿都是一样”
她已历了丧之痛，实在不忍其再为我忧思过虑，开了口却是违心。
谈及龄琼，倒是…许久不见了，对她最后的印象，便是她的婚车驶出紫禁城门的那个红色的影子。
“她孝心可昭，定是要回来的，只是我不曾与她见过”

[共席坐，桂树下，清风送香意，鼻尖细细地嗅着，时光静好，许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人也缓缓有了笑容]
宣怡之事落定后，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了。
[我不愿称她为仆，经年的情谊，分明已如同姊妹。彼时宣怡与她时常斗嘴，几句抱怨，到头来比谁都亲切，话里不出三句，定是言及对方，像极了我与熙妃。故而我感同身受这别离，也想替宣怡好好陪一陪她]
可想过何时出去？
[转过头瞧她，眉宇间隐约有宣怡的影子]

今日着的宫装袖口有些大了，垂下时便与风同舞，映着上头绣着的蝴蝶栩栩如生，抬了眸子去瞧她，温煦的日光洒在她的花容之上，鸦睫印下一片阴影。
“女官年满二五才可以出宫婚配，我如今不过双九年华，不急。”
与其说不急，不如说是我并未想过出宫去，我在乎的人都在宫里面，或许她们迟早会回来看看，我又有何处可去？
听人细语，知晓阿雎不过是为我打算，只是这往后数年，我却是没有任何打算的，这日子能过便过吧。
“不是说六品女官可以出宫吗，我如今是七品芳婉，想来离出宫的日子不远了吧？”

[双九，多好的年华，她眉间一抹笑，若有光，恰巧映照来，必定能使满树盛放之花都自愧不如。熙妃之后，我更加视宫闱如囚笼，困锁住多少青春，消磨了多少个花季，无论是高贵的妃嫔，亦或者洒扫的宫婢，谁也逃不脱、躲不过]
我犹记得你家乡在颍川？
[禹之故乡，远隔路途遥，实则家乡二字于我，很是陌生，故而并不能切实体会那离家之思念。在我的想象里，大抵与想一个人，想一条河，都无甚差别罢]
离宫之后呢，回去还是留下？

眸光深远，望着的应是京畿西郊的那条路，犹记得那个方向是数载之前，我与父亲自颍川来的方向。
“是，颍川…是个极美的地方，虽比不上京城的富庶，但仍是很美好的”
说起来颍川民风淳朴，礼仪规矩不比京畿，养老倒是个好去处，只是不知道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还会回去了。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应该是不会的吧，我所有快乐的时光都在京城。”
不过世事难料，到时便是七年之后了，若是真的有何改动，也是会知会众好友的。

[去或留，人世总需得选择，时常路口时，我也要回首望，我的心滞塞总牵挂着过去，放不下的事物诸多，以至于步步都走走停停。母亲常言，怀旧之人最易伤身，实则我又何尝不知，只是做不到洒脱罢了]
[我不愿她走的，除却熙妃，我身边能道尽心里话的人少之又少，宣怡是一，她也是一]
京城若无落脚处，我府里倒是顶愿为你置一间屋的。
[灿灿的桂花随风落，飘在她发间，伸手为她拂去，如同照顾个孩子般]

德献对我的恩情，便是让我说上三日三夜都说不完的，进宫许久便也只有龄琼、她与宣瑛能叫我欢愉几时了。
眼瞧旁人高台起，眼瞧旁人高台落，怕是也就只有这些密友同我一起瞅着。
“你这句话却是要叫我感动多久？”
这委实是不错的，古言有说“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便是这个理儿了。
“不过你也不用忧心，家父在朝中尚有官职，虽不是什么大官儿，好歹落脚处是有的，日后我出了宫，定要去德献府找你去看看这京畿大好风景的”

[置一间屋，开一扇门，实则是再细小不过的事情，能为她做的，左不过也就是温饱罢了，物质上的富足，并不能使心宁静，譬如衣食无忧之人，哪里就全无烦恼呢]
[一时道出心底话，再听她说完，方觉是自己唐突了]
是了，我竟忘了，可见，是糊涂了。
[览尽京畿风光，自然是再求之不得的，生活已足够乏味，唯有不灭的情谊，能将精神坚持下去，毫不懈怠]
那便盼你常常能来，对弈品茗，赏花赏月，甚么都是好的。

“内务府日子不清闲，也只有你来时才能让我稍稍安下些心，想想日后”
日后，愿我们膝下儿女双全，子孙满堂；日后，愿我们肆意喜怒，不惧权贵；日后，愿我们仍能把茶共话，闲谈落花。
“对了，你近来可遇到过宣怡？我怪想她的，你若遇见替我叫她来看看我。”
在这宫里头倒是什么风声都听不见，不知道她大婚是否高兴，夫妻之间的感情是否和睦，又不知道公主府住的是否舒心，下人是否得力。